作为通关必经路上的首个小镇,鸡鸣镇虽小却五脏俱全,却有着不同于普通小城镇的繁华。各式各样的商铺和小摊鳞次栉比,吆喝声、叫卖声一浪高过一浪,络绎不绝的行人摩肩擦踵,好不热闹。
这个地方的繁华,与南洲的一片哀嚎遍野有着天壤之别。踏入这一方天地,宛如从地狱逃回了满是烟火的人间。
少年看着眼前的繁华,整个人有些发蒙。
”阿娘......“
“阿问,饿了吗?”莫七娘安抚地拍了拍少年的头,温柔地说:“走,阿娘带你去找好吃的。听说鸡鸣镇的酸菜碟子是密州最出名的小菜碟,远近闻名,好多人还专程赶来吃这一口美食。咱们娘俩一定要去尝尝,可不能错过,对吧?”
“嗯!”
他欢快地跑上去握住自家娘亲伸出的手,开心得露出一口白牙。
莫问这样年纪的少年,烦恼总是来的快也走得快。没了烦心事,他脑子里又想起边防城墙的事:“对了,阿娘,镖娘是什么呀?为什么先前在城门口,那两个官老爷听了就不盘问我们了?”
“镖娘啊,就是走南闯北、上天入地,大着胆子做生意的人。”
哼,又骗人,明明阿娘就只开过包子铺。
鸡鸣镇不大,食店本就不算多,来往人流多,连走了几家都是满座。莫七娘带着莫问连走了两条街,终于在拐角的一家名叫“妙客来”的食店找到空座。
这家食店不大,堂屋正中搭了一个不高的看台,看台中心架着一张等腰高的长木桌,上面摆着一些桌锣、纸扇、堂木、哨子之类的物件。看台背后搭着花架,台后被一大幅幕布遮挡着,仅隐约能从幕布底缝下瞧见一双穿着布鞋的脚,正在有规律地左右踱步。
看台下,许多张方木桌呈半弧状将看台围住,张张桌子几乎都坐满了人。有的在嗑瓜子,有的在交谈笑闹,有的在正沉醉地呷一口老酒,整个食店几乎座无虚席。
食店的空位仅剩角落的几桌,虽说视野不太好,却是不影响吃口热饭的。
出门在外不拘小节,她带着莫问刚落座,妙客来的店小二眼睛一亮,像一条滑溜溜的游鱼灵活地穿梭于木桌间隙,眨眼就到了他们跟前。
店小二满脸灿笑,并没有因为眼前只是一对看着不甚富裕的母子就有所怠慢。鸡鸣镇的食店做的就是这些走南闯北旅人们的生意,绝不会看碟下菜。
他语气热络地招待着:“欢迎欢迎,小娘子和小公子快些坐下,喝杯凉茶消消暑。”
嘴上说着话,手上活也不停,他一边娴熟地摊开食店的食谱递到莫七娘跟前,一边倒着凉茶搭着话:“真是赶得巧,孙先生正要开戏,可是精彩了呢。两位再点上一两个小菜,边看边吃,更有味!”
莫问仰着脑袋问:“孙先生是谁呀?”
店小二眼睛笑成了月牙,也不催促他们点菜,耐心地回答着:“小公子有所不知,孙先生是咱们鸡鸣镇有名的戏文说书先生。他讲的戏啊,让人......让人......哎,怎么说来着?对对!让人身临其境!演啥像啥,可神了!”
“哇!”莫问的眼睛亮了,满脸兴奋地问,“他会模仿鸟雀叫吗?”
“会的会的,小公子!别说鸟雀了,孙先生讲起戏来,林子里的鸟雀,大山里的虎啸,就连竹林的沙沙声,都和真的没差别!”
莫问一听,转过头对着莫七娘说:“阿娘!这位先生太厉害了!”
莫七娘看着眼前高兴得脸颊微红的少年,笑了笑道:“那你好好坐着,待会儿孙先生开讲了,就认认真真地听。”
说罢,她转头指了食谱上的几道菜,小二记好后,答了一句“两位稍等,菜马上就来”,随后又飘似的朝食店后厨去了。
此时,看台那边的幕布被撩开,一个穿着灰色长衫,留着短须的男人走了出来。
他一露脸,场下就响起了阵阵掌声,在这样的氛围中,母子俩也笑呵呵地跟着拍起手来。一时间,小小的食店里掌声如雷,声声不息。
孙先生走到等腰长桌旁依桌而立,朝着台下看客们客气地作揖。待大家的掌声慢慢安静下来,他才沉稳开口,字句清晰、声如洪钟,在小小的食店余响不止。
“今日接着讲《中幽界奇闻录》第五十六回。”
说起来,戏文说书的风格与喜好,密州与南洲两地是大不同的。
南洲的戏文先生多是端坐于台,一个时辰也不挪动一步,讲到激昂之处,声调抑扬顿挫,最多敲击一下桌上的堂木。大多时候,他们都是轻摇纸扇,一副文绉绉的学问模样。
南洲人尤其偏爱这种调子,所以南洲的说书先生中,竟多有秀才出身的,出一次场都要价不菲。
这也造成南洲戏文不亲民,戏文说书都成了达官贵人的消遣娱乐,最差也得是小有家底的门户,一月能听上几回。他们偏爱请先生入府,再邀三五好友,在戏文说书声中细品茗茶。风气自上而下,平民们隔墙偶闻几句,学几句念白便也觉得自己成了文化人。
这种群聚大堂,拥挤在台下听戏文的场景,在南洲是万万不会有的。
密州不同,先生多是站在量身定做的木桌旁,那木桌恰恰到与自己腰身平直的高度,便于他们取物。桌上摆好了各式各类先生们说书惯用的工具,俗称套件。因为每个说书先生的习惯和所擅技艺不同,套件都是独一无二的。
先生们不仅表情丰富,还能活用套件,唱词、扮演、拟声更是信手拈来。说到兴头上了,指不定还会来几段变脸、挑缨枪、舞长鞭的独门绝技,一瞬间就能将现场火热的气氛推向高潮。
南洲的戏文说书重在”平”、“定”、“说“三个字上,内容也多是时政、诗文、史记、风流人物等主题,而密州则重在”演“、”情“、”唱“三个字上,内容多是杂记、传说、民史、见闻等,足见两地的风俗差异。
南洲人求文雅,说书之时绝不打扰先生思绪,大家面上都一派平和,密州人常戏称这是“哑巴听戏,只带耳朵”。密州人求共情,听的人爱问,说的人也爱答,听到投入时有人泣泪嗟叹,听到不满时还有豪放之人与先生呛声,南洲人则忿评为“聋子开口,声大嘈杂犹如菜市”。
两边谁也瞧不上谁,都说对方是下里巴人,不懂欣赏戏文说书的精髓。所以南洲人遇上密州人,决计是不能提这茬,不然定要吵得面红耳赤,甚至动起手来。
这是莫问第一次听戏文说书,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从一个人嘴里就可以看到一大片天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那位先生,似乎连吃饭这件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那上古魔族的残党与幻仙羽族的精锐在上幽界天柱相逢,双方战事一触即发,魔族首领一怒之下舍生成仁,一边将族人尽数传送至中幽界,一边拼死耗尽魔气将天柱毁灭,至此上幽界通道被彻底关闭,再也无法前往,成了传说之界。陆将军万万没想到,焦雯雯竟然是那支死里逃生魔族的遗孤!”
孙先生说到这,一副愁苦万分的表情,手里的小清铃微微摇晃,宛如少女凄苦的哭泣。场下的众人感同身受,一时间都叹气连连,更有些心软的妇人竟抹起了眼泪。
莫问有些不明就里,他悄悄地问:“阿娘,陆将军和焦雯雯是谁啊?为什么大家听到这儿都突然伤心了?”
莫七娘面上一片淡然,她回着少年:“想来是故事的男女主人公吧,戏文总是偏爱这种爱而不得、虐恋情殇的调调,阿问现在还小不懂这些,不过最后总是会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文比现实慈悲的地方就只在这点了。”
此时,孙先生甩起了荆棘长鞭,在台上舞得飒飒作响,嘴里模仿着悲痛的语气说道:“陆将军心中大痛,人魔对立、血海深仇,他为了大义只能抛却男女之情!一时间,焦雯雯被将军那根骨刺抽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
莫问张大了嘴巴,一时看着孙先生,一时又转头看向自己的娘亲。这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阿娘不说说会有情人终成眷属吗?这焦雯雯都要被将军抽死了啊!
莫七娘看着儿子望过来的目光,也有些许尴尬:“兴许这焦雯雯姑娘不是女主人公吧。”
她话音刚落,孙先生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焦雯雯趟在地上,眼神迷蒙,嘴里念叨着陆将军的名字,将辉、将辉......今日我若命丧黄泉,你......你便饶了我族人性命,魔族早已翻不出浪花,只求苟活于世......说罢,焦雯雯便香消玉殒了。”
台下一阵叹息。
“陆将军看着眼前已然殒命的心上人,心如刀割。他丢下手中骨刺,语气凛冽地朝着魔族余党低吼着,滚!我许雯雯一誓,留你们苟活,此生再不许踏入中幽界一步!若被我发现你们为非作歹,我定替雯雯肃清家门!魔族众人听闻,连滚带爬地逃离,竟无一人管地上那位已逝红颜。至此,陆将军割发与焦雯雯合葬,亲手于墓前刻下'吾爱亡妻陆焦氏雯雯之墓',从此镇守中幽界边关,一生护卫。”
台下又一阵叹息。
莫问转头盯着自家娘亲,眼神仿佛在说:阿娘,说好的不是女主人公呢,将军这都成鳏夫了。
莫七娘有些冒火,往莫问的碗里夹了一堆菜,催促道:“阿问不要听了,好好吃饭吧。吃好了,咱们早些赶路去丹东府。”
“什么狗屁戏文,尽是胡诌!”
莫七娘最后这句话,语气中像是带着冰渣子,声音很低近乎呢喃,可是莫问耳朵尖,仍旧是听见了。
少年心里心想:阿娘脾气坏,听个戏都生气。在南洲时他们听不成,往后要长住密州了,还是少带阿娘出去听戏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