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尊贵的克劳德先生，请进。”
穿着黑色的制服的侍从朝我恭敬地鞠了一躬，以过分熟练的手势，迎我入内。
半月前，我在皇家拍卖会上，拍下了这座前公爵的华美宅邸——枫丹古堡。
不过依旧可惜的是，她已几经转手，被前几任愚蠢的占有者，且“修缮”得毫无品味，原本富有特殊格调的格局大改，变得眼花缭乱又俗不可耐。
花费足足半月，日夜不停，宅邸的修复工作也只是完成了一小部分。
公爵是前一个世纪赫赫有名的人物，纵横名利场。
不过他的身份倒是极有意思——继承老公爵全部家业的私生幼子。想到这儿，我的嘴角下意识上扬，我很好奇，他是用怎样的手段计谋，一步一步，让兄长们乖乖站在身侧，眼睁睁得看着自己登上家主的宝座。
最先开始复原工作的不是大厅，而是公爵的私人房间。
就是那，沿着这条廊道，到三分之二的位置左拐到底。
房间是欧洲中世纪的古雅格调，每一个摆件的放置都经过精密的视角计算，透出一股淡漠的气息，生人勿近。它们也有它们的态度，它们从不欢迎我们这些有所欲、有所求的外来者。
几乎每一个踏入房间的人都被墙上那副巨大的人物肖像画所吸引。
看着那双与我一样是青灰色的眼睛，我感到有些厌倦，便将目光随意地停留在侧室的墙角。
侍者循着我的目光看向角落，发现我正看着一副小像，便不由分说地开口向我解说，如同接待曾经他接待过的那些人一样。
“那是拿破仑一世的皇后约瑟芬的……”
他突然意识到了我的身份，随即闭上了嘴，又低头急忙道歉，“抱歉，克劳德先生，我不该在您面前……”
我欣赏着他略微窘迫的模样，微微一笑，也试图让他感受到我的善意，又轻声道：
“继续说吧。”
可是，他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更加紧张了呢。
我轻笑出声，不顾他低头却又暗暗观察的目光，径直走向那幅小像。
“凯文，你看看，这真的是约瑟芬皇后的小像吗？”
我取下画框，很快地分离出两张叠加的画像，戏谑地笑着，又注视着他，
“哦不，看样子，年轻美丽的芭蕾舞者才是正确答案呢。”
侍者的反应符合我的预料，震惊明明白白地显露在他略显稚嫩的脸上，紧接而来的是几分痛惜和担忧。
我明白他，对他的目光多了几分别的意味，似乎是欣赏，但又不是，像是别的什么。
“这是赝品。”我拍了拍他的肩，“让你担心了。”
他才舒了口气，身体却明显又紧绷起来，低着头。
我知道，他不习惯我的触碰，便转身与他拉开距离。
画对于我来说，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它——隐匿在画框的墙面后，那本暗格里积满灰尘的手记。
暗红色，我喜欢它主人的眼光，铁锈与凉掉血液的颜色……
还有，公爵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2」
余光瞥见先生转了身，我才敢微微抬起头来。我调整自己的呼吸，试图让自己恢复从容，显得不这么狼狈。新主人看起来很和善，但是我总是不自觉感到局促，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压迫感。
主人一直盯着那面墙，那面墙里到底有什么呢？
对了，主人是什么时候发现那幅画是赝品的呢？我在这里工作这么久，居然没能发觉……那幅画真的是赝品？凯文你可真傻，主人出生于艺术家世家……
盯着主人的背影，我有片刻走神，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按照他的指示，打开了墙上的暗格。
我将手记小心翼翼地从暗格里取出，用洁白的丝巾更加小心翼翼地拭去表面的灰尘。
“克劳德先生。”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克劳德先生都住在丹枫古堡，夜以继日，研究神秘前公爵的手记。
作为侍者，我所能做的，就是在不起眼出默默注视着主人，在适时的时候奉上我最精心准备的名贵红茶与糕点。
不说别的，克劳德先生值得的，因为他给的薪酬待遇真的特别优厚，。
虽然我知道作为一个侍者，绝对不应该在主人睡着的时候偷看主人的物品，但是我实在无法克制住。
无法克制住内心如同深黑海水一般漫起的可怕欲望，我很好奇，是什么让尊贵的主人如此着迷。
对不起，对不起，那不知名的欲望在夜晚战胜了对失业的恐惧。
我将外套轻轻地披在主人肩上，顿了好久，才敢轻手轻脚地将那本手记缓慢地移到一边。
不自觉屏住呼吸，渴求地扫视着那古黄却又散发着淡淡香味的手记。
「3」
扉页：
“她是一缕光，轻盈、柔和、缥缈，
遣散黑暗，转瞬又化为虚无。
青灰色的眼睛贪恋地追寻，
失明于黑夜又何妨。
她曾照亮我，
但从此发觉，自己的残忍污浊难销。”
“十五岁，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
我便肯定，自己爱上她了。
我爱她天使般圣洁的微笑、爱她灵动轻盈的舞姿、爱她的虚弱与善良……
但我是虚伪的恶魔，我说谎了，因为恶魔只爱自己，不会爱任何人。
就算是天使，也不行。”
“每一次，
当看到她欣喜地捡起地上粗面包时，我没有阻止；
当看到她将那肮脏的面包往小嘴里送的时候，我没有阻止；
我冷静地看着她咀嚼沙粒、吞咽灰尘，再咀嚼，再吞咽。
她吃完露出质朴满足的笑容，
我冷笑着，将银制镶嵌着珍稀宝石的家族徽章在胸前别正，
丝毫没有去管刚刚在仆从手上被我拍落的糕点。
无比可惜，又一次，是新鲜的果酱面着地。
冰冷的永恒王冠上不会有短暂消逝的鲜花，
肮脏的血液永远登不上名流之堂。
我想，我不会再见她。”
“今天练习射击，表现很不错。
父亲只表扬了我。
扣下扳机的时候，
脑中浮现的居然又是她美丽的面庞。
澄澈迷人的双眼如月光下的镜湖，倒映出我的影像。
选择毫不犹豫地击穿她的眉心，我有些后悔，
不过这点痛苦，随着子弹接近靶心，瞬间烟消云散。
我的手不再发抖，后来，我渐臻佳境。
瞄准她的眼睛的话，击中的就是靶心了。
她真的是我的天使，我要去感谢她，
就算她真的已经变得血肉模糊，是一摊血淋淋碎骨。
纯白的玫瑰花，她应该会很喜欢吧。”
“父亲越来越喜欢我了，
那个一副总是高高在上、一副尊容被打扰的女人，
终于在面对我时，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那是多么绝美的风景。
满足，恶魔的快乐就是这么简单、纯粹。”
“但下一瞬，我想要的就更多，变得更不满足。
我的理智、我的欲望，
每天都在不断膨胀，
像绝不可探视的黑色深渊，吞没一切，
只消一眼，便在劫难逃。
我的身体里充斥了更多自私自利的血液，
权术阴谋策略手段，不断算计，
权力与名利的王座才是我的生命之欢。”
“我恨，想撕裂一切，
我疯了，她真的消失了，
我找不到她，
我哪里都找不到她！
她不应该消失的，她是和我一样的……
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不惜一切代价！找她！
我记得她每一瞬的翩翩舞姿，每一个动人心魄的回眸和微笑，
我爱她如痴如狂！”
“冰冷的永恒王冠上不会有短暂消逝的鲜花。
肮脏的血液永远登不上名流之堂。
我最终还是意识到，我和她是不一样的：
我的前途愈加璀璨，
她的星途黯淡无光。
父亲不会认同她的，
不论我爬得多高她都是我难以抹去的污点。
我不顾一切去找到她，她又能给我什么？
除了我，她什么也给我不了。
我真的需要我吗？
不，你从不需要的。”
「4」
公爵的手记，我看得有些后脊发凉，抬手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虚汗，又艰涩地咽了咽唾沫。窗外淋淋的雨声终于吸引起我的注意。我侧头向外看，透过窗子上映照出的自己的像，看到了窗外漆黑湿黏的阴冷世界，窗内是橘色灯光的温暖，真好。
但是下一秒，我忍不住跳起来大叫。还好克劳德先生的手先一步捂住了我的嘴。
完了完了，我完了，我要被解雇了。
几秒前，我看见克劳德先生单手撑着下巴，面无表情且目光直直地看着我，似乎能把我穿透，他一定是要解雇我了吧。
我豁了出去，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克劳德先生，对不起，我明早就走……”
克劳德先生分外犀利的眼神，就算是闭着眼，我也觉知的到，我说不出话来。
“先看完。”他不容置喙地命令。
是。
我在心中弱弱回应，已经不敢出声，也不太敢再去翻那本手记，连忙将手记翻到最后一页匆匆扫过：
“垂垂老矣，我拥有最不堪的晚年。
是天使的佑护，是幸运？
还是天使的审判，是惩罚？
我说谎，我固执，我欺骗自己。
我一开始就丢掉自己，放弃了真正的生命和快乐，
成了恶魔的提线木偶，被他轻易地玩弄和禁锢。
我时不时能听到主人和他的朋友在不远处低声交谈，
我该走了，
自惭形秽，见她一面本来就是奢望，
我想，我不会再见她。”
“先生，我看完了。”我无声地合上公爵的手记，把它交换给克劳德先生手里，“我保证明天一早就走，非常抱歉私自看了您的物件，我不配成为您的侍从，谢谢您。”
我向主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莫名有些不舍，好想再看一眼克劳德先生的面庞。无论他是气愤也好，失望责怪也好，冷漠无所谓也好，但我没想到，等我那双青灰色眼睛里满是看不透的笑意，我呆愣在原地。
“Keven，the coming days would be lo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