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二人走到公告栏时,这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不管是鸡鸣镇的镇民还是途经鸡鸣镇的旅人,都因为那张印着丹东府大红章的官信闹开了锅。
“我的天,南洲遭了灾了。”
“说是那边要来一大批难民了。”
“府主只是发了个通告,怎么不说怎么办?难民来了,鸡鸣镇的防城门是开呀,还是闭啊!”
“难民来了会不会抢东西啊?”
占据里层的人看清了,所有人的情绪都是感叹、担忧。本性让他们害怕一拥而入、活生生的难民,可良心又让他们害怕城门口横尸野外、一动不动的难民。
“什么?南洲?是说的咱们认识的那个南洲吗?那可是南洲啊,怎么会遭灾?”
“我上个月还去了,南洲的花楼就跟仙宫似的,里面的伶人姑娘个个跟仙女似的,也都没了?”
“整个芙都都是汪洋一片?那得死多少人啊……”
隔在外层的人看不清,所有人的情绪都是质疑、困惑。他们不相信那样一个繁华得宛如仙境的地方突然就跌落到了尘埃里,曾经高贵的人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也变得一贫如洗。
莫七娘和莫问像两个平静的看客,他们面无表情地听着这些人热火朝天地评论着难民的生活。
是的,就是前几天他们还在过的日子——饥饿、口渴、绝望、无家可归、无瓦遮身,看不到希望。
“这位大哥,请问丹东府的商户应召信上写了什么?可有招工?”
莫七娘挤不进去,只能和自己跟前这位颇为壮硕的大汉打听。
男人正全神贯注听南洲遭难这事儿,入神得很,冷不丁被人一喊,心头满是不耐烦想发火,一转头发现是一个带着孩童的小娘子,嘴里的浑话都到舌头尖了,硬是打个转给憋回去了。
“龟......咳咳......嗯......商户应召信?商户应召信今天有吗?大家都在说官信的事,我也不晓得。小娘子你等下,我帮你问问。”
话音刚落,大汉中气十足地朝着人群一喊:“里头的,瞧一瞧是丹东府还是哪儿来的商户应召信,上面有招工没?”
前脚还人声鼎沸,被汉子这突如其来一吼问话,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向他求助的莫七娘母子。
“咋个都不说话了?里头的,喊你帮着看一看呢,人家小娘子等着回话哪!”大汉丝毫不觉得尴尬,仿佛没发觉气氛有些许变化,又理直气壮地喊了一句。
这一次倒是真有人应了声。
“有呢有呢。丹东府商户钱家发的,说是自家丹东府宅院招家仆五人、内府嬷嬷一人、马房马生一人。另,外聘鸡鸣镇新开'铜钱茶铺'掌柜一人、账房一人、伙计两人。”
汉子转头对着莫七娘说:“小娘子,有招工,你听见了吧。”
在场众人心中都腹谤,就你这堪比铜锣的嗓门,只要不是聋了,都听见了。
莫七娘带着笑意点头,又是一番感谢,倒闹得汉子脸通红,连连摆手说:“我也没出啥力,就是嚎了一嗓子罢了。”
周围的人一听纷纷打趣他,有的不含恶意地笑着说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有的夸赞他天生好嗓子,汉子的脸更红了,跟密州凤尾红鸡蛋的蛋黄一样红。
这一通念,大家的话题也慢慢转移到这封应召信上了。
“丹东府的钱家,可是那个钱家?”
“你说咱密州丹东府,就招个家仆、掌柜这些小事都能用上跨区商户应召信的,能有哪个钱家,定然是钱正大老爷家了。”
“想来是肥差啊,要不是我要留在鸡鸣镇照顾老母亲,定要去丹东府试试的。”
“你也可以试试伙计啊,钱大老爷不是要在咱鸡鸣镇新开一个茶铺吗,这可是天上掉大饼的好事啊!”
“你可拉倒吧,应召信肯定不止发了鸡鸣镇。再者说了,钱家商户向来以财大气粗,体恤家仆、雇佣出名,想去的人如过江之鲫。这要求也定然高得很的,哪儿是三脚猫能耐就能去的。”
“这倒是,钱大老爷生意做那么大,绝不是个糊涂人。”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站在一旁听上片刻,莫七娘也打听到了不少消息,虽说都是皮毛,但也足够了。
鸡鸣镇不能长留,须尽早去丹东府,两地间行程不算短,哪怕自晌午就开始赶路,夜里也定是要在山林中睡上一宿的。不比与难民群一同行夜路,那时如同莫七娘母子这种常见的孤儿寡母需得藏拙,如今全靠自己,自然要做好万全准备。
需购置的东西太多,时间又如流水分秒即逝,得抓紧。
离开公告栏,她带着莫问接连跑了好几家铺子,先是购置了便于行路吃的干馍馍和肉干,水囊和酒壶都装得满满的,又去铁匠铺买了些捕兽夹、镰刀、钉扣,连绳索和麻布都买了,最后去药铺买了些熏烟和草药。
“走吧,阿问,该去丹东府了。”
母子二人都背着鼓鼓囊囊的行囊,像两个身负重壳的蜗牛,朝着丹东府一步步走去。
......
傍晚,彩凤衣局。
“掌柜,我们前日定制的衣裳可做好了?”
掌柜看着眼前两个穿着黑色劲装的人,额头上不知不觉冒起了毛毛汗。眼前两人都戴着黑色斗笠,帽檐和下垂的细纱遮挡了大半张脸,在入夜的光亮下显得影影绰绰,配上那一副冷得掉冰渣子的声音,饶是他一个惯常笑脸迎客的生意人,也僵硬得好生生一个笑脸变得有些皮笑肉不笑。
“好了好了,贵客定制的五套衣裳今日早晨开铺就包好了,就等贵客来拿了。”掌柜转头催促同样紧张的小伙计,“二路,快去,把贵客的东西拿过来。”
“哎哎,好!”小伙计一说完,一把撩开帘子就往内堂跑,快得都快留下残影了。
小伙计这一走,掌柜更尴尬了,和对面两个柱子似的客人大眼对小眼,虽然他只能看见对方下巴的轮廓。掌柜心想:度秒如年怕就是如今这感觉了吧,二路那臭小子怎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
“两位贵客这是第一次来鸡鸣镇吧,咱这儿的酸菜碟子和牛肉干可是出名得很,一口下去回味无穷,一定得尝尝。”
掌柜刚说完就想给自己一嘴巴子,这该死的生意人本能,怎么就这么喜欢搭话啊!嘴贱这毛病就是好不了!对面两个人瞧着就不是那种随便和人聊天的,果不其然还跟木头桩子似的一动不动。
“吃过了。”
“挺好的。”
隔了好一会儿,两个不同音调的声音才毫无波澜地响起来,然后又寂静无声了。
他们能回答,倒是出乎掌柜的意料。原来,之前从未开过口的那位是个小娘子啊,这身量高得都快和旁边这位公子差不多了,瞧着怕是一对江湖眷侣。
“掌柜的,取来了。”小伙计提着一摞包装精致的盒子从内堂出来。
掌柜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以往觉得自家小伙计声音呱噪,如今听起来如同天籁,将掌柜从沉默地狱解救了出来。他就想赶紧交完货,送走这两尊不爱开口的大佛。
可不是大佛,从进铺子到现在就没挪动过一分一毫。
“两位贵客清点一番。容老汉我唠叨两句,定制类衣裳与成衣不同,您二位若满意,付了尾款,取了衣裳,咱双方在柜台钱货两讫后,衣裳概不退换。若不满意,可不付尾款,可先前的定金确是不会退还了,算是对衣局制衣的补贴。另,定制类衣裳,在彩凤衣局可享受半年的缝补优惠。”
掌柜说话虽说有些底气不足,可该说的话顶着绵密群山那么大的压力也是要说清的。生意人清协议、明算账、不糊涂,这是他们彩凤衣局当家定下的规矩。
两人接过盒子,并未多说,留下尾款便消失在夜幕中。
“嗨,吓死我了!”小伙计绷直的身体终于软了,像抽了骨头似的瘫坐在凳子上,“掌柜的,这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吓人的客人了,你说他们明明既不骂人也不撒泼,连话都少,我怎么还是见一次怕一次啊?我这小腿肚子现在都还有些哆嗦呢,掌柜你刚刚说话我都听见颤音了。”
掌柜抹了一把头上的汗,身心俱疲,顾不得形象了,也和小伙计一样瘫坐在自己的椅子。他摸着自己的胡子,叹口气说:“可不是,这一下子弄得我觉得自己都要少活几年了。”
“那岂不是我又可以早几年接手彩凤衣局掌柜重任啦?”小伙计笑嘻嘻地笑着。
听着调笑的话,掌柜的噗嗤一声笑骂道:“滚,你还早着呢。快去收拾收拾,准备关铺子了,今日这一通吓,早些回去喝口老酒压压惊。”
小伙计站起来搬铺面门板,劝着说:“掌柜的,少喝点酒,陈大娘子该又闹腾你了。再说了,年纪大了贪杯伤身,我还不想这么早接手铺子呢。”
“滚滚滚!二路你这臭小子,说要早几年接手、晚几年接手的都是你,把你师傅我当猴耍呢。”掌柜笑眯眯地看着忙活不停的小伙计,欣慰地说,“迟早你都要管铺子的,等你接手了,我和你师娘就去逍遥了,前几天她还吵吵嚷嚷地让我帮她种花呢。”
小伙计架好了门,把掌柜的碗儿帽递给他,撒泼地说:“反正我就想让你管着我,碰上刚刚那样的客人,我就可以偷懒耍滑在内堂多呆一会儿了。”
“臭小子果然被我猜中了!我就说照你的腿脚,早该出来了。”
掌柜的拿着自己的烟杆子朝他的头轻扣过去,小伙计也不躲。两人把铺子落了锁,也慢慢走进夜幕中,只隐约可见一朵似火的烛光,渐渐变小、变远。两人交谈的声音也变得缥缈起来,只隐约能听见两句。
“掌柜,今天最有意思的该是那个青蛙肚的小子了吧。”
“是啊,年纪和我家孙孙一般大,是个好娃娃,有趣得紧,他家阿娘,也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