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夫人又忘了,我叫莫七娘,不叫末璃。”
“此时还要同我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管是末璃,还是莫七娘,我喊的是谁,你自己心里清楚得很。”御夫人拗不过她,只能应承了帮她的忙,但到底心头不大痛快,“大阵和符咒的材料可都是顶顶贵的,你都给我补上!”
莫七娘笑了笑,晓得她这个人最是嘴硬心软,与许多年前相识时一个模样。曾以为分离后此生也不会重逢,不曾想却在丹东府再度相聚,故友始终如初。
思及此处,心中便不自觉地变得柔软。
“如今我每月也是有月钱可领的,自然要给你补贴上。”
“哼,我稀罕你那点月钱,你还是自己留着养那个小崽子吧。”
说让人补上的是她,让人留着的也是她,一副叼专蛮横的模样,莫七娘却并不觉得心烦,笑着顺着答道:“成,那我便听你的,自个儿留着。”
御夫人斜眼一瞥,赌气地朝屋子里走去,莫七娘从善如流地跟在她身后,也进了屋。虽说嘴里抱怨着,可御夫人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便将东西都准备好了,待她转过身时,莫七娘也已经轻车熟路地躺在一个长椅上了。
她瞧着长椅上的那个人,眼前的一切仿佛让时光回到了许多年。那时也是靠着长椅,也是这个人,只是那时她是带着眼泪、一脸倔强,而如今却从容许多,脸上带着温柔与笑意。
“虽说知晓你是铁了心要做这件事,可我还是要说点逆耳忠言。”御夫人面色严肃,想最后劝她一次,“如今你的自己身体如何,想来你心里比我清楚。源头枯竭、消耗不止,即便不额外挥霍,也如同一个分秒逝滴的漏斗。巡礼大阵消耗的是你的心头精血,只会加速你身体的亏空,宛如把漏斗的孔洞扩大了一倍有余,是不可逆转的破坏。你莫不是忘了,还有初六的那个介印?”
“不曾忘。”
“即便无任何意外,单凭那个介印便可耗空你七成生气,若是再提前损耗精血,届时更是九死一生。你若是撒手人寰,那个小崽子待如何?他还尚未成年,就凭自己能在这世间存活下去吗?”
“我不会坐甘等死,那仅剩的一成生路自要奋力搏一搏的。”莫七娘并不退缩,无论是巡礼大阵,亦或是介印,她都非做不可:“若注定无果,我恳请御夫人能在阿问生死一线之时,给他个庇护,指一条活路给他,我亦无憾了。”
“若是真放心不下,便自己活着看顾他,别想把这麻烦事甩于我。我只想每日在自家院中乘凉品茶、笑看风月,过这般闲散的懒日子,可不想有个臭烘烘的小子每日招我烦。”
“他不烦,很听话的。”
虽说她嘴里抱怨不断,但到底是应下了,莫七娘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安慰。
御夫人晓得劝不动她了,变不再多费唇舌。她从黑匣子中取出一个桃粉色的绣花包,从里头挑出几枚菱形的金片,顺势坐在木桌旁,专心致志地用一支特质的中空管雕刀开始刻画。
若是细看,便能发现随着她手中每雕刻一笔,她的双眸中都有流光溢彩闪过。
莫七娘瞧着她专注的模样,忍心中满是怀念:“哪怕见过很多次,再见时仍会觉得你们一族的眼眸,在专注雕琢时,流彩甚美。”
“毕竟这眼睛在通幽三界也是排入了珍眼榜五的。”听到此话,御夫人带着一丝自嘲地回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好看的东西总是遭人惦记,心生觊觎便想夺走据为己有,哪怕到手的是一团死物,他们仍旧趋之若鹜。这些事,想来你也深有体味,最熟悉不过了。”
莫七娘点点头,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成了。”
御夫人的话唤回了失神的莫七娘。她一转头,便瞧见御夫人手中拿着三枚雕刻好的金片,走到自己身侧。
“我要取血了,会有些疼,你忍着些。”
那根带着黑曜针的琉璃管扎进心口,带来的疼痛不亚于蚀心戟髓。
莫七娘咬紧牙关,可还是止不住牙齿打颤,额头上汗如雨下,脸色也愈发苍白如纸。幸得御夫人动作利落,几个呼吸间便集满了小半管,待她抽出黑曜针后,莫七娘竟有种劫后余生的脱力感,刚刚紧绷的身体顿时卸了力,浑身酸软,连手尖都颤抖不已。
“这小半管血不多,我会用来制三枚符咒。”
“第一枚是巡礼花祭符,可帮你驱动巡礼大阵。但是大阵的搜索面积仅能堪堪覆盖大半个丹东府,这已是极限。若是不加控制,大阵便会反噬起阵人,届时会抽干你的心头血,直至死亡阵法方休。”
“第二枚是护魂符,可为你固魂筑体。届时......届时初六便可用上,或许能在我修补打上介印后,替你加上几分生机。”
“第三枚是惋影符,不必我多言,你也晓得这枚符咒如何使用。若......若是你真的出事了,它至少能给用的人留下点念想......我倒是愿它永远不会被启用......”
莫七娘虚弱地点点头,见她忧心忡忡,强忍着身体不适坐直了身子,安慰道:“你向来思虑周全,什么都为我想好了。已尽人事,结果便听由天命吧。我这辈子,多活一天,都已是天眷了。”
“说什么鬼话!你能活到如今,都是你自己挣来的。”御夫人受不得这种暮气沉沉的话题,眼眶微红却仍旧倔强地争论着,“你向来不认命,过去种种折腾,半条命都去了,如今竟和我说听天命这番话,怕是想让我笑掉大牙。通幽三界万物人灵在天道面前皆为刍狗,你我的命都是靠自己刀山血海里挣出来的,只要没咽气,别说这种屁话!”
“行行行,你说得对,我命由我不由天。”
“你的命可不是由着你自己吗,好端端的一条命,生生被自个儿折腾得没命。”
“今日我在你跟前,说什么都不顺你的心。你可别气了,是我的错。”
“谁叫你只要寻我,便尽做一些让我糟心的事。”
听到两个人这翻来覆去“你的错、我的错”地说,莫七娘突然忍俊不禁地笑了。她望着窗外的柳条轻扬,忽然在想,自己为何不早些来找她呢?
明明知己相逢,斗酒同醉,肆意笑谈尽烛蜡,一生能有几回。
或许,那时带着阿问一心想逃,且总觉着日子还长,相逢总有时吧。
“御夫人,待初六过了,我带你见见我带的另一个孩子吧。”莫七娘伸手握住了御夫人的手,似是邀约、又似是许诺。
御夫人瞧着她这幅虚弱的模样,别开脸去,声音有些瓮声瓮气:“你这是养孩子养疯魔了,带一个不够,还要带一个。我可是忙得很,且看到时候得不得空吧......”
两人不再多说闲话,御夫人拿着那一小管血,插在一杆裹着鳞片兽皮的毫笔之上。根据符咒特性不同,她仔细地将渗下来的血线描绘点缀在雕刻好的三枚金片上。金片如海绵般,遇血则噬,待所有抽出的心头精血用尽后,三枚金片上不见一丝浮血,只有暗纹流光划过。
巡礼花祭符与另外两枚不同,时效极短,自制成后功效便会不断流逝。因此若要保证最佳效果,需尽快使用。
瞧着莫七娘微微缓过劲了,御夫人便开始着手在地上用朱砂和浮石构画阵眼,须臾间便成了型。
此刻莫七娘也不逞强,剩下的劲儿要用在对的地方。她由着御夫人将自己扶到阵眼中坐定,手握巡礼花祭符,口中念起了祭词。
“吾欲寻,千山万水归;吾欲觅,明月沧海啸;吾欲朝闻夕至,批雨留云皆可道。”
随着她声声吟唱,手中的巡礼花祭符散发出淡淡的光芒,与阵眼的图腾呼应,一阵不可眼辨的涟漪阵阵荡开,一圈又一圈地向外扩散,直到丹东府边界才转转若趋无。
随着那阵涟漪稳稳地波动,莫七娘再睁眼时,双瞳一片金色,不似人眼。她双目所及之处竟能穿透院墙厚壁和无数人影,似乎顷刻间便将整个丹东府的人都汇聚于眼中。
整个丹东府变成了宣纸上的工笔画,一个又一个的人化作了微白雾气凝结而成的小小人形,仍旧在忙碌着自己手中的活计。随着她心中默默筛选,刚刚还全是微白雾气的小人,有的开始慢慢发生变化,有一些成了暗红色,有一些成了淡蓝色,而有的则成了暗沉灰黑。
她本想再搜索得再仔细些,却突觉心头一阵刺痛,紧接着口中便泛起了一阵腥甜之气。
“快停下!”
御夫人一直在一旁守着,莫七娘身上微小的变故也立马便发觉了。她反应极快地大喊预警,随即抽出小刀在手掌心划开一刀,拿出自己的那杆笔蘸着鲜血便开始沿着阵眼外围不停写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
在听到那声预警时,莫七娘也不再贪多,急忙收回了自己的精神。
那一圈圈涟漪慢慢变得极不稳定,随着巡礼花祭符逐渐暗淡,最终涟漪也消失不见,她的眼睛也渐渐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看到她脱离了持阵的状态,御夫人心中也松了一口气,停下手中的笔,也不管掌心还在流血,便开口问道:“如何,可有结果?”
莫七娘表情凝重,眉头也不禁皱了起来。
“有结果,可这丹东府中,不寻常的'人'似乎也太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