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崔公子已经在前厅等着了。”恭鹊将绣着绿竹枝的手袋递给梁岁卿,脸上带着些踌躇担忧,“小姐......今日真要与崔公子去集会游玩啊?”
梁岁卿伸出手指点了点恭鹊的额头,毫不在意地说:“自然是要去的,不然如今我这一身打扮,难道要呆在家中赏鱼?你这丫头,脑子真是不开窍。阿爹未把话挑明,想来那位崔公子即使有所猜想,也定然不会放在明面上来。今日约见,不过是同岁小友相伴同游,合规合矩。你这幅扭捏的模样,反倒让人瞧出别样的意思来。”
恭鹊这么一听倒是有些回过味了,难不怪小姐今日的打扮颇有一番君子男风,将女儿家的柔弱藏得深了些。
“还傻愣着干什么,你准备穿这身长裙跟着我出门吗?”
一听这话,恭鹊脸上突然着急慌张,赶紧一溜烟跑去内室换衣。
梁岁卿瞧着她这模样,心里不禁感叹自己都把身边的丫头们惯得个个呆头呆脑,一点心机也没有。若是将来嫁了一户婆母厉害的,可怎么办。罢了,总归有自己这个主子在头上顶着,想来真遇上了也是不敢做得太过分的。
崔丹青端正地候在宅院前厅,心里却百转千回想了许多事。
府主前日召自己说事,言语间不经意地问起了他的婚配和喜好,还顺嘴提及自己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儿,酷爱诗词文学,让他们可以多多交流切磋。
醉翁之意不在酒,崔丹青心里门清,所以当时的他回说:“因潜心专学,故未及婚配,如今全凭叔父这位长辈安排。”
府主独女的乘龙佳婿,这条路的诱惑力太大,哪怕那一刻思及李乔心中有愧,他仍旧回了那句话,甚至不自觉地开始做一些能让那句话成真的筹谋。
他说服自己,这只是暂时为形势所逼,绝非真心。
“崔公子这是想什么想得如此出神,竟连有人在背后了都未曾察觉。”
一句带着笑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想来说话之人便是那位府主千金了。
崔丹青转过身,朝着对方交手一拜,态度谦和地说:“不才崔丹青,向小姐见礼了。”
“都唤我阿爹为叔父了,你我二人倒也不必如此见外了,叫我岁卿便好。”梁岁卿言语间也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人。
他身高五尺有余,穿着一袭暗纹淡紫长袍,腰间坠着玉佩和雅扇,这是南洲惯有的风雅打扮。乌黑的长发于头顶成髻,配以乌金发冠,衬得他肤色尤为白皙,兴许是在逃难之途中身体有些亏损,消瘦棱角的脸庞如今还透着些苍白。剑眉星目,微薄的唇瓣血色正浓,显得他面容清冷俊朗。
梁岁卿不得不感叹,这位公子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
虽说他周身带着读书人特有的书卷气,言语间却带了些小官人们不曾有的杀伐之气,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曾在外祖和娘亲身上感受过。对方即使刚刚听到了自己那句微微带刺的话,却毫无不上不落之感,可见忍耐力极好。
此人不简单,梁岁卿断定。
“我们密州人素来爽朗,比不上南洲人风雅,女儿家也偶而身着劲装出行,崔家哥哥莫要嫌我粗鄙。”梁岁卿唤来一样简装的恭鹊,待她为自己配上一把小巧的弯刀,瞧着崔丹青疑惑却不鄙夷的眼神,耐心解释道,“宴会集市之上人多嘈杂,偶有偷摸贼人,崔家哥哥这般华丽装束的公子哥,最是他们爱盯上的小肥羊。我带上短刃,总能以防万一。”
“岁卿妹妹深谋远虑,是我欠考虑了。”崔丹青难得地露出了尴尬的神色。
他本意是想这一身文雅装束,正好迎上府主口中“吾女甚好文风雅致”的喜好。哪曾想这位小姐不仅爱诗文,也爱武艺,如今反倒被调笑了一番。也怪自己思虑不周,确该想到这点的,毕竟她的娘亲未出嫁之前是辞吉府有名的军营武娘子。
“我跟着阿娘学过些拳脚功夫,上不得台面,但自保无虞。虽说如此,出门仍要有护卫相护,否则真出了事,我这三脚猫功夫还是不够看的。”梁岁卿点到为止,开口给他一个台阶,有的事可以慢慢看,她耐心好,不着急。
“崔家哥哥走吧,我来做你的向导,带你好生看看我们密州的风土人情。”
“那就有劳岁卿妹妹了。”
......
李玖看着抚摸着拐棍,呆呆地望着院门的李乔,有些心疼:“乔娘,你若是想去逛逛集市,哥哥带你去。”
“崔哥哥恐是有事耽误了,肯定不是忘记了,他记性可好了。”李乔脸上带着笑,可眼底还是有掩不住的落寞,“我......我也不是那么想......”
她话音未落,只听见一阵哗啦啦的声音,一片片夏乔叶被摇晃地扑簌扑簌地往下落,李乔顿时愣住了。是了,这间宅院还是崔丹青专程为她选的,就因为这里临湖有夏乔树,颇似她角城的家中小院。
这浅绿夹红的美景落入李乔满眼,她看着那个正铆足劲头摇晃大树的兄长,笑容不自觉地绽放。
“哥哥,快别摇了,让它好生静着吧。”
听到她言语中饱含由衷的笑意,李玖也跟着开心了起来:“乔娘你要多笑笑,你以前可爱笑了。如今我们的日子也不苦了,阿爹和阿娘定然也希望你能一直带着笑,平平安安地活下去的。”
李乔点点头:“哥哥,我有些想去看看集会热闹,你还陪我吗?”
李玖擦着汗跑过来,笑嘻嘻地回应着:“陪!肯定陪!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就算你想去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都陪你去。”
“刀山火海我才不让你陪呢,哥哥那么怕热,怕是得化成一滩水。瞧这一身汗,哥哥快去换身衣裳,我们也去赶一趟丹东府的热闹。”李乔打趣他,瞧着一脸笑容、兴冲冲跑进内院的李玖,她轻声说着,“哥哥那么好,要一直呆在这繁华人世间才行,刀山火海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
穿着“田粮记”褂衫的伙计,借故去小解方便,向摊主告了个懒,有些一瘸一拐地朝着一个野胡走去。进了野胡深处,早已有两个长相平平无奇的汉子等在那里,一个左脸上有一片灼伤后留下的印记,另一个则没了右边的耳朵。
“皮羌,东西都带了吗?”穿着“田粮记”褂衫的伙计开口问。
被唤作皮羌的汉子偏过头,潜意识不想让人瞧见自己右脸光秃秃的耳孔,他拍了拍自己鼓鼓的肚子道:“带了,全拿过来了。真的确定今日就下手吗?”
“妈的!若今日不下手收拾他,待到神宴过后,便是他来收拾我们了!皮羌你若是怕了就闭紧嘴巴滚回去,我罗山丁才不当那临阵逃脱的缩头乌龟!”罗山丁恨恨地摸着自己还尚未痊愈的脸,阴揣揣地说,“他要上位得那荣华富贵,就定会拿我们这些鸡鸣镇毁门幸存下来的人开刀,踩着我们的人头走上康庄大道!别忘了张合川听到的消息,连丹东府的小老百姓都知晓了,就瞒着我们这群外来人呢。”
张合川脱下身上的褂衫,想了想还是揉成一团扔到一个黑木桶中,顺势用木篱笆挡住。
做完这一切,他才附和道:“说是免了我们这群人的死罪,勤恳做工还债。可瞧瞧我们,如今一个个都身有残疾,丹东府这些人本就记恨我们,哪里会有工钱多的好活计。”
罗山丁接着他的话说道:“睡破屋,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还要没日没夜做工,这和逃难之时有何差别!当初炸门求生的是我们这群豁出命的人,可如今享福的却是一个曾经龟缩在我们身后的假正经读书人!凭什么!罪过我们背,富贵他来享!”
皮羌摸了摸自己鼓鼓囊囊的肚子,担忧地说:“我就是觉得有些太巧了,不管是听到这些消息,还是偶遇一个卖爆竹火油的挑货郎。这种感觉与鸡鸣镇那时太像了,我就是怕......”
不等他说完,罗山丁气得拎起他的衣领,恶狠狠地威胁:“皮羌,我们从鸡鸣镇时便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你如今才想上陆,绝无可能!就算今日你不同我们一起,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被捕,我们照样会供出你是同谋。你自个儿好生想想吧!”
正在此时,野胡口跑进来一个瘦小的青年,左眼还蒙着纱布。他看着有些闹腾的几人,有些慌乱:“这是怎么了?怎地要打起来了?”
张合川摆手示意他不要多管:“赵秋儿,跑这么急,可是发生什么了?”
“他出来了!还带着丹东府府主女儿!”经张合川一提醒,赵秋儿赶紧说正事,“就他们二人,快到踏云上街了。怎么办?动手吗?”
罗山丁一把甩开皮羌,语气恨恨地说:“看吧,果不其然!那些消息定然是真的!都已经与府主女儿出双入对了,拿我们铺路还能远吗?我不会等死的!如此大好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
很奇怪,梁岁卿心中满是疑惑,她发现自他们走过内城区,越靠近踏云上街,崔丹青前行的步子明显放缓了。
他这是身体抱恙?
“崔家哥哥可是身体不适?”
崔丹青被她问得心头咯噔一跳,这位府主千金不是愚昧之人,其心细如发,竟发现了些许端倪。
他面上仍旧一副从容的模样,带着些许歉意:“我这是逃难途中落下的病根,尚未痊愈,若是走得急了便有些胸闷气阻。耽误岁卿妹妹参加集会了,实在是过意不去。”
梁岁卿一听心里也有些羞恼,怪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过草木皆兵了,眼前之人只是一个读书人罢了。
她语气中不自觉带了歉意:“崔家哥哥哪里的话,百部神宴我早见过了,今日本就是为了带你来瞧瞧丹东府的盛会。怪我粗枝大叶,忽略了崔家哥哥身子还不算康健。若是气息不匀,可以坐......”
她口中话未说完,便瞧见崔丹青一脸惊恐地朝她扑来,动作极快地将她护在怀里转了一个圈,随即两人重重地倒在地上。
“砰!”
梁岁卿晕过去之前,耳边只听见一声沉闷的巨响和慌乱的尖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