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柏虎带着人回了东郊驻军营帐,蒋柳川早已在六队的营区候着他了。
“参军,我回了。”邱柏虎长舒一口气,边走边脱身上的轻甲,里头的深色底衫已经被汗浸透,深一片浅一片的,额头更是大汗淋漓,“这大热天儿的套一身轻甲,衣裳湿了干、干了又湿,都能析出盐渍了,绿矾指不定又要嫌弃我了。”
蒋柳川左脚单腿屈盘、右脚支立地坐在营帐矮几前,脸色很不好看。
前几日,六队驻军日常巡逻,经过那条护卫抓捕火药贼人的小巷时,琵琶细犬突然狂吠不止。他们一群人进入巷中细细搜寻,终于在木篱笆后发现了一个黑木桶,里头塞了一件沾满污泥、湿漉漉的褂衫,上面还印着“田粮记”。
琵琶细犬闻见那件散发着霉气的褂衫,吠声更甚,几乎拉都拉不住。
待他们打开那团褂衫,在里头发现了几块布,细嗅之下还残留着火药味。那几块有些残破的布头上,隐约能瞧见“梧桐戏团”的印章。有了这般明晃晃的证据,这事需上报至府主。
梁雁翎听闻此事后震怒不已,贼人伏法已过去多日,如今才寻着这重要的物证,还是被琵琶细犬寻得。人不如狗,办事不利这顶帽子算是结结实实地扣到了府主护卫、东郊驻军、稽查司流沙小队三方头上。
“既是你们驻军寻得,后头的事就交予你们探查。这事拖得太久了,已惹得其他府都笑话,我丹东府颜面扫地。最多五日,你们必须将结果呈来。”
有了府主这番话,东郊驻军身上瞬间压上一座大山。此事不同以往,不仅是个烫手山芋,还是个会掉军衔的山芋,驻军里头人人避之不及。
“蒋参军,能者多劳。此物乃六队巡逻之时觅得,这份差事和功劳自然该归于六队。咱其余几队自然不越俎代庖、与你相争了。”
苦差事,再一次落到了蒋柳川头上。
这位参军大人觉得,自己不仅得让夫人去庙里头替他请炷香,还得帮他请个避小人的吉符。就个把月的时间,一箩筐坏事都落到他脑袋上,一个不落,忒不吉利了!
召了田粮记的老板来问话,一圈膀大腰圆的驻军往那一站,神色肃然、双目瞪圆地瞪着他,小老头没见过这般阵势,吓得两股战战,撒豆子似的把藏在肚子里头的秘密,有的没得全都一通坦白,连私房钱藏何处都说了。
他这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蒋柳川倒也晓得了事前缘由。一个名叫张合川的南洲难民,曾在田粮记做过短工,他正是当日被抓的贼人之一。
这后半截,串起来了。可前半截还未连上,火药的由来还疑团云云。不过,终究有了一点线索——梧桐戏团。
这便有了后来梧桐戏团被囫囵抓捕的事。
“你觉得如何,会是他们吗?”蒋柳川开口询问自己的另一位副手。
端坐一旁正研磨撰文的参军辅墨停了下来,潘达放下毫笔,抬起头来,只说了一句话。
“五日之内,若有涛浪起,凶犯伏法、梧桐则安;若一派平静,那五日之后,便只能是他们。”
邱柏虎撩起衣袖,光着臂膀,一边提着水壶往嘴里灌,一边时不时地说上几句:“这话说得,活不活得成全看老天爷开不开眼,让戏班子里头的人求命得命了。上头就给五日,能查出个啥来!说白了这祸事已经沾在梧桐戏团身上,扯不下来了。”
“虎子,好好审吧。”蒋柳川叹了一口气:“戏班子里总有聪明人,弃车保帅这种道理应该能明白。毕竟一大帮子人,全都丢了脑袋,地下冥泉的船也坐不下。能保几个,算几个。”
邱柏虎去了岭狱,梧桐戏团的班主正低头一动不动地蜷缩在狱室角落。听到开锁的声音,他才缓缓抬头。前一日还精神烁烁的人,如今双目无神、胡子拉碴,好生生的一个壮汉竟让人觉得有些可怜落魄。
“走吧,问你些事。”
班主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干草碎,脸上苦笑:“大人,这是要套罪,不是问话,我都懂。”
这下邱柏虎有些讶异,显然没想到班主还晓得“套罪”这回事,因为“套罪”是军营里的一句黑话。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有时候离了军营,领命在外的兵将们偶尔做出不体面的事,为了不影响声誉,最后总会编撰几个莫须有的罪名,再挑出几个最合乎罪名且不让人生疑的替罪羔羊,整件事便可翻篇了,这便是套罪的由来。
邱柏虎虽是询问,语气却十分笃定:“呆过营帐?”
班主点了点头,走动时手脚上的镣铐和锁链相碰,发出阵阵清脆的金属声,手腕与脚腕之处都磨破皮,他也不闷哼一声。
“命大,侥幸从阳原战役上活了下来。大人可能不晓得,整个梧桐戏团都是同乡,我们都是密州培元县的人。”
“那个做戏扎出名的边远县城?”
“嗯,祖祖辈辈都是做这个活计,虽说不富裕,但一年若能接到几个大活儿,年末时还是家家户户可以吃上一顿肉,我们小老百姓也知足了。可这世上好多事,不是我们不愿便不发生的。阳原战役打起来,整个县的青壮年,甚至精神头好些的老人家,都被征召去了,死伤无数,有些家直接绝了户。”
班主提及往事,语气中只余下让人倍感悲哀的平静:“如今整个梧桐戏团里,有的同我一样,是活下来归乡的老兵,运气不太好的四肢都缺件。但大部分都是没了家中顶梁柱的遗孤、寡妇和老人家。战后的培元县待不了,可大家还得活下去,我才和几个老友组了梧桐戏团,干起了游走戏班的活。偶尔接些戏扎的老本行,没活的时候也走街串巷地接唱词、演戏。红白喜事一概不拒,图的就是一口饭吃。”
“大人,你说我们这般活着的人,会去做自掘坟墓的事吗?”
他没有对眼前这个汉子用刑,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在一方高桌前,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气氛与审问一点都搭不上关系。班主的话让邱柏虎哑口无言,他一度沉默着,甚至没提搜的物证。
“大人们肯定是搜到了和梧桐戏团有关的东西吧,不然也不会大张旗鼓地抓人。大人,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不管你们信不信,我们戏班子所有人都干干净净,绝对不会有人做那般事的。”
说到这儿,这个壮硕的汉子眼眶都红了,语气间也带了哽咽。
邱柏虎心中叹了一口气,示意一旁的小兵带着东西过来,他指着桌上那张印着“梧桐戏团”的布团子,问道:“这东西,眼熟吗?”
班主伸出手摸着那块布,直愣愣地看着那块印记,语气中也满是错愕:“这......这是我们戏班子用来裹花枪头的......”
“这是用来装火药的裹布。”邱柏虎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了当地跟他摊了牌,“是在袭击府主大人千金的那条巷中找到的,驻军已查清,这与在丹东府埋伏炸药的那伙贼人有关。我们将整个梧桐戏团的人抓来,为的就是在戏班子里头找到为贼人供火药的同伙。”
“不是查清梧桐戏团的人是否是同伙,而是要从里头找出同伙吗......”班主的声音带着哆嗦和无力,“哈......果然......我猜得不错,果然是套罪......”
邱柏虎此刻硬着心肠,并不接话,只是生硬地履行自己审问的职责。
“行至丹东府途中,或进入丹东府后,梧桐戏团可有人形迹可疑?”
“不曾。”
“可有何人与南洲难民接触?”
“不曾。”
“可认识悬挂于城门上的贼人?”
“不曾。”
“丹东府火药爆炸、袭击府主千金之时,梧桐戏团可有人里外接应?”
“不曾。”
无论邱柏虎如何问,班主都一片麻木,口中反反复复只有“不曾”二字。多问几句,闹得这位参军副手也心里窝火。
他重重地拍了一把木桌,顿时震得桌腿颤动,语调也浑厚高昂了许多:“陈杭石,你如今嘴硬,对整个梧桐戏团都没好处!为了包庇那几个贼人同伙,莫不是想让整个戏班子都一同陪葬!”
班主抬起双手,捂住面庞,语气里全是凄苦:“大人!梧桐戏团的人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人啊!我......这要我......供出什么贼人同伙来啊......”
“你若是不说,营帐里有的是法子,让关在囚栏里头的那群人开口,不是每个人都如你这般仗义嘴硬的。”
听了这番话,班主顿时放下双手,用力地锤击了木桌,带得镣铐叮当作响,语气里都是焦急:“大人何苦要这般!我们这群为密州出生入死过的人,连条活命的路都不配有吗?大人!”
邱柏虎伸出手指了指裹布,再次问道:“这可是梧桐戏团的?”
班主闷闷地回道:“是......”
“包裹火药的裹布出自梧桐戏团,单凭你们自己的空口辩白,便要让丹东府的府主、驻军将领、百姓们都相信,那场混乱与你们戏班子一丝一毫关系都没有。你觉得,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