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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好色之徒

一 下房

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住宅并不在市中心,但也不十分偏僻,房子很旧,却具有悦目的外表:是带阁楼的平房,粉刷成灰色,带着红色的铁皮屋顶。然而它还能支持很久,房子开间极大,也很舒适,有各种各样的贮藏室,有各种各样的暗间和意料不到的小楼梯。里面老鼠成群,然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并不特别讨厌它们:“晚上独自在家的时候不至于那么寂寞。”再说他也确乎有到晚上打发仆人们到厢房去,整夜关着门独自一人待在屋子里的习惯。那所厢房在院子里,宽敞而且坚固;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把做饭的地方也安排在那里,虽然正房里也有厨房。他不爱闻厨房的味儿,食物无分冬夏全从院子里端来。本来,这所住宅是为大家庭建筑的,主仆一起再加五倍都住得下。但是在我们讲这段故事的时候,正房只住有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和伊凡·费多罗维奇两人,而下人住的厢房里只住着三个仆人:老头儿格里戈里,他的妻子老太婆玛尔法,还有年轻的男仆斯麦尔佳科夫。关于这三个仆人必须说得稍为详细些。关于老头儿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库图佐夫,我们已经说了很多。他是一个坚定倔强的人,会固执而不屈不挠地追求自己的目的,只要这个目的由于某种原因(虽然这个原因往往很不合理)在他看来是一种不可推翻的真理。总而言之,他是正直不阿的。他的妻子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虽然一辈子在丈夫的意志面前表示无条件地服从,有时却也对他提出固执的要求,例如要求在农民刚刚解放以后马上离开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到莫斯科去,开始做个什么小生意,因为他们积攒了一些钱。但是格里戈里当时不容分说地断定,女人是在那里胡说,“因为所有女人都不忠实”,他们不应该离开旧主人,无论这主人为人怎样,“因为现在这是他们应尽的责任”。

“你明白不明白,什么叫作责任?”他问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

“关于责任我明白。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但是我们有什么责任留在这里?我真不明白。”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坚定地回答。

“不明白就不明白,但事情就这样决定。以后不许再说。”

结果果然这样,他们没有走,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给他们定了工资,并不多,却按时清付。格里戈里也知道他对于主人有一种不可辩驳的势力。他感到了这个,而这也是理所应当的:这个狡狯固执的小丑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在“某些生活上的事情”里,有很坚定的性格,而在另一些“生活上的事情”里,他的性格就大大软弱,这让他自己也感到惊奇。他自己也知道是哪些事情,正是因为知道,所以很害怕。在有些生活上的事情里,应该特别警惕,如果没有忠实可靠的人在旁边,就会十分困难,而格里戈里正是最忠实可靠的人。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生平有许多次甚至发生过可能挨打,而且会被痛打一顿的危险,总是由格里戈里加以解救,虽然事后每次总要挨这位老仆的一番训诫。然而单单挨打还不致使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害怕;另外还常发生一些远为严重的,甚至十分微妙复杂的情况,到那时候,大概连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自己也说不清对于忠实、亲近的人有多么异乎寻常的需要,这种需要是他有时会突然一下子无法理解地自行感觉到的。这是一种近乎病态的情况: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是个十分淫荡而且在情欲方面时常残忍得像恶魔的人,但是忽然有时会在酒醉的时候自行感到精神上的恐怖和道德上的震动,对他的心灵几乎会产生一种甚至可以说是生理上的影响。他有时说:“我的心在这时候就好像是哆嗦着提到了喉咙里似的。”就在这种时候,他希望在他的附近,离他不远,倒不一定在一所房子里,但至少在厢房里,有一个忠实、坚定的,和他迥然不同、毫不荒唐的人,这个人虽然看见了他所做的一切恶行丑事,知道了一切秘密,却还是由于忠心而容忍这一切,并不反对,主要是不加责备,不说关于今生或死后的威吓话,而且在需要的时候还要保护他,保护他免受某个不相识的、可怕而危险的人的威胁。重要的是身边必须有另外一个人,一个相处多年的、友善的人,以便在痛苦的时候可以招他前来,只为可以看看他的脸,或者搭讪几句话,甚至完全不相干的话,如果这个人不表示什么意见,并不生气,他心上会好像轻松些;如果这个人生气,那么就更加愁闷些也行。曾有过这样的事——自然是稀有的: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甚至夜里走到厢房去把格里戈里唤醒,叫他到他那里去一下。格里戈里去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谈了些完全不相干的话,然后立刻打发他走,有时甚至加上嘲弄和玩笑,然后自己啐口唾沫,躺下睡觉,无牵无挂,安然入梦。阿辽沙回来后,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也曾有过这一类的情况。阿辽沙完全“打动了他的心”,因为他“生活着,一切都看见却不加任何责备”。不但如此,他还带来了从未遇到过的东西:对于他这老头子完全不加轻蔑,相反地,倒流露出永远不变的亲切,真诚而毫不做作的依恋,对于他这样一个不值得依恋的人的依恋。这一切对于老放荡鬼和不顾家的人,是完全的意外,对于至今只爱“作孽”的他,完全出乎意料。阿辽沙离开后,他自己承认他明白了一点至今不愿明白的东西。

我在这篇小说开头时已经提过,格里戈里恨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第一位夫人,长子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的母亲,相反地却保护第二位夫人——疯癫病人索菲亚·伊凡诺芙娜,他反对自己的主人,反对一切偶然说她一句坏话或轻浮的话的人。他对于这不幸的女人的同情竟变成了一种神圣的东西。因此,二十年来,无论什么人对她说一句甚至只是不好的暗示,他也受不了,立刻要对施加侮辱的人进行驳斥。格里戈里外表上是冷静、威严的人,不爱多嘴,要说就说有分量的、不轻浮的话。同样,猛一看去也摸不准他究竟爱不爱自己那个温顺的妻子,但是他实在是爱她的,而她自然也明白这一点。这个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不但不是个蠢女人,也许比她的丈夫还要聪明,至少在日常生活方面比他有主意,但是从结婚那一天起,她就毫无怨言而且十分柔顺地服从他,认为他精神上比自己优越,毫无二话地尊敬他。值得注意的是他们两人一辈子很少谈心,至多谈些极必要的日常琐事。傲慢庄严的格里戈里总是独自考虑一切,操心一切,所以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早就明白他完全不需要她的劝告。她感到丈夫十分欣赏她的沉默,认为她这样做是聪明的。他从来没有真正打过她,只有过一次,也只是轻轻揍了几下。在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婚后的第一年,有一次在村庄里,一些当时还是农奴的乡下姑娘和村妇到主人的院里来唱歌跳舞。她们跳起了“牧场”舞,忽然,那时还是个少妇的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跳到合唱队的前面,用特别的姿势跳起“俄罗斯”舞来,并不照乡村的样子,像村妇那样跳,而是照她在有钱的米乌索夫家地主剧场里充当家奴时的跳法,这剧场里有从莫斯科聘请来专教演员们跳舞的舞蹈教师。格里戈里看见他的妻子这样跳舞,一小时以后,在自己家那个木屋里轻轻地揪住她头发教训了她一顿。但是殴打的事情从此根绝了,一辈子再也没有重新发生过,而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也从此戒了跳舞。

上帝没有赐给他们儿女,有过一个婴孩也死去了。但格里戈里显然爱孩子,甚至并不隐瞒这一点,也就是说并不觉得不好意思流露出来。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逃走以后,他把三岁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领来,照管了差不多一年光景,自己拿木梳给他梳头,甚至自己在洗衣盆里给他洗澡。后来他既照料过伊凡·费多罗维奇又照料过阿辽沙,为这个还挨过一记耳光;但这些我都已经讲过了。至于自己的小孩,那么唯有当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怀孕的时候,他在期望中喜欢了一下。等到生下以后,他就既感到伤心又感到恐怖。因为这男孩生下来就是六指的。格里戈里看见了这个,懊丧得不得了,不但一直到受洗的那天始终一言不发,还故意默默地躲到菜园里去。那时候是春天,他在花园里的菜地上整掘了三天菜畦。第三天早上,必须给婴孩施洗了;格里戈里当时已经想好了主意。他走进木屋,神父和宾客们都已聚在那里,最后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也亲自驾临,来当教父。格里戈里忽然声明,婴孩“根本不应该受洗”。他这声明声音不高,话也不多,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只是呆呆地凝神望着神父。

“这又是为什么?”神父带着好玩的惊奇神色问道。

“因为这……是条龙……”格里戈里喃喃地说。

“怎么是龙?什么龙?”

格里戈里沉默了一会儿。

“发生了自然的错乱……”他嘟囔着说,虽然很不清楚,却极坚定,显然不愿再多说。

大家笑了一阵,自然还是给可怜的婴孩行了洗礼。格里戈里在圣水盘旁边热心地祷告,却没有改变对这个初生婴儿的看法。不过他什么都不去干涉,在有病的男孩活着的两星期内,差不多没有看他一下,甚至不愿理会他,而且大半时间都不在家。但是过了两星期男孩生了鹅口疮死去以后,他亲自把他放在小棺材里,带着深沉的忧伤望着他。等到往不深的小坟坑里填土的时候,他跪下来,朝小坟叩了头。从那时起,有许多年他一次也没有提起过自己的孩子,而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也一次没有当他的面回忆孩子,在遇到要同什么人谈起自己的“小宝贝”的时候,就把声音压低下来,虽然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并不在旁边。据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说,他自从埋葬了婴孩以来,特别热心钻研“神事”了,读《圣者传》,多半是默念,每次戴上大圆银边眼镜一个人念。除去在四旬斋的时候以外,他不大声朗读。他爱读《约伯书》,不知从哪里弄来了“我们符合神意的神父伊萨克·西林”的语录和信条抄本,拼命地念着,多年如一日,几乎完全不明白其中的意义,但是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才更加珍爱这本书。最近,他在邻近地方偶尔接触到了鞭身教,开始对其留意并且研究起来。他显然十分震动,但是觉得转而皈依另一种新信仰还是不合适的。他对于“神学”的渊博自然更使他的面貌平添了几分严肃气派。

也许,他本性倾向于神秘主义。好像故意似的,六指婴孩的出世和死亡又恰巧和另一桩很奇怪的、出乎意料的新鲜事赶在一起。这事据他以后有一次自己表示,在他的心灵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迹”。就在埋葬六指婴孩的那天,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夜里醒来,听见好像有新生婴孩的哭声。她害怕了,叫醒丈夫。他细听了一下,说多半有人在呻吟,“好像是女人”。他穿衣起床。那时是很暖和的五月之夜。他走出房门,清晰地听出呻吟声是从花园里传来的。但是从院子通向花园的门夜里是锁着的,除去这个门以外就没法进去,因为花园的四周有坚固高厚的围墙。格里戈里回到屋里,点上玻璃灯,取了花园的钥匙,没理会他的妻子歇斯底里的恐怖(她老是咬定说听见了孩子的哭声,一定是她的男孩哭着唤她),默默地走进园里去了。他立刻听清呻吟声是从园中小门旁边的澡堂里传出来的,而且呻吟的一定是女人,他开了澡堂的门,看见了一番把他惊呆了的景象。一个流浪街头全城闻名的绰号叫丽萨维塔·斯麦尔佳莎娅(臭丽萨维塔)的本城疯女人钻进了他们的澡堂,刚刚生养了一个婴孩。婴孩躺在她的近旁,她在他的身边快要死了。她一句话也不说,因为她不会说话。但是所有这一切应该特别说明一下。

二 丽萨维塔·斯麦尔佳莎娅

这里有一段特别的情节,使格里戈里受到极大的震撼,把他以前的一个不痛快的、讨厌的疑心完全证实了。这个丽萨维塔·斯麦尔佳莎娅是一个身材异常短小的女人,像我们小城里许多进香老妇人在她死后感叹回忆时所说的那样:是个“三寸丁”。她二十岁,脸庞健康、宽阔而红润,却带着一副白痴相。眼神驯顺,却呆板而叫人不愉快。她一辈子无分冬夏永远赤脚走路,穿着一件麻衬衫。一头黑发特别浓厚,蜷曲得像绵羊毛,覆在头上好像一顶大帽子。此外,她的头发永远沾满泥土和脏东西,粘着树叶、草棍木屑之类,因为她永远就地睡在烂泥里。她的父亲是个没家没业又长年害病的小市民伊里亚,他拼命喝酒,多年寄住在一些有钱的主人家(也是小市民)充当佣工一类的角色。丽萨维塔的母亲早已去世。病不离身以致性格变坏的伊里亚,每逢丽萨维塔回家,就惨无人道地毒打她。但是她不大回家,因为她靠全城的人活着,他们把她看作疯狂的、上帝的人。伊里亚的主人们、伊里亚自己,甚至还有许多城里的善心人,特别是男女商人,屡次想给丽萨维塔穿点衣裳,要她比单穿件衬衫体面些,到冬天往往有人给她穿一件皮袄,给她在脚上套一双皮靴,她照例毫不抗拒地让人家替她穿上;但是她一定很快走到什么地方去,多半是在教堂的门廊上,脱下一切舍给她的东西——头巾呀,裙子呀,皮袄和皮靴呀,留在当地,照旧光着脚,单穿着一件衬衫,径自走开了。有一次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们省里一位新省长亲自来视察我们的小城,看见了丽萨维塔,使他在好心情中感到老大的不痛快,虽然听了人家报告,明白她是“癫狂人”,还是指出,一个年轻的姑娘穿了衬衫游荡,有伤观瞻,所以以后不应再有这种情形。但是省长一走,丽萨维塔还是老样子。后来她的父亲死了,她作为一个孤女,更得到城里信神的人们的怜惜。实际上大家甚至好像都很爱她,连男孩子们也不逗弄她,不给她气受,而我们那班男孩子,尤其是上学的,本来是最好恶作剧的人。她到不认识的人家去,谁也不赶她,相反地,竭力和气待她,还给她几个钱。有人给她钱,她收了下来,立刻拿去放进了某个教堂的或者监狱的捐献箱。在市场上有人给她面包卷或甜点心,她一定拿去送给路上首先遇到的孩子,有时竟会拦住某一位极有钱的太太,把它送给她;而太太们甚至会高兴地接受。她自己却只是用黑面包就水糊口。她有时走进一家阔气的铺子里去坐下来,尽管铺子里放着贵重的货物,还有银钱,主人们却从来不防她,知道哪怕当她面把几千卢布掏出来,忘在那里,她也决不会取其中一个戈比的。她不大进教堂,却睡在教堂的门廊上,或是跳过篱笆(我们这里直到现在还有许多篱笆当围墙用),到某家的菜园里去睡。她大概每星期回家一次,就是说到她去世的父亲所寄住的主人们家里去,但是到了冬天就每天去,却只是夜里去,不是在穿堂里,就是在牛圈里过夜。人们对于她能受得住这样的生活大为惊奇,但是她已经习惯了;她身材虽小,体格却结实非常。有些老爷甚至断定她做这一切只是由于骄傲,然而好像不见得:她连什么话也不会说,偶尔只是动一动舌头,吼叫一两声,这怎么还能谈得到骄傲呢?后来出了下面的一件事情(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一个九月间明亮而且温和的夜里,圆圆的月亮照耀着,在我们这里看来已经算很晚了,一群喝得醉醺醺的寻欢作乐的老爷,一共有五六个好汉,从俱乐部出来,抄小路回家。胡同两面全是篱笆,里面连绵不绝尽是各家宅旁的菜园;这胡同通一个小桥,桥下是一条发臭的长沟,我们这里有时把它叫作小河。他们这一群人在篱笆旁边看见了睡在荨麻和牛蒡草上的丽萨维塔。喝醉了酒的老爷们站在她的前面,嘻嘻哈哈地笑着,开始用一切说得出口的下流话开玩笑。有一位年轻老爷心血来潮,突然就一个不可想象的题目提出了个十分怪诞的问题:“能不能有谁把这样一只野兽当作女人,并且现在就对她如此这般……”大家带着骄傲的厌恶心,肯定说这是不可能的。但是恰巧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也在这群人里面,他顿时跳出来,说可以把她当作女人,而且很可以,甚至还别有风味,等等。说实话他在那时候就已经带着十二分做作的样子,抢着充当小丑的角色,爱跳出来引老爷们一笑,外表上自然是平等的,但其实在他们面前却完全是个十足的下贱人。这正是他从莫斯科接到了他的第一位夫人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死耗的时候,这时他却不顾帽子上带着黑纱,仍一味狂嫖滥饮,城里有些人,甚至是最荒唐的人都对他瞧不入眼。这伙人对于他出乎意料的说法自然哈哈地笑了起来;其中一个人甚至开始鼓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但是其余的人都更加不以为然,尽管仍过分地一味嬉笑作乐。最后大家终于各自走散了。以后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起誓说他当时也和大家一样地回家了;也许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人确切知道,而且也永远不会知道的。但是过了五六个月,全城的人都发自真心而且异常愤怒地谈论起丽萨维塔怀了孕,大家全在探询、追查:谁犯的罪?是谁凌辱她的?当时忽然全城散布着可怕的传闻,说凌辱她的就是这个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这传闻从哪里来的呢?在夜游的那伙老爷里面,当时还留在本城的恰巧只剩一个人了,这个人还是位年轻可敬的五等文官,有家庭和几个已成年的女儿,即使确有其事,也决不会去张扬的;其余参与的人一共有五个,当时都走散了。但是传闻一直肯定是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而且还继续钉着他。自然他对于这事也根本不大在意:他连反驳那些商人或小市民都感到不屑。他当时很骄傲,只在自己交往的一般官员和贵族的圈子里才讲话,并且很得他们的欢心。就在这时候,格里戈里却不惜一切地在努力维护自己的主人,不但为他辩护,反驳一切流言蜚语,还为他跟人相骂和争吵,竟使许多人都不再信这谣言。“她这下贱女人,是自己不好。”他肯定地说,凌辱她的不是别人,一定是“螺钉卡尔伯”,叫这个名字的是一个当时全城无人不知的可怕的罪犯,从省城监狱里逃出来秘密住在我们城里的。这个猜测好像是很合情理的,大家都记起了卡尔伯,突然记起他来,因为他恰巧在去年初秋的那几个夜里在城里游荡,还抢劫了三个人。但是这件事情和所有这些议论不但没有使大家对这可怜的疯女人减少同情,大家反而更加保护她、关心她了。一个富裕的寡妇——女商人康德拉奇耶娃甚至安排好一切,到四月底就把丽萨维塔领到自己家里,想不放她出去,一直到分娩后为止。有人小心地看着她,然而结果是不管怎样小心,丽萨维塔在最后一天的晚上,还是突然偷偷地离开了康德拉奇耶娃家,出现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花园里。她怀着孕,怎么能爬过花园的坚厚的高墙,始终是个谜。有些人认为准是有人把她“抬过去”的,另一些人却说是什么精灵“抬过去”的。但最可能的还是:这一切的发生虽然显得奇妙,却极自然,丽萨维塔本来会爬别人家菜园的篱笆,到里面去住宿,这次准又设法爬上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围墙,尽管有孕在身,却不顾会给自己造成伤害,冒险跳进了园子。格里戈里连忙跑去找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叫她到丽萨维塔那里去帮忙,自己又跑出去找一个当产婆的小市民,这个女人恰巧住得很近。婴孩得救了,但是丽萨维塔到黎明时就咽了气。格里戈里把婴孩抱到屋里,让他妻子坐下,把婴孩搁在她膝上,直接放在她的怀里:“孤儿是上帝的孩子,谁都应该爱他,咱们更加不用说了。咱们死去的孩子把他送给我们,他是魔鬼的儿子和圣女生的。你喂着他吧,以后不要再哭了。”于是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抚养起这个婴孩来了。他受了洗礼,起名巴维尔,至于父名,大家竟不约而同地叫他费多罗维奇。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丝也毫不反对,甚至觉得这一切很有意思,尽管继续竭力否认各种谣言。城里对他收留弃儿一事很满意。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后来还给这个弃儿起了姓:叫斯麦尔佳科夫,是按他母亲的诨名丽萨维塔·斯麦尔佳莎娅起的。这个斯麦尔佳科夫长大后就成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第二个仆人,在我们的故事开头时同老人格里戈里和老妇人玛尔法一块儿住在厢房里。他还充当着厨子。本应该专门介绍他几句,但是为这种寻常的仆人来耗费读者的精神,我觉得未免不好意思,因此现在我就转到我的故事的正文上去,不过在事件进一步发展下去时,自然而然还会再讲到斯麦尔佳科夫的。

三 热心的忏悔(诗体)

阿辽沙听到父亲离开修道院时从马车里喊着给他下的命令,一时感到十分惶惑。他并没有像木头似的呆立在那里,他是从来不会这样的。相反地,他尽管满心不安,还是立刻到院长的厨房里去了一下,打听他父亲在上面干出了什么事。接着他就动身,希望在进城的路上好歹总能想出办法解决使他烦恼的难题。首先要说明:对于父亲的大叫大嚷和“连枕头褥子”一齐搬回家去的命令,他一点也不怕。他十分清楚,高声而且装腔作势嚷着要他搬回家的命令,是在“忘形”中发出的,甚至可以说只是为了面子,好像最近城里一个喝酒太多的小市民,在自己过命名日的那天,因为别人当着客人们的面不让他再喝酒而生气,忽然打碎自己的器皿,撕破自己和妻子的衣裳,摔坏自己的家具,甚至猛砸屋里的玻璃,这完全是为了面子,和刚才父亲的情形相同。不用说,那个喝酒过多的小市民第二天酒醒后,很痛惜那些已摔破的碗碟。阿辽沙知道老头儿明天也一定会再放他回修道院去,甚至今天就会放的。他并且深信,父亲即使会侮辱任何人也不愿侮辱他。阿辽沙相信全世界永远没有人愿意侮辱他,甚至不但不愿,而且不能。在他看来,这是永久不变、无可置疑的定理,他抱着这个信念往前走,没有一点怀疑。

但是这时候有另一种惧怕萦绕在他心头,一种完全不同的惧怕,而且使他更痛苦的是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其实那就是惧怕女人,具体点就是惧怕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刚才托霍赫拉柯娃夫人带来一封信,不知为什么坚决请他去一趟的那个女人。这一要求和必须前去的感觉立即使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苦恼的情绪,从早晨以来这种苦恼心情越来越厉害,以后在修道院里,以及刚才在院长屋里等接二连三出现的种种奇闻丑事,也都没有冲淡这种心情。他所惧怕的并不是不知道她将对他说什么话,他将怎样回答她。他怕她,也不只因为她是个女人;他自然不大了解女人,但不管怎样,他有生以来,从孩提的时候起一直到入修道院为止,也曾长期净跟女人们在一起过活。他怕的就是这个女人,就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他从第一次见她的面起就怕她。他一共只见过她一两次,最多只有三次,甚至只有一次偶尔同她讲过几句话。在他记忆里,她的形象是一个美丽、骄傲、意志很强的女郎。但是使他苦恼的也不是美貌,而是别的东西。正因为他这种恐惧模糊不清,所以此刻更加剧了他心中的恐惧感。这位女郎的用意是高尚的,他知道这个:她努力拯救他的哥哥德米特里,尽管他已经对她犯有过错,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心胸宽大。然而,虽然他承认,而且也能公正对待这些美好而宽大的情感,但是在他走近她的住所的时候,他的脊背上还是一阵阵发凉。

他估计在她家里是不会遇到同她很接近的伊凡·费多罗维奇哥哥的,因为伊凡哥哥现在一定同父亲在一起。至于德米特里,他估计更加不会在那里,而且也预见到是什么原因。因此,他们的谈话可能会单独进行。他很希望在开始这场不祥的谈话以前先见一见德米特里哥哥,到他那里去一趟。他不想把那封信给他看,却可以向他稍微透露几句。但是德米特里哥哥住得很远,现在一定也不会在家。他站定下来,犹豫了一分钟,终于下了最后的决心。他像惯常那样匆忙地给自己画了个十字,马上又不知为什么微笑了一下,就坚定地动身到他心目中这位可怕的女郎家去了。

他认识她的家。要从这里走到大街,然后再经过市场等等,路是不很近的。我们这不算大的小城很散漫,各处间的距离相当远。再说父亲正等着他,也许还没忘记自己的命令,会发起牛脾气来,所以必须赶快,以便两处都赶得及。考虑到这一切,他决定缩短路程,抄近路,而城里的这些近路他可以说是了如指掌。所谓近路,其实是没有路,需要顺着荒凉的围墙根,有时甚至要跨过别人家的篱笆,经过别人家的院子,不过那些地方随便什么人都认识他,而且都同他招呼问好的。他抄这条路到大街去,要近一半。有一个地方他甚至还会很靠近地走过父亲家的房子,也就是说经过和父亲的房子相邻的一所花园,那花园是附属于一所旧得歪斜了的、有四扇窗户的小房子的。阿辽沙知道这所房子的主人是本城的一个小市民,断了腿的老妇人,同居的还有她女儿。她女儿过去是京城里文雅的女仆,最近还在几位将军家做事,为了母亲的病回家来有一年光景了,常穿着漂亮的衣服在人前显耀。但是母女俩陷入了可怕的贫困境地,弄得甚至每天到隔壁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家的厨房里去要菜汤和面包。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很愿意赐济她们。但是这位女儿一面要汤吃,一面却连一件衣裳也不肯卖,其中一件甚至还拖着极长的衣裙。最后这件事,阿辽沙当然完全是从他那位对本城的事无所不晓的好友拉基金那里偶然听说的,而且不用说,知道了以后当时就忘掉了。但是现在走到邻家的花园跟前时,他忽然想起了衣裙的事,很快地抬起了原来正在沉思中低垂着的头,突然间……这是一个最出人意料的巧遇。

他的哥哥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在邻家花园的篱笆里,脚蹬在什么东西上面,上身探出来,正在拼命向他招手叫他,显然怕人家听见,不但不敢大声喊,甚至不敢出声说话。阿辽沙立刻跑到了篱笆跟前。

“幸亏你自己抬头看了一下,要不然,我差点要出声喊你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高兴而匆促地低声说,“你爬过来!快些!唉,你来得真好。我刚想起你。”

阿辽沙自己也很高兴,只是在犹豫怎样才能跨过篱笆。但是米卡用大力士般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帮他跳篱笆。阿辽沙撩起了修士服,用城里赤脚顽童似的灵巧姿势跳了过去。

“好了,咱们走!”米卡兴奋地急忙低声说。

“到哪儿去?”阿辽沙也低声说。他朝四面打量了一下,看见自己在一个完全空旷的花园中,里面除他们俩以外,没有一个人。花园虽小,但是园主的小屋到底还离开他们足有五十步远。“这里什么人也没有,你干吗要低声说话?”

“干吗低声说话?哎呀,见鬼!”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忽然用本来的嗓门大声说了起来,“我真是干吗要低声说呢?你看,有时候人的本性会突然发生什么样的错乱。我偷偷地躲在这里,侦伺着一个秘密,这一点以后再告诉你,但是想到这是秘密,我就忽然连说话也小声起来了,像傻子似的悄声说着,其实本来用不着这样。走吧!到那边去!暂时不要作声。我真想吻你一下!……刚才在你没来以前,我坐在这里,反复念着:

赞扬上帝在世界上。

赞扬上帝在我心里!”

花园面积有一俄亩光景,也许稍微大些,只在周围,沿着四面围墙栽有树木,有苹果树、枫树、菩提树、白桦树。花园中央是空旷的草场,夏天可以收割几普特干草。园子每逢春天由女主人租给别人,收几个卢布。园里还种着覆盆子、醋栗、茶藨子,也都种在围墙旁边;紧靠着屋子有菜畦,是新近才开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把客人领到园中离房屋最远的一个角上。那里,在密密的菩提树和一片种着醋栗和接骨木、木绣球和丁香树之类的老灌木林中间,突然出现了一个旧得近乎成了废墟的绿色凉亭。这凉亭颜色发黑了,东倒西歪,亭壁是栅栏围成的,但上面还有顶子,可以在里面躲一躲雨。天知道凉亭建成于何年何月,据说还是五十年以前由当时的屋主——退伍的中校亚历山大·卡尔洛维奇·冯·史密特修建的。现在一切都已朽坏,地板霉烂了,每一条木板都已松动,木头发出潮味。亭子里有一张绿色的木桌,固定在地里,周围有木头长凳,也是绿色的,还可以在上面坐坐。阿辽沙一眼就看出了哥哥处于兴奋状态,但一走进凉亭时,就看见了桌上有一小瓶白兰地和一只杯子。

“这是白兰地!”米卡哈哈笑了,“你的眼光已经在说:‘他又在酗酒了!’但是你不要相信幻影。”

切勿相信空虚和虚伪的人群,

要忘却自己的疑惑。

“我不是酗酒,只是‘解解馋’,像你的那只蠢猪拉基金所说的,他将来会当五品文官,净说些‘解解馋’之类的话。你坐下吧。我真想一把抱住你。阿辽沙,把你搂在胸前,抱得紧紧的,因为在整个世界上我真正地……真正地……(你要明白!你要明白!)爱着的只有你一个人!”

他在近乎疯狂的状态中说完最后一句话。

“只有你一个人,另外还恋着一个‘下贱’女人,我恋上了她,自己也就完蛋了。但是恋着并不就等于是爱。一面恋着一面也可以切齿痛恨。你记住这个话!现在我还能快乐地说话!你坐下来,就坐在这桌旁,我挨着你,我要看着你,一直自己说下去。你别作声,让我一直说下去,因为现在是时候了。可是你知道,我觉得真的应该说得轻些,因为在这里……在这里……说不定会隔墙有耳的。我要把一切都对你说明白,刚才已说过:且听下回分解。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在这里抛锚似的待了五天了),一直到现在,我为什么这样急于要找你,渴望你来呢?为什么一连这些天呢?因为我要把所有的话对你一个人说出来,因为必须这样,因为你是我所需要的,因为明天我就要从云端坠落,因为明天生活就要完结,同时开始。你经历过、梦见过从山上掉进深坑里的情景吗?现在我可并不是在梦中坠落。可是我不怕,你也不必怕。其实我是怕的,但是我心里很甜。其实也并不是甜,而是兴奋,……去他的吧,不管是什么,反正都一样。坚强的精神,软弱的精神,娘儿们的精神,不管什么都一样!让我们赞美大自然吧!你瞧,太阳多么好,天多么晴朗,树叶多么绿,还正是夏天,下午三点多钟,万籁俱寂!你到哪儿去?”

“我到父亲那里去,还想先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去一趟。”

“到她那里,还到父亲那里!哎!真是巧极了!我为什么叫你,为什么事希望你来,为什么事从心里,甚至从肋骨里渴望着见你呢?就为的是想让你代表我到父亲那里去,然后再到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去,就此同她、同父亲做个了结。打发一个天使去。本来派任何人都可以,但是我一定要一个天使去。恰好你自己也要找她,还要到父亲那里去。”

“你果真想派我去吗?”阿辽沙脱口说出来,脸上显出苦恼的神色。

“等等,你是知道这个的。我看出你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但是你不要作声,暂时不要作声。不要怜悯,也不要哭!”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站起来,手指按在额头上凝想了一下:“她一定是自己叫你去,自己给你写了一封信,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所以你才到她那里去,要不然,你怎么会去呢?”

“就是这张字条。”阿辽沙从口袋里掏出字条来说。米卡很快地看了一遍。

“你竟抄小路前去!唉!上帝呀!谢谢您把他领到小路上来,他才落到我的手里,像在童话里讲到一条金鱼落在傻渔翁的手里一样。阿辽沙,你听着,兄弟,你听我说。现在我打算把一切都说出来。因为事情总得要对什么人说说才好。我已经对天上的天使说过,也应该对地上的天使说一说。你是地上的天使,你会倾听、会评判、会宽恕的。我就是要让比我高超些的人宽恕我。你听着:假使有两个人忽然要离开尘世的一切,飞到不寻常的世界里去,或者至少其中有一个人要这样,而且他在这以前,就是在飞升或灭亡以前,到另一个人那里去,说:你替我做一件事情吧,这件事是任何时候都绝不能请求别人去做的,只有在垂死的时候才可以,那么假使对方是好友或弟兄,难道他会不去做吗?”

“我会去做的。但是请你告诉我那是什么事情,快说!”阿辽沙说。

“快说……嗯。你别急,阿辽沙,你心里又急又不安。现在不必那样着忙。现在世上的风气已经变了。唉,阿辽沙,真可惜,你不能理解欢乐!可是我这是对你说些什么呀?你会不理解!我这傻瓜,还在说什么:

人呀,你应该正直!

这是谁的诗句?”

阿辽沙决定等着。他觉得眼前他该做的事也许确实就是待在这里。米卡沉思了一会儿,胳膊肘支在桌子上,手掌托着头。两人都沉默着。

“阿辽沙,”米卡说,“只有你一个人不至于发笑!我想用席勒的《欢乐颂》来开始……我的忏悔。欢乐颂[19]!但是我不懂德文,只知道欢乐颂这个题目。你别以为我又在说醉话。完全不是醉话。白兰地确实是白兰地,但是我必须喝两瓶才能醉。

面孔通红的赛利纳斯,

骑着一匹跌跌撞撞的驴子。

我连四分之一瓶都没有喝,所以也不是赛利纳斯。我不是赛利纳斯,却意志刚强[20],因为我做了一劳永逸的决定。请原谅我说了个双关语,你今天应该原谅我许多事情,还不只是双关语。你别着急,我不是在瞎扯淡,我是正正经经说的,马上就要转到正事上去。我不会叫你心焦难熬的。你等一等,那首诗……”

他抬头想了一下,忽然高兴地念了起来:

赤裸、野蛮而胆小的原始人,

躲藏在岩石的洞窟,

游收民族在旷野里游荡,

使肥沃的田地荒芜。

狩猎人持着弓箭刀枪,

恶狠狠在森林中驰逐。

最可怜在风浪中漂泊的人们,

被抛到荒岸上找不到归宿!

从高高的奥林帕斯巅峰,

母亲西莉兹[21]走下山来,

寻找被抢走的女儿普劳赛潘[22]:

在她面前的是个野蛮的世界,

既没有住处,也没有美食

把这位女神款待。

到处都看不到一座庙宇,

表明人们对神的崇拜。

桌面上空无一物,

不论是甜葡萄还是五谷;

只有牺牲的遗骸,

把祭坛染成血污。

西莉兹悲切的眼光,

不管投向何处,

都只见人们在堕落中

陷入了深深的屈辱。

突然米卡像从心底里迸发出来似的失声痛哭,他一把抓住阿辽沙的手。

“好友,好友,深深的屈辱,现在也还在屈辱之中。今天世界上受苦的人是太多了,所遭的灾难太多了!你不要以为我不过是个披着军官制服的禽兽,终日饮酒荒唐。兄弟,我差不多一直在想这个,想着这受屈辱的人,但愿我不是说谎。上帝保佑我现在不是在扯谎,也不是在自吹自夸。我想着这种人,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要使自己的灵魂,

从卑贱走向崇高,

就应当永远投身于古老的

大地母亲的怀抱。

但问题就在于:我怎样永远投身于大地的怀抱呢?我既不吻地,也不劈开它的胸膛;难道叫我去做农民或者牧童吗?我只顾往前走,也不知道是走进了污秽和耻辱还是走进了光明和快乐。糟就糟在这儿,因为世上的一切全是一个谜!每逢我陷入最深、最深的荒淫无耻之中时,我是经常发生这种情况的,我总是读这首关于西莉兹和关于人的诗。它使我改恶从善了吗?根本没有!因为我是卡拉马佐夫。因为如果我要掉进深渊的话,那就索性头朝地、脚朝天,一直掉下去,我甚至会因为堕落得这样可耻而感到高兴,会把它当作自己光彩的事。而且就在这样的耻辱中,我会忽然唱起赞美诗来。尽管我是可诅咒的,尽管我下贱而卑劣,但让我也吻一吻我的上帝身上的法衣的衣边吧;尽管与此同时我在追随着魔鬼,然而上帝呀,我到底也是你的儿子,我爱着你,也感受着欢乐,没有欢乐,世界是既不能存在也无法支持下去的。

是欢乐永远抚育着

上帝的造物的心灵,

它用强烈的神秘动力,

使生命的酒杯沸腾;

它诱引小草追求光明,

它充塞在连星占家也目力难及的

无边无垠的太空。

在亲切的大自然怀抱里,

会呼吸的一切全把欢乐痛饮;

一切生物,一切民族,

都被它的魅力所吸引;

它使我们在不幸中得到良友,

并把葡萄汁和花冠赠给我们;

它给昆虫以情欲,……

使天使们梦见上帝的身影。

但是诗已经读够了!我泪水满眶,你让我哭个痛快吧。即使这很愚蠢,会被大家讪笑,但你是不会的。你看连你的眼睛也在燃烧。诗已经够了。我现在想对你说几句关于‘昆虫’的话,就是关于上帝给予情欲的‘昆虫’。

给昆虫以情欲……

兄弟,我就是那只昆虫,这话就是专门说我的。我们卡拉马佐夫家的人全是这样的,就是在你这天使的身上也有这样的昆虫,它会使你的血里掀起暴风雨。这真是暴风雨,因为情欲就是暴风雨,比暴风雨还要厉害!美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可怕是因为无从捉摸。而且也不可能捉摸,因为上帝设下的本来就是一些谜。在这里,两岸可以合拢,一切矛盾可以同时并存。兄弟,我没有什么学问,但是我对这些事情想得很多。神秘的东西真是太多了!有许许多多的谜压在世人的头上。你尽量去试解这些谜吧,看你能不能出淤泥而不染。美啊!我最不忍看一个有时甚至心地善良、绝顶聪明的人,从圣母马利亚的理想开始,而以所多玛城[23]的理想告终。更有些人心灵里具有所多玛城的理想,而又不否认圣母马利亚的理想,而且他的心还为了这理想而燃烧,像还在天真无邪的年代里那么真正地燃炽,这样的人就更加可怕。不,人是宽广莫测的,甚至太宽广了,我宁愿它狭窄一些。鬼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真是的!理智上认为是丑恶的,感情上却会当作是美。美是在所多玛城里吗?请你相信,对绝大多数人来说它正是在所多玛城里。你知不知道这个秘密?可怕的是美不只是可怕的东西,而且也是神秘的东西。这里,魔鬼同上帝在进行斗争,而斗争的战场就是人心。可是话又说回来,谁身上有什么病,谁就忍不住偏要说它。你听着,现在我们就要说到正题了。”

四 热心的忏悔(故事)

“我在那里度着荒唐的生活。刚才父亲说我花几千卢布,勾引女人。这是一个下流的捏造,根本没有过的事。至于真正有过的事,那么‘那个’,也是绝不需要花钱的。我的钱等于舞台的道具和布景,能表现一时乘兴的豪举。今天她是我的意中人,明天一个野妓就能代替她。不管对哪一位我都尽量让她们开心,大把花钱,听音乐,叫吉卜赛女人。有必要的时候,我也给她们钱,因为她们是要钱的,说实话,贪婪地要钱而且很满足、很感激。太太们爱我,倒不是全这样,但是偶尔有之,偶尔有之。但我总是最喜欢小胡同,冷僻幽暗的小巷,在广场的后面,那里有奇遇,那里有意料不到的事,那里有落在污泥里的璞玉。兄弟,我这是做譬喻。我们小城里像这样有形的小胡同是没有的,但精神上的无形的小胡同是有的。如果你是像我这样的人,你就会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我爱淫荡,也爱淫荡招来的耻辱。我爱残忍;难道我不是只臭虫,不是一只恶毒的昆虫吗?早就说过,是个卡拉马佐夫嘛!有一次,我们许多人坐了七辆三套马车到郊外去野餐,冬天,在雪橇上,我在黑暗里握住邻座一个姑娘的手,强迫这女郎接吻,这是个官员的女儿,可怜又可爱,既温柔,又驯顺。她答应了我,在黑暗里她还容许我做更放肆的事。可怜的姑娘,她还以为我第二天就会去向她求婚的,这里别人看重我主要因为我是个不错的未婚夫;可是以后我一直没有搭理她,五个月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在跳舞的时候(我们那里是时常举行舞会的),我看见她的眼睛在大厅的一个角落里盯着我,看见她的眼睛发出火花——温和的愤怒的火花。这种恶作剧,不过是为了挑逗一下在我身上寄生着的那只昆虫的淫欲罢了。五个月以后,她嫁给一个官吏,离开了那个地方,一面生气,一面也许还在爱着。现在他们过着幸福的生活。你要注意,我对谁也没有说过,我对谁也没有讲过她的坏话;我的欲望固然下流,我也爱下流,但是我不是个不正直的人。你脸红,你的眼睛发光。这种丑行在你看来已经够瞧的了。但是这还只不过是Paul de Kock[24]式的花朵,虽然残忍的昆虫已经在心灵里越来越成长壮大了。兄弟,这儿埋藏着大批的往事前尘哩。愿上帝保佑这些可爱的人儿健康。我在断绝关系的时候,不爱争论。我永远不泄露,永远不讲任何一个女人的坏话。但是够了。难道你以为我只是为了讲这么点屁事叫你来的吗?不是的,我要对你讲一些比这更有意思点儿的事情:但是你不必惊讶我在你面前不但不害臊,甚至还好像很乐意讲这些似的。”

“大概是因为我脸红,你才这样说的吧,”阿辽沙忽然说,“我可并不是因为你的话脸红的,而是因为我也和你一样。”

“你?你这话可说得太过分了!”

“不,不过分。”阿辽沙热烈地说(显然他心里早已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我们完全是在顺着同样的阶梯往上走。我还在最下一层,而你是在上面,大概是第十三层吧。这是我的看法。但不管怎样我们是一样的,完全类似的情况。谁只要一踏上最低的一层,就一定会升到最高的一层上去的。”

“那么说,应该根本不踏上去?”

“谁只要能做到——就应该根本不踏上去。”

“你呢,你能吗?”

“大概不能。”

“别说了,阿辽沙,别说了,亲爱的,我真想吻你的手,感动得吻你的手。格鲁申卡那个调皮鬼很会识人,有一次对我说,她迟早一定会把你吞下去的。我不说了,我不说了!还是从这类肮脏事,从那些苍蝇成堆的领域转到我的悲剧上去,转到同样也是苍蝇成堆的,也就是种种下贱事成堆的领域上去吧。事实是老头子说我勾引良家妇女虽然是造谣,但实际上,在我的悲剧里,这倒实在是有的,尽管只有一次,而且那一次也并没有真正实行。老头子捏造一些事情责备我,却并不知道这件实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现在我对你说出来是第一次,自然伊凡除外,伊凡什么都知道。他在你之前老早就知道了。可是伊凡是守口如瓶的。”

“伊凡守口如瓶吗?”

“是的。”

阿辽沙异常注意地听着。

“我虽然在常备军的一个营里当准尉,但是好像受人家的监督,和流放的人差不多。可是我在那个小城里倒受到极好的接待。我挥霍了许多钱,大家相信我有钱,我自己也这样认为。不过我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得到他们的欢心。虽然还只是点头之交,却都爱我。我的中校已经是个老头子了,他忽然不喜欢起我来,净找我的碴儿;但是因为我有后台,而且全城的人都支持我,所以也抓不住什么错处。也怨我自己不好,故意没有对他表示应有的敬意。我有点骄傲。这个老顽固是一个脾气很不坏,而且善意好客的人。他曾娶过两位太太,两位都死了。第一位太太是朴实人家出身,留下一个女儿也是朴实脾气。我见到她时已经有二十四五岁,和父亲、姨母——她已故母亲的妹子住在一起。这姨母——是不言不语的朴实,而侄女,这位中校的长女,却是直爽麻利的朴实。我在回忆的时候喜欢说好话:我还从来没有碰见过一个女子有像这位女郎那样可爱的性格,她的名字叫阿加菲亚,你瞧,多别致——阿加菲亚·伊凡诺芙娜。她长得也挺不错,合俄国人的口味,身高体壮,身材丰满,眼睛极美,脸似乎有点粗蠢。她还没出嫁,虽然有两家求婚的,她都拒绝了,也并没为此烦恼。我和她混熟了,可不是搞那种关系,而是纯洁地友好相处。我是常常跟女人们在一起毫无歹意地、友好地厮混的。我向她瞎扯一些十分露骨的事情,嘿!她只是嘻嘻地笑。你知道,许多女人喜欢听露骨的话,何况她又是一位姑娘,所以使我感到特别有趣。还有,怎么也不能把她称作是名门闺秀。她和她姨母住在她父亲家里,好像甘愿降低身份,不和别的人处于同等地位似的。大家爱她,需要她,因为她是一个有名的女裁缝:她很有才能,为了交情,义务替人家帮忙,但是人家送她礼物她也并不拒绝。中校呢,却完全不同!他是我们这里第一流人物。他的生活十分阔绰,招待全城的客人吃晚餐、跳舞。在我刚到那儿进入营里的时候,满城都在议论,说中校的第二个女儿快要从京城里来到了。她是美人中的美人,刚从京城某贵族学校毕业。这位次女就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是中校的第二位夫人生的,第二位夫人也已去世,她出身于有名望的某将军的大家庭,不过我确切知道,她也并没有给中校带来什么钱。那就是说,她有高贵的亲族,但也只此而已;或者还可以有点希望,至于现款是没有的。可是话虽如此,那个女学生到来以后(她是来做客的,不准备久住),我们的小城好像焕然一新,最高贵的太太们,包括两位将军夫人、一位上校夫人,还有她们以下的那班人马上全体出动来捧她,安排了消遣的节目,选她为舞会和野餐会的皇后,还扮演‘活画’[25],替某些家庭女教师筹款。我一声不响,只管喝酒,就在这时候,我玩了一手把戏,弄得满城风雨。我看见她有一次打量了我一眼,那是在炮兵连长家里,但是我当时没走近前去:意思是我不屑结识她。过了几天,也是在一次晚会上,我才走到她面前,开口跟她攀谈,她爱理不理地看了一眼,噘起轻蔑的嘴唇。我心想,你等着吧,我是要报仇的!当时在许多场合我显得是个十分粗野的家伙,我自己也感到这一点。更主要的是,我感到这位卡钦卡并不是那种天真烂漫的女学生,而是个有性格的、骄傲而确实有品德的人,不仅如此,她还既聪明又有学问,我却什么都没有。你大概以为,我是想求婚吧?完全不是,我只是因为我是这么个好小伙子,而她竟毫不理会,想加以报复。我当时继续酗酒、胡闹。最后弄到中校把我禁闭了三天。那时候,刚好父亲给我寄来了六千卢布,事先我给他寄去了以后一切都没有我的份的字据,就是说我们已经‘算清了账’,我不得再有什么要求。我当时完全弄不清楚;兄弟,我在回到这里来以前,甚至直到最近也许甚至到今天为止,我一点也不清楚我们同父亲在银钱上有什么争执。但是这不去管它,以后再说。当时在我收到了六千卢布以后,我忽然从朋友给我的一封信上预先得知一件我十分感兴趣的事情。那就是上边不满意我们的中校,疑心他有不法行为,总而言之,他的仇敌们准备给他吃点苦头。不久师长果真来到,给了他好一顿申斥。过不了几天,就命令他自行辞职。我不来对你细讲这事的前因后果,他确实有些仇人。只不过这样一来,城里就忽然对他和他的全家十分冷淡起来,大家对他们都好像一下子转过了背去。这时,我的第一手把戏来了。我见到了一直保持友谊的阿加菲亚·伊凡诺芙娜,对她说:‘令尊大人那里短了四千五百卢布。’‘您这是什么话?为什么这么说?将军新近来过,一点也没有短……’‘那时是没有短,现在却短了。’她吓得要命,说:‘请您不要吓唬我,您听谁说的?’我说:您别着急,我对谁也不说,您知道,对于这类事情我是守口如瓶的,我只想再补充一句,以备‘万一’;一旦别人向令尊大人追讨四千五百卢布,而他恰巧拿不出来的时候,与其让他出庭受审,然后在这么大年纪时还罚去当兵,不如把你们那位女学生暗地给我送来,我恰好收到了汇款,也许可以分给她四千卢布,并且神圣地保守秘密。她说:‘唉,您真是个无赖!(她当时就那么说的)您真是穷凶极恶的无赖!您怎么敢这样!’她异常气愤地走了。我还朝她背后喊了一句,说一定神圣地牢牢保守秘密。阿加菲亚和她的姨母这两个女人,我预先说一句,在这段故事里确是纯粹的天使,真诚地崇拜这位骄傲的妹子卡嘉,她们在她面前甘愿低声下气,充当她的女仆。我渴望阿加菲亚当时把这把戏、就是我们的谈话对她传过去。后来我全都打听了出来。她没有隐瞒,我呢,自然巴不得这样。”

“一位新的少校忽然前来接收队伍。要办交代了,老中校忽然害了病,不能动,在家里待了两天两夜,没有交出公款。我们的军医克拉夫钦柯说他真的有病。只有我知道其中一切秘密,而且早就知道了:那笔款子,每当上司查过账以后,就暂告失踪。四年以来,每年如此。中校把这款子借给一个十分靠得住的商人,一个名叫特里弗诺夫的、戴金丝眼镜、留大胡子的老鳏夫。他到市集上去,随意拣对他有利的生意做,然后很快就把款子如数交还中校,同时从市集上给他带来了些礼物,除礼物外还加上利息。但是这一次(我当时是从特里弗诺夫的儿子和继承人,一个流涎水的青年,世上少见的荒唐透顶的小伙子那里偶然听来的),我是说,唯有这一次,特里弗诺夫从市集上回来以后,一文钱也没有还。中校连忙跑到他那里去,得到的回答是:‘我从来没有拿到您什么钱,而且也根本不可能拿到。’于是我们的中校只好躺在家里,头上包着毛巾,她们三个人忙着把冰镇在他的额头上。忽然传令兵带着签收簿送来一道命令:‘限即刻,两小时以内,交出公款。’他签了字(以后我看到过那本簿子上的签字),站起身来,说去换军服,接着跑进卧室,拿起自己的双筒猎枪,上好弹药,装进了一粒军用子弹,右脚脱去靴子,枪口顶在胸前,开始用脚趾找扳机。阿加菲亚当时起了疑心,想起了我曾说过的话,就踮着脚走过去,恰巧看到了这个情形。她闯进房去,从后面扑到他身上,抱住了他,子弹射到天花板上去了,谁也没有受伤。大家全都跑进来,抓住他,夺去了枪,拉住他的手。这一切情形,后来我详详细细全打听到了。我当时正坐在家中,黄昏时候,我穿上衣服,梳好头发,手绢洒了香水,拿起军帽,刚刚想出去,忽然门一开,来到我的住所里,出现在我面前的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

“也真有这样奇怪的事:街上当时并没有人看到她溜进我的屋里来,所以城里一点风声也没有漏出去。我是向两个老婆婆——官吏的妻子租的房子,她们还顺带着侍候我,那两个女人态度很恭谨,对我是唯命是从,遵照我的吩咐,两人事后都像哑巴似的一句也没说。当时,我自然一下子全都明白了。她走了进来,两眼直盯着我,黑色的眼睛露出坚决的神气,甚至带着挑衅的样子,但是在唇边嘴角上,我却看出了踌躇不决的心情。”

“‘姐姐对我说,您能借给四千五百卢布,如果我来……我亲自到您这里来取的话。我来了,您给我钱吧!’她控制不住,喘着气,害怕起来,说不下去了,嘴角和唇边的纹路都在颤动。阿辽沙,你在听着,还是睡着了?”

“米卡,我知道你会把全部实情都说出来的。”阿辽沙激动地说。

“我就是要说出全部实情。既然说,就照所发生的原原本本全说出来,我决不怜惜我自己。当时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卡拉马佐夫式的。兄弟,有一次一条蜈蚣咬了我一口,我躺在床上发了两个星期的烧;当时我觉得也有一条蜈蚣,就是那条恶毒的昆虫,突然在我的心上咬了一口,你明白吗?我用眼睛打量了她一下。你看见过她吗?确实长得美。可当时她的美不在那上面。当时她的美,美在她的高尚,而我是个无赖,她为父亲慷慨牺牲显得伟大,而我是个臭虫。现在,整个的她全得受我这个臭虫和无赖支配了,整个的她,包括精神和肉体。她被包围住了。我对你坦白说:这念头,蜈蚣的念头,牢牢地攫住了我的心,使我苦恼得几乎发晕。看来,似乎不可能再有什么犹豫:只能像臭虫、像大毒蜘蛛一般地做去,不加任何怜悯。我甚至气都喘不过来了。你要知道,我自然可以第二天就到他们家去求婚,以便使这一切都以所谓最体面的方式圆满结束,那就没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知道这事了。因为我这人虽然具有下流欲望,却十分诚实。谁知在那一刹那间忽然好像有人对我耳语:‘到了明天,等到你去求婚的时候,这个女人会根本不出来见你,而只吩咐马夫把你赶出院子。’意思是说:‘随你到全城去张扬吧,我不怕你!”我瞧了女郎一眼,这个耳语声说得不假:当然,一定会是这个样子。人家会掐着我脖子赶我出去,从现在的脸上就可以判断出来。我心里涌起了恶意,很想耍出一个最最下贱的、蠢猪式的、商人的把戏来:嘲弄地看她一眼,对准她的面孔用只有商人才会说得出口的语调给她一个意料不到的打击。’

“‘什么四千卢布!那是我说着玩的。您这是怎么啦?您算计得太美了,小姐。二百卢布我也许可以借给您,甚至还很乐意、很高兴,至于四千卢布,小姐,那可不是能随随便便轻易扔出去的。您白跑了一趟。’”

“你瞧,那样一来我自然会一切都落空,她一定会跑出去的。但是这就达到了我狠毒地复仇的目的。不管怎么都值得,不管以后我会一辈子痛心忏悔,只要现在能耍出这个把戏就行。你信不信,我还从来没有对哪一个女人像这一刹那那么用仇恨的眼光直盯着她,我可以凭十字架起誓:我当时怀着可怕的仇恨,看了她三秒钟,或五秒钟,从那种仇恨到爱,到最疯狂的爱,中间只隔着一根头发!我走近窗子,额头贴在冻了冰的玻璃上,我记得冰像火一般烧疼了我的额头。我没有久停,你不要着急,我当时回过身来,走到桌旁,拉开抽屉,取出放在一本法文字典里的一张票额五千卢布、利息五厘的不记名票据,默默地给她看了一下,然后折好,交给她,自己替她打开外屋的门,倒退一步,对她深深地行了一个极其恭敬、极其诚挚的鞠躬礼。你相信不相信?她全身哆嗦了一下,凝神看了我一秒钟,脸色煞白,像桌布一样,忽然也一言不发,不慌不忙,柔和地、默默地、深深地全身俯伏下去,直接跪倒在我的脚前,额头碰到了地,不像女学生那样,而是照俄国人的样子!她跳起身来,跑走了。她跑出去的时候,我身上正佩着剑;我抽出剑来,想立刻自杀,为了什么?我不知道,这自然是极愚蠢的事,但大概是因为高兴才这样的。你明白吗,人可以因为某种高兴的事而自杀。不过我并没有自杀,只是吻了吻剑,又把它插进鞘里,这话其实不必对你提了。甚至刚才我讲述这一场斗争的时候,为了炫耀自己,大概也有点渲染的地方。但是随它去吧,让一切人性的探索者见他的鬼去!这就是我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一段‘往事’。现在只有伊凡弟弟知道这件事,还有你,此外再没有别的人了!”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站起身来,兴奋地踱了几步,掏出手绢,擦干额上的汗,然后又坐下来,但是没有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却在另一个地方,靠着另一处亭壁对面的一条长凳上,以致阿辽沙不得不重新掉转身子来对着他。

五 热心的忏悔(“脚跟朝上”)

“现在,”阿辽沙说,“这件事情的前半段我已经知道了。”

“前半段你明白了。那是一出戏,发生在那边。后半段却是悲剧,就发生在这里。”

“后半段的情节我至今一点也不明白。”阿辽沙说。

“我呢?我难道明白吗?”

“等等,德米特里,这里有一句关键的话。请你告诉我:你是未婚夫,现在还是吗?”

“我并不是当时就成为未婚夫的,直到那件事发生以后,过了三个月才是。这件事发生后第二天,我自己对自己说,这个故事就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下文了。我觉得跑去求婚是卑鄙行为。至于她呢,在她此后住在我们城里的六个星期当中也从此消息全无。自然,只有一件事情除外:在她拜访以后的第二天,她家的女仆悄悄溜到我这里来,一言不发,交给我一封信。信上写着:某某君收。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五千卢布票据兑现后的找零。总共只需要四千五百,那张五千卢布的期票贴水损失二百几十卢布。她一共送还我二百六十卢布,大概是这个数,我不大记得清了,里面只有钱,没有信,没有一句话,没有一点解释。我在信封里外寻找铅笔的字迹,一点也没有!我暂时只好用我余下的钱纵酒作乐,以致使新上任的少校也不得不对我下令申斥。至于中校,他却顺顺当当地把公款交了出来,使大家都吃了一惊,因为谁也没有料到他的钱会如数不缺。交出以后,就生了病,躺了下来,睡了三个星期,后来忽然得了大脑软化病,只过了五天就死了。大家用军礼安葬了他,因为他还没来得及请准辞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和她的姐姐刚葬好了父亲,十天以后就同姨母动身到莫斯科去了。只是在临动身以前,她们走的当天(我没有见她们,也没有送她们),我才接到一封小小的蓝色的信,一张带花纹的小纸条,上面只有铅笔写的一行字:‘我将写信给您,请等候着。卡。’全部情况就是这样。”

“现在只用简单的几句话给你说一下。到了莫斯科,她们的情况变化得像闪电那样快,像阿拉伯神话那样出乎意料。她的近亲将军夫人,忽然一下子丧失了两个最近的继承人,两个最亲的侄女,两人在同一星期内出天花死了。深受打击的老妇人看见卡捷琳娜,喜欢得像亲生女儿,像出现了救星,立刻拉住她,改立遗嘱指定她为继承人,但是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先一下子给了她八万现款,说这是给你的嫁资,你随自己的意思去支配吧。这个老妇人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我后来在莫斯科看见过她。当时我忽然从邮局接到四千五百卢布,自然大惑不解,诧异得话也说不出来。过了三天,我收到她答应给我的信。这封信现在就在我这里,我永远带在身边,死也带着它,要不要给你看?你一定要读一下:信里提议做我的未婚妻,她自己主动提议的。她说:‘我疯狂地爱您,不管您爱不爱我都是一样,只要您做我的丈夫就行。您不必担心,我决不使你受到拘束,我愿意做您的家具,做您踏脚的地毯。我要永远爱您,从您自己手里拯救您自己……’阿辽沙,我甚至不配用我粗鄙的话和我那经常带在口头老也改不掉的粗鄙的腔调,来复述上面的这段话!这封信到现在还刺痛我的心,你以为我现在心里已经轻松了?今天心里已经轻松了吗?我当时立刻给她写了回信,我实在无法亲自到莫斯科去。我用眼泪写了那封信。只有一点使我永远觉得惭愧:我提到她现在有钱,还有嫁资,而我只是个贫困的大老粗——我居然提起了金钱!我本该忍住的,但它从笔尖上滑了出来。我当时还立刻给在莫斯科的伊凡写了信,尽可能在信里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一共写了六张纸,并且打发他到她那里去。你干吗露出这种眼色,干吗瞧着我?是的,伊凡爱上了她,现在还爱着,这我是知道的,据你们看来,按照世俗的见解看来,我做了一桩蠢事。但是也许这蠢事现在却救了我们大家!唉!难道你看不出她如何尊敬他,如何看重他吗?难道她把我们两人加以比较,尤其是在这里发生了这种种事情以后,还能爱像我这样的人吗?”

“但是我相信她爱的是像你这样的人,而不是像他那样的人。”

“她爱的是自己的贞节,而不是我。”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忽然近乎恶意地无意间脱口说了出来。他笑了,但是只过了一刹那,他两眼发光,满脸通红,用拳头重重地敲着桌子。

“我发誓,阿辽沙,”他带着十分恼恨自己的真实心情嚷道,“信不信由你,但是就像上帝是神圣的、基督是神一样,我敢发誓我虽然现在嘲笑她的高尚的情感,然而我知道自己的灵魂要比她低贱几百万倍,她的高尚的情感像天使般真诚!悲剧就在于我对这一点完全明白。一个人稍有点装腔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不装腔吗?但要知道我是真诚的,真诚的。至于伊凡,我也明白他现在对人性是多么憎恶,尤其因为他是那样聪明!看重了哪一个人呢?看重的是一个坏蛋,在这里,订了婚以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还不能止住荒淫的行为,而且还是当着未婚妻的面,当着未婚妻的面!像我这样一个人,居然被看中了,而他却遭到摈弃。为什么呢?就因为一个姑娘出于感恩,情愿强奸自己的生活和命运!这真荒唐!这样的意思我从来没有对伊凡说起过,伊凡也自然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做过半点暗示。但命定的事总是会实现的,有价值的人将占有他应有的位置,而无价值的人将永远躲进小胡同,躲进他肮脏的小胡同、他心爱而且正适合于他的小胡同,并且就在那污秽和臭气中,心甘情愿而且愉快地结束他的生命。我似乎有点胡说八道,全是废话,好像是信口胡说的,但是事情一定会像我所说的那样。我将在胡同里淹没,而她将嫁给伊凡。”

“哥哥,等一等,”阿辽沙又极为不安地打断他的话,“这里面总还是有一件事情你到现在还没有对我解释清楚。你是未婚夫,不管怎么你总还是未婚夫吧?既然未婚妻不愿意,那你怎么可以解除婚约呢?”

“我是正正式式的、受过祝福的未婚夫。这一切都发生在莫斯科,我到了那里以后,举行了隆重的仪式,还用神像,搞得很体面。将军夫人祝了福,你信不信,甚至还给卡捷琳娜道喜,说‘你选的对象很好,我看透了他’。而且你信不信,她不喜欢伊凡,也不向他道贺。我在莫斯科同卡嘉谈了许多次,我把我自己的情况老老实实、毫不走样、诚诚恳恳地讲给她听。她倾听了一切。曾有过可爱的娇羞,有过温柔的安慰。当然,也有过高傲的话。她当时强迫我郑重起誓,表示改过自新,我照做了。而现在……”

“现在怎样?”

“现在我叫你来,今天(记住,今天!)我把你拉来,是想打发你去,今天就去找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并且……”

“干什么?”

“告诉她说,我从此再也不到她那儿去了,对她说,我嘱咐你向她致意。”

“难道这说得出口吗?”

“我所以派你去,而不自己去,就是因为说不出口,要是我自己去,怎么对她说呢?”

“那么你上哪儿去呢?”

“到胡同里去。”

“那就是说到格鲁申卡那里去!”阿辽沙两手一拍,悲痛地说,“难道拉基金说的果真是实话吗?我以为你只是到她那里去走动走动就完了。”

“一个订了婚的人应该去走动吗?当着这样的未婚妻,还当着大家,难道能这样吗?我总还有良心吧。我一旦到格鲁申卡家中走动,也就不能被称为未婚夫和诚实的人了,这点我很明白。你看我做什么?你知道,我起初是想去揍她的。我打听出来,而且现在已经确实知道,那个上尉,父亲的代理人,把我的一张借据转给了格鲁申卡,让她出面追索,那样一来我就可以老老实实地罢手了。他们想把我唬住。我跑去打格鲁申卡。我以前曾偶尔瞧见过她。她没有特别打动人的地方。我也知道那个年老的商人,他如今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可是将来会留给她一大笔可观的资产。我也知道她贪财,拼命捞钱,放高利贷,是一个毫无怜悯心的骗子和奸诈的女人。我跑去打她,却留在她那里了。瘟疫像暴风雨般袭来,从此我受了传染,至今无法恢复。我知道一切全完了,我永远不会再有别的出路。因果报应已经完成。这就是我的情形。当时仿佛鬼使神差似的,我这个穷人的口袋里忽然有了三千卢布。我就同她去到离这里有二十五俄里的莫克洛叶,找来一帮吉卜赛男人、吉卜赛女人,还有香槟酒,把所有的农民、所有的村妇村女全用香槟酒灌得醺醺大醉,凭那几千卢布大显威风。过了三天,我挥霍得一干二净,却成了一个英雄。你以为英雄达到什么目的了吗?她甚至一点点指望也不给你。我对你说:她有曲线。那个坏东西格鲁申卡身上有那么一种曲线,这曲线也显示在她那小小的脚上,甚至也反映在她左脚的小脚趾上。我看到过,亲吻过,也只是如此而已,我敢赌咒!她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嫁给你。要知道你是个穷人。如果你答应不打我,许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那么我也许会嫁给你。’说着,笑了。现在还笑着!”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几乎狂怒般地站起身来,好像忽然喝醉了酒似的。他的眼珠突然充满了血。

“你果真打算娶她吗?”

“只要她肯,我立刻娶她;如果不肯,我也要留在那里,做她家看院子的。你……你……阿辽沙……”他忽然站在他面前,抓住他的肩膀,突然用力地摇撼他,“你知道不知道,你这天真烂漫的孩子,这一切全是噩梦,荒唐的噩梦,因为这里面包含着一场悲剧!你要知道,阿历克赛,我可能是下贱的人,具有下贱腐败的欲望,却永远不会做贼做小偷,掏人家腰包,溜进人家前室去偷东西,我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是永远做不出来。但是现在告诉你吧,我已经是一个小偷、一个溜门掏包的贼了!恰巧在我跑去打格鲁申卡以前,就在那天早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叫我去,请我暂时不让任何人知道,极端秘密地(究竟为什么,我不知道,显然她自有原因)到省城里去一趟,从邮局往莫斯科汇三千卢布,汇给阿加菲亚·伊凡诺芙娜,之所以要到省城去汇,就为了不让本地的人知道这件事。我当时口袋里就是装着这三千卢布,到了格鲁申卡家,然后又拿着这钱到莫克洛叶去了。事后我假装已去过省城,却没有把邮局收条给她,只说钱已经汇出,收据就送来。至今没有送,忘掉了。现在,你看怎么样,你今天就去,告诉她:‘他嘱我向您致意。’她问你:‘钱呢?’你不妨对她说:‘他是个下流的色鬼,是色胆包天的卑鄙畜生。他当时并没有把钱汇出去,却把它胡花了,因为他像禽兽那样不能自制。’不过你也还可以再补充一句:‘但是他不是贼,这是您那三千卢布,他叫我送还给您的,您自己汇给阿加菲亚·伊凡诺芙娜吧,他嘱我向您致意。’但那时候如果她突然问:‘那么钱呢?’”

“米卡,你确实不幸!但也并不像你自己所想的那样严重,千万别绝望到活不下去,千万别!”

“你以为我还不出三千卢布,就会自杀吗?问题就在于:我决不会自杀。现在我做不到,以后也许会,现在我要到格鲁申卡那里去……别的我都顾不上!”

“到她那里做什么?”

“做她的丈夫,荣任她的‘外子’。情人来了,我会躲到别的屋里去。我会替她的朋友们洗脏套鞋、生茶炊、跑腿办事。”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会理解一切的,”阿辽沙突然郑重其事地说,“她会理解这一切不幸并加以原谅的。她心地善良,她自己会看出,再也没有比你更不幸的了。”

“她完全不会原谅的,”米卡咧嘴笑了笑,“兄弟,在这方面有些事是任何女人都不会原谅的。你知道,最好应当怎么办吗?”

“怎么?”

“还给她三千卢布。”

“你从哪里去弄这笔钱呢?这么吧,我有两千卢布,伊凡也可以拿出一千,这就够三千了,你拿去还了吧。”

“可你这三千卢布什么时候可以凑齐呢?再说你还是个未成年人!而你又必须,必须今天就去向她传话诀别,不管有钱没有钱,因为我再也不能拖延下去,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明天就晚了,晚了。你替我到父亲那里去一趟。”

“到父亲那里去?”

“是的,在见她以前先到父亲那里去。你向他要三千卢布。”

“可是米卡,他绝不肯给的。”

“怎么肯给呢?我知道他绝不肯给的。可你知道吗,阿历克赛,什么叫做绝望?”

“我知道。”

“你要晓得:在法律上,他一文钱都不欠我。我全从他那里取清了,全取清了,这我知道。但是在道义上,他还欠我,对不对?他是用母亲的二万八千卢布做本钱,赚到十万卢布的。只要他从二万八千卢布里给我三千,只要三千,就可以把我的灵魂从地狱里救出来,这可以赎清他许多罪恶!我呢,只要这三千卢布就算完了,我可以对你起个重誓,从今以后决不会再去啰唆他。我最后一次给他一个做父亲的机会。你对他说,那是上帝亲自赐给他的一个机会。”

“米卡,他无论如何不会给的。”

“我知道他不会给,我完全知道。尤其是现在。不但这样,我还知道:现在,才不多久,也许只是昨天,他刚刚正式打听出来(注意这‘正式’两个字),格鲁申卡也许确实不是开玩笑,真的想嫁给我。他知道她的性格,知道这只猫的脾气,这样,正当他自己也在疯狂地迷恋她的时候难道他还会额外再给我钱,来促成这件事吗?这还不说,我还可以再给你举出一件事实:我知道他在五天以前取出三千卢布,换成一百卢布一张的钞票,封在一个大信封里,打上五颗印,上面用红丝带十字捆好。你看,我知道得多详细!信封上写着:‘如愿亲来,当以此献与我的天使格鲁申卡。’这几个字是他背着人悄悄地写的。除掉仆人斯麦尔佳科夫以外,谁也不知道他身边有钱,他相信这仆人的诚实,和相信自己一样。他已经等了格鲁申卡三四天了,希望她会来取那个信封;他曾叫人通知格鲁申卡,她也叫人回复:‘也许会去。’如果她真到了老头子那里,那么我还能娶她吗?现在你明白了,我为什么秘密地坐在这里,在守候什么?”

“守候她吗?”

“就是她。有一个叫弗马的人在这两个脏货——这里的女主人家里租着一间小屋。他是从我们那个地方来的,在我们队伍里当过兵。他现在侍候她们,夜里守更,白天出外猎松鸡,就靠这生活。我就待在他那里,他和女主人们全不知道这秘密,不知道我在这里守候着谁。”

“只有斯麦尔佳科夫一个人知道吗?”

“他一个人知道。只要她到老头子那里去,他会来通知我的。”

“关于信封的事是他告诉你的吗?”

“正是他。一个极大的秘密。甚至伊凡都不知道这笔钱和其他的事情。老头子想把伊凡支到契尔马什涅去两三天。有个买树林的主儿,想用八千卢布的代价换得采伐一片树林的权利,所以老头子求伊凡:‘你帮帮忙,亲自去一趟吧。’那就是说要去两三天。他这样是为了使格鲁申卡到他家去的时候伊凡不在家。”

“这么说,他今天就在等候格鲁申卡吗?”

“不,今天她不会去,看得出苗头来的。她一定不会去!”米卡忽然大声说,“斯麦尔佳科夫也是这样猜想。父亲现在正在喝酒,同伊凡哥哥一道坐在餐桌旁。去吧,阿历克赛,去问他要这三千卢布。”

“米卡,亲爱的,你是怎么回事?!”阿辽沙嚷着,跳起来望着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狂乱的神气。这一瞬间他简直以为德米特里发疯了。

“你怎么啦?我并没有发疯,”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聚精会神地,甚至有些庄严地望着他,说道,“我既然派你去见父亲,我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话,我相信奇迹。”

“奇迹?”

“天意安排的奇迹。上帝知道我的心。他完全看到我的绝望。他看到了这全部情景。难道他会听任可怕的事情发生吗?阿辽沙,我相信奇迹,去吧!”

“我去。告诉我,你是在这里等着我吗?”

“我等着。我明白这不会很快,不能一到那里就直捅出来!他现在喝醉了。我甚至可以等候三个钟头,四个,五个,六个,七个,但是记住,你一定要在今天,哪怕是半夜里,也要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去,带钱也好不带钱也好,并且对她说:‘他嘱我向您致意。’我一定要你说出这句话:‘嘱我向您致意。’”

“米卡!万一格鲁申卡今天去了……即使不是今天,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去了呢?”

“格鲁申卡吗?我要窥探,闯进去,阻止他们……”

“假如……”

“假如那样,我就杀。那是我决不能忍受的。”

“杀谁?”

“杀死老头子。不会杀死她。”

“哥哥,你说的是什么话?”

“我实在不知道,不知道。也许不会杀,但也说不定会杀。我怕正在那时候他的脸会忽然引起我的痛恨。我恨他的喉结、他的鼻子、他的眼睛、他的无耻的嘲笑。我感到有一种人身的厌恶。我怕的就是这个。就怕我会按捺不住……”

“我要去了,米卡。我相信上帝会安排得十分妥当,绝不致出现可怕的事情。”

“我要坐在这里,等候奇迹。如果它不出现,那么……”

阿辽沙心事重重地动身到父亲那里去了。

六 斯麦尔佳科夫

他进去的时候,父亲果真还在吃饭。饭桌照例摆在大厅里,虽然家里本来有正式餐室。这间大厅是整个住宅里最大的一间屋子,陈设得古香古色。家具极古,白色,蒙着旧的、半丝织品的红色料子。窗户之间的墙壁上挂着镜子,镶着古式雕刻的、精致的、白色和金色的镜框。在糊着白纸但许多地方已经破裂的墙壁上,赫然悬挂着两幅大肖像:一幅是三十年前做过本地总督的公爵的像,另一幅是也已过世多年的某主教像。正对厅门的角上供着几个神像,入夜就在像前点上油灯,与其说是为了敬神,不如说是为在夜里照亮这间屋子。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夜里睡觉极晚,三四点钟才上床,在这时间以前老在屋里踱步,或坐在椅子上沉思。他这样已成了习惯。他有不少时候只是自己一个人睡在一所房子里,打发仆人们都回厢房去,但是大部分时候留仆人斯麦尔佳科夫在他那里宿夜,睡在穿堂里的长凳上。阿辽沙来到时,午饭已吃完,正端上果酱和咖啡。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爱在饭后就白兰地酒吃点甜的。伊凡·费多罗维奇也坐在桌旁喝咖啡。仆人们——格里戈里和斯麦尔佳科夫,站在一旁。主仆显然都处于十分兴高采烈的状态。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不断高声大笑;阿辽沙从外屋里就听见他那尖厉的、一向十分熟悉的笑声,并且马上从笑声中猜到父亲眼下还只在喝酒消遣,还远远没到醺醺大醉的地步。

“他来了,他来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大叫起来,突然对阿辽沙的到来十分高兴,“你快来跟我们坐到一起,坐下来,喝杯咖啡,素的,这是素的,很烫,味道好极了!白兰地酒不请你喝,你是吃斋的人。但是你想来点吗?来点吗?不,我看不如给你来点利口酒,上等的!斯麦尔佳科夫,你到橱柜去取一下,在第二格,靠右面,钥匙拿去,快点!”

阿辽沙表示不喝。

“反正也要取来的,你不喝,我们也要喝,”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满脸露出笑容,“等一等,你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阿辽沙说,实际上只是在院长的厨房里吃了一块面包,喝了一杯酸汽水,“热咖啡我倒是很想喝一杯。”

“亲爱的!好孩子!他要喝一杯咖啡。要不要热一热?不要紧,现在还滚烫。咖啡煮得好极了,斯麦尔佳科夫的手艺。我的斯麦尔佳科夫是煮咖啡做松饼的好手,当然,还有鱼汤也是。等什么时候你来吃鱼汤,预先通知一声……哦,等一等,等一等,我刚才不是吩咐过你今天完全搬回来,连被褥和枕头都搬回来吗?被褥拿来没有?嘻,嘻,嘻!”

“不,没有拿来。”阿辽沙也微笑了一下。

“可是你吓坏了?刚才吓坏了?吓坏了吗?唉,我的宝贝,我是不能让你受委屈的。伊凡,你知道,我不能看他那种瞧着人笑的样子。我不能。我会从心里对他发笑,我真爱他!阿辽沙,让我给你做父亲的祝福。”

阿辽沙站起来,但是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马上变了主意。

“不,不,我现在只对你画十字,好,就这样,你坐下来吧。嗯,现在讲件你会高兴的事,又正是你喜欢的话题。你可以尽量笑一笑。我们那个巴兰的驴[26]开口说话了,而且一说起来就没个完!”

巴兰的驴原来是指仆人斯麦尔佳科夫。他还是个年轻人,只有二十四岁。他出奇地孤僻,沉默寡言,并不是怕生或为了什么事害臊,相反地,却是性格高傲,似乎看不起任何人。但说到这里,我们就不能不乘此讲几句关于他的话。他是由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和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抚养大的,但是这孩子长大以后,正像格里戈里说他的那样,并“没有半点感恩的心思”。他成了一个孤僻的孩子,仿佛躲在角落里冷眼看世上的一切。小时候,他就很喜欢把猫吊死,然后再为它举行葬礼。他披上一条被单,作为法衣,一面唱,一面拿件什么东西在死猫的头上舞动,仿佛那就是牧师拿着的香炉。他十分秘密地悄悄做着这一切。格里戈里有一次撞见他正在干这勾当,就用鞭子狠狠教训了他一顿。有一个多星期他躲在屋角里斜眼看着人。“他不爱你也不爱我,这个坏蛋,”格里戈里对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说,“什么人他也不爱。”“你算是个人吗?”他忽然朝着斯麦尔佳科夫说,“你不是人,你是从澡堂的霉菌里长出来的,你就是这种东西。”事后证明,斯麦尔佳科夫永远也不肯原谅他说的这几句话。格里戈里教他识字,等他到了十二岁,开始教他读《圣经》。但是这事很快就落空了。有一天,刚刚在教第二课或第三课的时候,这孩子忽然冷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格里戈里问,从眼镜底下狠狠地看着他。

“没什么。上帝在第一天创造了世界,在第四天创造了太阳、月亮和星星。那么第一天的光亮是从哪里来的呢?”

格里戈里呆住了。孩子嘲笑地看着教师。他的眼光里甚至带点傲慢的神色。格里戈里受不住了。“就是从这儿来的!”他大喊一声,狠狠地打了学生一个耳光。孩子忍着揍,一句话也不分辩,却又一连躲进角落里好几天。恰好过了一星期,他生平第一次犯了羊癫风,这病以后一辈子也没离身。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得知了这事,似乎忽然改了对这孩子的态度。以前他对这孩子很冷淡,虽然从未骂过他,而且遇见的时候,总是给他一个戈比,遇到心里高兴的时候,有时还从饭桌上送点甜东西给这孩子吃。但当知道他生了这病以后,就立刻热心关切他起来,延请医生来治疗,但是结果弄明白这病是治不好的。他的羊癫风平均每月发作一次,发一次时间有长有短。每次犯病程度也不同:有时轻些,有时很厉害。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严禁格里戈里责打这孩子,并且开始允许他到自己屋里来。同时也暂且不让教他读什么书。但是有一次,当孩子已经十五岁的时候,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看见他在书橱旁边徘徊,并且隔着玻璃读书名。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书不少,有成百本,不过谁也没有看见他读过书。他立刻把书橱的钥匙交给斯麦尔佳科夫:“你念吧。就叫你管图书,比在院子里闲逛好得多。你坐下来念吧。你念这一本。”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给他抽出一本《狄康卡近乡夜话》[27]来。

孩子读了,却不喜欢,一次也没笑,相反地,是皱着眉头读完的。

“怎么样?没有意思吗?”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问。

斯麦尔佳科夫一声不响。

“说话呀,傻子。”

“写的全是些不实在的事。”斯麦尔佳科夫含糊地说,得意地笑笑。

“去你的吧,你这奴才坯子。等等,给你一本斯马拉格多夫著的《世界通史》,这里写的全是实事,你念吧。”

但斯马拉格多夫的书斯麦尔佳科夫没念上十页就厌倦了。于是书橱又锁了起来。不久,玛尔法和格里戈里报告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说,斯麦尔佳科夫身上忽然渐渐地出现一种可怕的洁癖:他坐下喝汤,先拿起勺子,在汤里仔细寻找,弯下身子,细细地观察,用勺子舀出一点来,放在亮处看。

“难道有蟑螂吗?”格里戈里有时候问。

“也许是苍蝇吧。”玛尔法说。

这位爱干净的少年从来不回答,只是对面包、牛肉和其他一切食物也全都这样:用叉子举起一块来,放在亮处,好像照显微镜似的端详着,犹豫半天才终于决定往嘴里送。“你看,竟出现了一个少爷。”格里戈里瞧着他,喃喃地说。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听说了斯麦尔佳科夫这种新脾气,立刻认为他应该做一个厨子,就送他到莫斯科去学习。他学习了几年,回来的时候脸上变得很厉害。他似乎突然异乎寻常地变老了,甚至完全和年龄不相称地生出了皱纹,脸色发黄,像个太监。在性情方面,他回来时却和到莫斯科去以前几乎完全一样,一样孤僻,觉得毫无必要跟任何人交往。以后听人说,他在莫斯科也永远一言不发;对莫斯科本身,他好像十分不感兴趣,因此他在那里或许也知道了一些事,但对除此以外的事却全不注意。甚至还上过一次戏院,但看完回来不高兴地一声不响。然而他从莫斯科回来时却打扮得很好,穿起了干净的常礼服和白内衣,自己用刷子刷衣裳,刷得十分仔细,每天一定要刷两次,漂亮的小牛皮的长靴最爱用特制的英国鞋油擦拭,擦得像镜子一般光亮。他成了一个出色的厨师。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给他定了工资,这工资斯麦尔佳科夫几乎全用在衣裳、雪花膏和香水这类东西上了。但是对女人他好像和对男人同样轻视,对待她们十分稳重,几乎是毫不侵犯。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开始另眼看待他。原来他的羊癫风发作的次数逐渐增加了,每逢这些日子,饭食由玛尔法·伊格纳奇耶芙娜预备,而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总是觉得不对口味。

“为什么你的病更常发了?”他有时斜着眼看看新厨师,打量着他的脸,“你最好娶一个老婆,要不要我给你娶?”

但是斯麦尔佳科夫对这类的话只是气得脸色发白,却一句话也不回答。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摆摆手,走开了。最重要的是,他相信他的诚实,相信他决不会拿一点东西,不会偷。有一次,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喝醉了酒,把三张刚刚取到的一百卢布的钞票掉在了自家院子的烂泥里,第二天才想起来;刚刚急忙想去摸索口袋,猛然发现那三张钞票已经一张不少摆在他桌子上了。哪里来的呢?是斯麦尔佳科夫捡的,昨天就送来了。“哦,孩子,像你这样的人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当时说了这样一句,赏了他十个卢布。应该补充的是他不但相信他的诚实,不知为什么,甚至还很爱他,虽然这小伙子总是也像对别人那样地白眼看他,整天默不作声。他难得开口说话。假使当时有人看着他,想知道这小伙子到底关心些什么,他心里经常想些什么,那么只是瞧他的样子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判断的。而且他有时在屋里,或者在院子里和街上,会突然站住沉思起来,甚至站在那儿十分钟之久。相法家端详过他以后,一定会说他既不是沉思,也不是默想,而是一种冥想。画家克拉姆斯科依[28]有一幅出色的名画,题目是《冥想者》,画的是冬日的林景,林中大道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个身披破烂长衣、脚穿树皮鞋、在极端的孤寂中陷入狂想的农夫。他站在那里,好像正在沉思,但他并不是在思索,而是在“冥想”着什么。如果推他一下,他一定会打个哆嗦,好像刚刚睡醒过来似的望着你,但是什么也不明白。自然,他会立刻清醒的,但如果问他站在那里想什么,他一定一点也不记得,一定会把在冥想时所得的印象隐藏在心里。这些印象对他来说是珍贵的,他一定会不知不觉地甚至自己毫无意识地不断把它们积聚起来。为什么,要达到什么目的,自然也不知道。把这些印象积聚多年以后,他也许会忽然抛弃一切,到耶路撒冷去朝圣、修行,也许会把自己出生的村庄纵火烧掉,也许两件事都会做出来。民间有很多冥想的人。斯麦尔佳科夫一定也就是这种冥想者中的一个,他一定也在贪婪地积聚印象,甚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七 争论的问题

但是巴兰的驴忽然开口说话了。话题很奇怪:格里戈里早晨到商人鲁吉扬诺夫的小铺里购物时,听他说有一个俄罗斯士兵在辽远的亚细亚的国境上,被亚细亚人掳去,人们强迫他放弃基督教,转信伊斯兰教,不然立即就要折磨死他,但是他不答应改变信仰,甘心承受非刑,被剥去身上的皮,在颂扬基督的声中死去。这件事被登载在当天收到的报纸上面。格里戈里在饭桌旁讲起了这件事。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以前也爱在每次饭后吃甜食的时候说说笑笑,即使跟格里戈里扯几句也是好的。这一次他正处在轻松欢畅的心情下。他喝了点白兰地酒,听别人讲了这段新闻以后,说这样的士兵应该立即超升圣徒,把剥下来的皮送到某个修道院去:“让人和金钱全流水般地涌来该多好。”格里戈里看见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一点也没受感动,还照着老脾气开始亵渎神明,就皱起了眉头。正在这时,站在门旁的斯麦尔佳科夫忽然冷笑了一声。过去也一向让斯麦尔佳科夫时常到饭桌旁来侍候,自然是在饭快要吃完的时候。自从伊凡·费多罗维奇来到我们城里以后,他更差不多每次都在饭桌旁边侍立着。

“你笑什么?”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问,他立刻注意到这冷笑,自然明白这是对格里戈里而发的。

“我是在想,”斯麦尔佳科夫忽然出乎意料地大声说了起来,“虽说这位可敬的士兵的事迹很伟大,但是据我看来,发生这种意外情形,就是放弃基督的名和自身的洗礼,保住自己的性命,以后极力行善,积多年的善行来赎自己的畏怯,也不见得有什么罪孽。”

“怎么没有罪孽?你在胡说。为这句话你就得下地狱,叫你像炮羊肉一样受烙刑。”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接口说。

就在这个时候,阿辽沙进来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像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对阿辽沙的到来非常高兴。

“正好是你的话题,正好是你的话题!”他快乐得笑出声,叫阿辽沙坐下来听。

“说到炮羊肉么,那是不对的,那里是绝不会为了这事就那样的,而且也不该那样,如果说句公道话……”斯麦尔佳科夫一本正经地坚持着说。

“竟讲起什么‘如果说句公道话’来了!”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更加高兴地嚷起来,用膝头碰了阿辽沙一下。

“他是个浑蛋,一点也不假!”格里戈里忽然脱口而出,用眼睛恶狠狠地直瞪着斯麦尔佳科夫。

“至于浑蛋么,还是请您等一等再说,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斯麦尔佳科夫安静而沉着地反唇相讥,“您自己想想吧,如果我落在折磨基督徒的人手里,做了俘虏,他们要求我咒骂神明,背弃神圣的洗礼,既然这里面并没有什么罪孽可言,那么我自然有全权凭自己的理性做主。”

“这个你已经说过了,用不着再三渲染,只要拿出论据来!”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说。

“小伙夫!”格里戈里轻蔑地嘀咕说。

“说到小伙夫嘛,也请您等一等再说,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您不必骂人,自己想一想吧。因为只要我对那些折磨者说:‘不,我不是基督徒,我咒骂我的真正的上帝。’那么我当时就会受到最高的上帝的裁判,立即遭到革出教门的特别诅咒,像异教徒那样被神圣的教会所开除,而且甚至在那一刹那——不是在开口的时候,而是在刚一动念的时候,甚至连四分之一秒钟的时间也不到,我就已经被开除了。是不是那样,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

他带着毫不掩饰的愉快心情对格里戈里说,实际上完全是在回答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问题,而且自己肚里也十分明白,但却故意装得这些问题好像是格里戈里对他提出来的。

“伊凡!”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忽然嚷道,“你附耳过来。他这一套都是闹出来让你看的,想要你夸奖他。你就夸奖吧。”

伊凡·费多罗维奇完全认真地听着父亲这个兴奋的提示。

“等一等,斯麦尔佳科夫,暂时不要说话,”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又嚷道,“伊凡,你再附耳过来。”

伊凡·费多罗维奇重又带着很认真的态度弯过身去。

“我爱你,和爱阿辽沙一样。你不要以为我不爱你。要不要白兰地酒?”

“给我吧。”伊凡·费多罗维奇注意地望着父亲,心想:“但是你自己喝得已经很不少了。”同时,他怀着极大的好奇心观察着斯麦尔佳科夫。

“你现在已经受诅咒了,”格里戈里忽然爆发了,“你这浑蛋,居然还敢这样大发议论,如果……”

“你不要骂人,格里戈里,你不要骂人!”费多尔·巴夫洛维奇打断他的话。

“您等一等,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哪怕再等一小会儿,继续听下去,因为我还没有说完。因为就在我立即受到上帝诅咒的时候,就在那个最崇高的一刹那,我反正已经成了一个异教徒,我的洗礼已经从我的身上被解除掉,完全不再有效了,对不对?”

“说结论,小伙子,快说结论。”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催着他,津津有味地从酒杯里喝了一口。

“既然我已不是基督徒,那么在他们问我是不是基督徒的时候,我并没有对折磨者们撒谎,因为我在对折磨者开口以前,仅仅由于动了念头,就已经被上帝亲自除去了我的基督教籍。既然我已遭到开除,那么人家能用什么方式,凭什么道理,像对一个基督徒那样地向我追究背叛基督的罪名呢?难道我不是只因为起了一点念头,还在背叛以前就已经解除了我的洗礼吗?我既已不是基督徒,也就不可能背叛基督,因为我已经没有什么可背叛的了。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哪怕是在天上,谁还能因为肮脏的鞑靼人生来就是非基督徒而追究他?谁还能为了这个而惩罚他呢?他们也知道,总不能硬要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的。等鞑靼人死后,就是全能的上帝还要究问,不能完全不惩罚他,那么,我想也只会给他一些极轻的惩罚,因为明知他被肮脏的父母生下来时就是肮脏的,这一层并不是他的错。难道上帝还会硬揪住一个鞑靼人,说他也曾经是一个基督徒吗?要是那样便等于全能的上帝说了真正的谎话。难道天上和地上的全能的主能说谎话,哪怕是一个半个字的谎话吗?”

格里戈里愣住了,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位雄辩家。他虽然不大明白人家说了些什么话,但是从这一切胡说八道里还是突然明白了一点什么,因此他站在那里,好像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发出尖声的大笑。

“阿辽沙,阿辽沙,你瞧怎么样?唉,你这个诡辩家!他准是在什么地方加入过耶稣会了,伊凡。哎,你呀,你这个臭耶稣会教士,谁教会你的?但你是在胡说,诡辩家,你在胡说,完全是胡说!你不要哭,格里戈里,我们会立刻把他驳得体无完肤的。你听我说,驴子:就算你在折磨者面前理直气壮了,但是你自己在心里到底背弃了自己的信仰,你也承认当时就已受了革出教门的诅咒,既然是革出教门,那么在地狱里不会有人为这个抚摸你的头的。这一点你以为怎样,我的漂亮的耶稣会教士?”

“这是没有疑问的,我在自己心里是背弃了,但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罪,就算有点小罪,也是最平常的。”

“竟还说是最平常的!”

“胡说八道,你这该死的。”格里戈里哑声说。

“您自己想一下吧,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斯麦尔佳科夫沉着而且泰然地继续说,感到自己已经胜利,似乎对被击败的敌人表示宽容似的,“你自己想想,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圣经》里不是说过只要对哪怕是极小的一粒芥菜籽有了坚定的信仰,那么就是对一座山说,你挪到海里去,它在一奉到了你的命令以后,也是决不会怠慢的。好吧,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既然我没有信仰,而您那么有信仰,所以竟那样不断地骂我,那么您自己叫山挪动一下看,也不必叫它挪到海里去,因为这里离海太远,只要叫它挪到我们的臭河沟里去,就是到我们花园后面的那条河里去,您就马上可以看到,它是决不会动一动的,它还会完整地照旧待在那里,无论您怎样叫喊也没用。那就是说连您也没有真正坚定的信仰,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只不过是千方百计地骂别人没有信仰。还要弄清楚,在我们这个时代,无论什么人,不但是您,甚至从最高的人物起,到最低的农民止,所有的人也都不能把山推到海里去,也许全世界只有一个人,至多是两个人例外,而这一两个人可能也正在埃及沙漠中的什么地方隐身潜修,根本就没法找到他们。既然这样,既然其余的人全都没有信仰,那么对这其余的一切人,也就是全世界的人,除去两个沙漠里的隐士以外,上帝是不是将全加以诅咒呢?以他那样有名的仁慈,是不是对其中任何人都不加以饶恕呢?所以我相信,尽管发生过动摇,只要后来痛流忏悔之泪,就会被宽恕的。”

“等一等!”费多尔·巴夫洛维奇高兴得发狂似的尖叫起来,“那么那两个能移山的人,你到底认为还是真有的了?伊凡,刻一个记号,记载下来:整个俄罗斯人的气质就在这里显示出来了!”

“你说得很对,这就是人民在信仰方面的特点。”伊凡·费多罗维奇带着表示赞许的微笑同意说。

“你同意吗?既然你同意,那就是对的!阿辽沙,对吗?这不就是地道的俄罗斯人的信仰吗?”

“不对,斯麦尔佳科夫完全不是俄罗斯人的信仰。”阿辽沙严正而且坚决地说。

“我说的不是他的信仰,我讲的是这特点,讲的是那两个沙漠里的修行者,只就这一点来说,这岂不是俄罗斯式的,完全俄罗斯式的吗?”

“是的,这特点完全是俄罗斯式的。”阿辽沙微笑了。

“你的话值一个金币,驴儿,我今天就赏给你,但是所有其他的方面你到底是在那里胡说,胡说,胡说。你要知道,傻瓜,我们这里大家不信仰上帝只是由于疏忽,因为我们没有时间:第一层,事情多得烦死人;第二层,上帝给我们的时间太少,一天只规定了二十四小时,所以不但忏悔,连好好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可是你在折磨者面前,正当除了信仰再也没有别的可想,又正当你应该表现自己的信仰的时候,却放弃了信仰!是这样吗?小伙子,我想得对不对?”

“是倒是这样,但是您自己想一下,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正因为这样,才更使人的罪责减轻了。如果我当时像应有的那样坚信那个真理,那么不为自己的信仰忍受痛苦而改信了肮脏的伊斯兰教,那的确是有罪的。但如果真是那样,那也就根本不会吃什么苦头了,因为只要我在那一刹那朝那座山说:‘你挪动一下,把折磨者压碎。’这座山居然挪动了,立刻像压死一只蟑螂那样压扁了他,我就可以没事似的歌颂着上帝走开。假使我真在那个时候试验这一切,诚心对山说:‘快把那些折磨者压死。’可是它并不去压,那么请问:那时候,尤其还正当处在生死关头这样极其恐怖的时刻,叫我怎么能不疑惑它?就不疑惑我也早知道我进不了天国(因为山既不照我的话移动,那就是说上天并不怎么相信我的信仰,也没有很大的奖赏在等待着我),那么我为什么还要毫无益处地让人家剥我身上的皮呢?因为即使我背上的皮让人家剥去一半,那座山也仍旧不会照我的一句话或一声呼喊移动的。到了那个时候,不但会发生疑惑,甚至会由于恐怖而丧失理智,那就连考虑也完全不可能了。这样说来,假使我无论在哪儿都看不出会得到什么利益和奖赏,因而只求至少能把自己的皮肉保住,这样做我究竟有什么特别的错处呢?所以我十分信赖上帝的慈悲,相信我一定会得到完全的宽恕。”

八 喝着白兰地的时候

辩论结束了,但奇怪的是,本来十分快活的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到最后忽然皱起了眉头。他皱着眉一口喝干了白兰地。这已经是过量的一杯了。

“滚开吧,你们这些耶稣会教士,”他对仆人们喊道,“走吧,斯麦尔佳科夫!我答应给的一个金币,今天就给你,你快走吧。你不要哭,格里戈里,到玛尔法那里去,她会安慰你,打发你睡觉。这些浑蛋,不让人家在饭后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在仆人们奉到了他的命令立刻退出去以后,他忽然恼恨地对伊凡·费多罗维奇说,“斯麦尔佳科夫现在每次开饭的时候总要钻到这里来,这是因为你太吸引他了。你用什么方法使他这样和你要好的?”

“根本没什么,”他回答,“是他自己忽然想起了要尊敬我,他是个奴才和下贱人。在日子到来的时候是一块打冲锋的活肉。”

“打冲锋的吗?”

“也有另一类好些的,却也有这类的人。打头的是这类人,然后才出现好些的。”

“那么日子什么时候到来呢?”

“信号弹会燃起来的,但也许燃不到底。老百姓目前还不十分爱听这些小伙夫的话。”

“所以,孩子,这头巴兰的驴一个劲在想呀,想呀,鬼知道他独自在肚里会想出些什么花样来。”

“他在积蓄思想。”伊凡失笑地说。

“你瞧,我知道他十分看我不入眼,看所有的人也一样;对你也差不多,虽然你觉得他‘自己想起要尊敬’你。阿辽沙更不用提,他看不起阿辽沙。但是他不偷东西,不造谣言,不多说话,不把家里的丑事张扬出去。他会烤极好的鱼肉馅饼。其他一切管他个屁。老实说,还值得提他的事吗?”

“自然不值得。”

“至于说到他心里在胡想些什么,那么总的说来,俄罗斯的农民都该挨打。我永远是这样的主张。我们的农民全是骗子手,犯不上怜惜他,幸而现在有时还可以打他们几顿。俄国的土地之所以肥,是因为桦树多。树木伐尽,俄国的土地就完了。我赞成聪明人的话。我们停止殴打农民,是明智的,而他们还继续自相殴打,也是好事。‘你们用什么量器量给人,也必用什么量器量给你们’,或者诸如此类的说法……总而言之,会量给我们的。俄罗斯是肮脏的。我的朋友,你要知道我多么恨俄罗斯,并不是恨俄罗斯,而是恨所有这些罪恶,或许也是恨俄罗斯。一切都是肮脏的[29]。你知道我爱什么吗?我爱的是机智。”

“你又喝了一杯。够了。”

“等一等,我再来一杯,然后再来一杯,以后就不喝了。不,你别忙,你打断了我的话头。有次路过莫克洛叶的时候,我问过一位老头子,他对我说:‘我们最爱揍被判罚打的姑娘,还让年轻小伙子去揍。今天揍了这个姑娘,明天那小伙子就会把她娶来做媳妇,所以姑娘们自己对这个还挺满意。这不就像是那些德·萨得[30]侯爵笔下写的故事吗?不管怎么说,那总是蛮风趣的。哪天我们也去看看怎么样?阿辽沙,你脸红了吗?别害臊,小娃娃。可惜我刚才没在院长那里坐下吃饭,不能把莫克洛叶的姑娘们的故事讲给修士们听。阿辽沙,你别生气,因为刚才把你的院长得罪了。孩子,我是心头一时火起。假使上帝是有的、存在的,我自然不对,应该受过。假使根本没有上帝,那么还要他们,要你的那些神父干什么呢?那时候把他们的脑袋瓜子揪下来还算是轻的,因为他们妨碍进步。伊凡,你信不信?这一切都使我的心里苦恼。不,你是不相信的,因为我从你的眼睛里就看得出来。你相信人家说我只是一个丑角。阿辽沙,你相信我不单是一个丑角吗?’”

“我相信您不单是一个丑角。”

“我也相信你真是这样相信,而且是诚恳地这样说的。你诚恳地看人,诚恳地说话。伊凡却不是。伊凡很傲慢。不过尽管这样,我还是很想叫你的修道院那一套彻底完蛋。应该把这套神秘玩意儿在整个俄罗斯各地一下子全清除掉,让所有的傻瓜都彻底醒悟过来。那会有多少金银送到造币厂去!”

“为什么清除呢?”伊凡问。

“就为了使真理赶快抬头,就为了这个。”

“可要是这真理抬了头,首先第一个就要把您抢劫一空,然后……再清除掉。”

“啊!你的话也许很对。我真是一头笨驴。”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忽然大声嚷起来,轻轻地敲敲自己的脑袋。

“好吧,阿辽沙,既然这样,那就让你的修道院待在那里好了。我们聪明人可以坐在暖和地方,享受享受白兰地酒。你知道,伊凡,这一定是上帝自己故意这样安排的吧?伊凡,你说,到底有没有上帝?等一等,你必须确切地说,认真地说!你干吗又笑?”

“我笑您刚才自己还对斯麦尔佳科夫相信有两个会移山的长老存在的事,说过很机智的话。”

“那么现在我也像他吗?”

“很像。”

“这么说,我也是俄罗斯人,我也有俄罗斯人的特点,而你这哲学家,也同样可以抓住你有这一类的特点。如果你愿意,我就可以抓住。我敢打赌,明天就可以抓住。可是你到底说一句,有没有上帝?要正正经经地说!我现在希望说正经话。”

“不,没有上帝。”

“阿辽沙,有上帝吗?”

“有上帝。”

“伊凡,那么有没有灵魂不死的事,哪怕是很小的,一点点?”

“也没有灵魂不死的事。”

“一点也没有吗?”

“一点也没有。”

“你是说绝对的零,还是稍稍有一点。也许稍稍有一点吧?总不是一点也没有呀!”

“绝对的零。”

“阿辽沙,有灵魂不死么?”

“有的。”

“上帝和灵魂不死都有的吗?”

“有上帝,也有灵魂不死。灵魂不死就在上帝里面。”

“嗯。伊凡大概是对的。天呀,只要想一想,人们献出了多少信仰,有多少各种各样的力量白白费在这幻想上面,而且一连几千年!是谁在这样开人的玩笑?伊凡,我最后一次坚决地问:有上帝没有?我这是最后一次问!”

“我也最后一次说没有。”

“谁在开人的玩笑呢,伊凡?”

“大概是鬼吧。”伊凡·费多罗维奇笑了笑。

“那么有鬼吗?”

“不,鬼也没有。”

“可惜。见他的鬼,如果这样,我真对那个第一个想出上帝来的人什么也干得出来!把他吊死在苦杨树上还嫌便宜了他。”

“如果没想出上帝来,就完全不会有文明的。”

“不会有的吗?没有上帝就不会有文明吗?”

“是的。连白兰地酒也不会有。不过这瓶白兰地酒实在应该从您那里拿开了。”

“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亲爱的,再喝一小杯。我得罪了阿辽沙。你不生气吗,阿历克赛?我的亲爱的阿历克赛,小阿历克赛!”

“不,我不生气。我知道您的意思。您的心肠比脑子好。”

“我的心肠比脑子好吗?天呀,这话是谁说的呀?伊凡,你爱阿辽沙吗?”

“我爱的。”

“你应该爱他。”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已经醉得很厉害了,“我刚才对你的长老做出粗野的举动。但是我当时心里很乱。这位长老有点风趣,你以为怎样,伊凡?”

“大概有的。”

“有的,有的,他有点皮龙的味道[31]。他是个耶稣会教士,自然是俄国式的。他是个高尚的人,心里一定在暗暗痛恨着自己必须做戏,……必须披上一件神圣的外衣。”

“但是他是信上帝呀。”

“一点也不信。你还不知道吗?他自己就在对大家说,自然不是对大家,而是对所有到他那儿来的聪明人说。他对省长舒尔茨就直截了当说过我信仰[32],但我不知道他信仰什么。”

“真的吗?”

“一点也不错。但是我尊敬他。他这人有点靡非斯托非勒斯[33]的味道,或者不如说,有点像《当代英雄》[34]里的角色,叫阿尔白宁,还是什么,那就是说,你知道,他是好色之徒;他好色到了极点,如果现在我的女儿或妻子到他面前去忏悔,我都要替她们担忧。你知道,他讲起故事来可真……前年他叫我们到他那里去喝茶,还备有利口酒(太太们常送给他利口酒),他天花乱坠地讲起从前的事情来,我们的肚子都笑破了,特别是讲起他怎么治好一个虚弱的女人。他说:‘如果不是脚痛,我可以给你跳一个舞。’你瞧他多行!‘我年轻时玩过的把戏真不少。’他从商人杰米多夫那里弄到过六万卢布。”

“怎么,偷的吗?”

“那个商人把他当成好人,把钱送到他那里来,说:‘老兄,请你保存一下,我家里明天有人来搜查。’他就收下来保存了。后来他说:‘你是捐给教会的呀。’我对他说:‘你真无耻。’他说:‘不,我不是无耻,我是豪放……’不过我想起来了,这不是他,是另外一个人。我错搅到另一个人身上去了,没有注意。让我再喝一杯就够了,你把瓶子拿开吧,伊凡。我在胡说,你为什么不拦阻我呢,伊凡?……你为什么不说我在胡说?”

“我知道您自己会停止的。”

“你胡说,你这是因为恨我,完全是出于恨。你瞧不起我。你到我家里来,就在我的家里轻视我。”

“我会离开的,白兰地酒把您灌迷糊了。”

“我用上帝基督的名义请求你到契尔马什涅去一趟,只要一两天工夫,你偏不肯去。”

“既然您这样坚持,我明天就去。”

“你不会去的,你要在这里监视我,这是你心里打的主意,你这坏心眼儿的家伙,所以你不肯去吧?”

老人还不肯罢休。他已经醉到那样的程度,即使平素沉静的人,这时候也一定会突然想要发脾气、显威风。

“你看着我干什么?看你的眼睛什么样子?你的眼睛望着我,在那里说:‘你真是一副醉汉嘴脸。’你的眼神可疑,你的眼神显出轻蔑……你到这里来是有你自己的算盘的。你瞧,阿辽沙看人的时候,他的眼睛是发亮的。阿辽沙不轻视我。阿历克赛,你不要爱伊凡……”

“您别对哥哥发脾气了!不要再去气他。”阿辽沙忽然坚决地说。

“哦,那好吧。唉,头真痛。伊凡,你把白兰地拿开,我说了三遍了。”他沉思了一下,忽然露出长时间的诡诈的微笑,“伊凡,不要对衰弱的老人生气。我知道你不爱我,但不管怎样不要生气吧。我确实也没有什么可爱的地方。你到契尔马什涅去一趟,我自己随后也要去,给你送个小礼物。我要到那里指给你看一个姑娘,我早就看上她了。现在她还是一个赤脚姑娘。不要怕赤脚姑娘,不要看不起她们,她们是珍珠!”

他咂吻了一下自己的手。

“对我来说,”他忽然全身活跃起来,刚刚提到一个心爱的话题,就似乎一下子清醒了,“对我来说……唉,你们这些小孩子!你们这些小把戏、小猪崽!对我来说……甚至一辈子也没感觉过哪一个女人是丑八怪,这是我的准则!你们能明白吗?你们哪儿能明白?!你们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还是奶,你们还没有脱皮去壳哩!根据我的准则,每个女人身上,见他的鬼,都可以找到一点极有趣的东西,是别的女人身上所没有的,不过必须会找,巧妙就在这里!这是一种天才!对我来说没有丑女人。只要她是一个女的,那就已经有了一半,你们哪里明白这个?!即使在老处女身上也可以找到一点东西,会让你对那些傻瓜发生惊奇:怎么会让她老到如今竟没有注意到?赤脚姑娘和丑女人应该先使她们吃一惊,这是向她们动手的一种方法。你不知道吗?应该让她吃惊到狂喜、心乱、害羞的地步,因为想到居然有一个老爷会爱上像她这样的丑女人。十分有趣的是世界上永远有奴隶和主人,那就永远有擦地板的女人,永远有她的主人,而人生的幸福也就在这里!等一等……阿辽沙,你听着,我永远会让你那去世的母亲吃惊,不过那是另一种方式。我从来不和她亲热,只是一到了适当时间就忽然全身软瘫在她面前,跪在地上爬着,吻她的脚,弄得她总是,总是——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总是发出一种轻笑声,一种断续而清晰的、不高的、神经质的、特别的笑声。只有她才会发出这样的笑声。我知道她一这样就准要犯病了,第二天她就会大喊大叫地发起抽风病来,目前的这种轻轻的笑声不见得有什么欢乐,不过哪怕就是一种假象也总算是欢乐。这就是所谓懂得在一切东西里找出特点来!有一个家道富有的美男子别里亚夫斯基追求她,常到我家里来。有一次,他忽然在我家里,而且还当着她的面,打了我一个嘴巴。她这个本来像绵羊般的人竟那么厉害地向我发起火来,我甚至以为她为了这个要动手打我了。她说:‘现在你是个挨过揍的人,挨过揍的人,你挨了他一巴掌!你把我卖给他了。他怎么敢当着我的面打你!你永远也不要到我身边来,永远也不要到我身边来了!你马上就去,叫他出来决斗。’当时为了使她安静下来,我把她带到修道院里去,由神父们开导了一下。上帝在上,阿辽沙,我从来没有欺侮得罪过我的疯癫女人!最多只有那么一次,那还是在结婚的第一年里。她当时祷告得十分勤,特别严守圣母节的斋戒,还把我赶到书房里去睡。我心想,让我把她身上这种宗教神秘主义赶走吧!我说:‘你瞧,你瞧,这是你的神像,就在这里,现在我把它摘下来。你瞧,你把它看作奇迹创造者,可我现在就当着你的面朝它吐唾沫,我也决不会因此出什么事情的!’当她看到我这样做时,天呀,我想她现在一定要打死我了,可是她只是跳了起来,两手紧握在一起,后来忽然用手捂着脸,全身发抖,倒在地板上,一下子倒了下去,阿辽沙,阿辽沙!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老人吓得跳了起来。阿辽沙自从父亲开始讲起他的母亲来时,就渐渐变了脸色。他脸发红,眼睛冒火,嘴唇哆嗦。……喝醉了的老人说得唾沫四溅,一点也没有觉察出来,直到发现阿辽沙身上忽然出现了某种很奇怪的现象,也就是忽然做出跟他刚才所讲的“疯癫女人”完全相同的举动来。阿辽沙忽然从桌旁跳起来,和他母亲一模一样地两手紧握在一起,然后用手捂住脸,一下倒在椅子上,像被砍倒似的,并且忽然在歇斯底里地发作的一阵突如其来的、战栗的、无声的饮泣中,全身剧烈地哆嗦起来。这种和他母亲异乎寻常地相像的情景,使老人特别吃惊。

“伊凡,伊凡!赶快给他喷水。这很像她,简直一模一样,和他母亲当时完全一样,你用嘴朝他喷水,我对那一位也是这么做的。他这是为了他的母亲难过,为了他的母亲……”他对伊凡叨唠着。

“据我想,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母亲吧,您以为对不对?”伊凡带着愤怒的轻蔑心情突然发作起来。

老人看见他的冒火的眼光,哆嗦了一下。但这时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尽管只是一刹那的事:老人似乎确实忘记了阿辽沙的母亲就是伊凡的母亲。

“怎么是你的母亲?”他莫名其妙地嘟囔着,“你这是干吗?你讲的是哪一个母亲?难道她就是……哎呀,见鬼!她可不就是你的母亲吗!哎呀,见鬼!这是一时的糊涂,从来还没有这样过,对不起,我还以为,伊凡……哈,哈,哈!”他住了口,一阵长时间的醉醺醺的、近于无意义的冷笑扭歪了他的脸。就在这一刹那,外屋忽然大声喧嚷起来,传来疯狂的喊声,门砰然打开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闯进大厅里来。老人吓得跑到伊凡身旁。

“他要杀死我,他要杀死我!你不要让他,不要让他杀我!”他叫喊着,两手抓住伊凡·费多罗维奇衣服的下摆。

九 色鬼

紧随着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格里戈里和斯麦尔佳科夫也跑进了大厅。他们在外屋就纠缠着他,不放他进来(这是因为前几天费多尔·巴夫洛维奇就亲自下过命令)。格里戈里利用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闯进大厅时站下来向四周张望的机会,绕着桌子跑过去,把和外屋门相对的两扇通到内室去的门关上,站在关紧的门前,叉开两手,准备守卫门口,直到所谓流尽最后的一滴血为止。德米特里见了这情形,不只是喊嚷,甚至似乎尖叫起来,向格里戈里冲去。

“这么说,她在里面!把她藏在里面了!滚开,浑蛋!”他想拉开格里戈里,但是格里戈里推开了他。德米特里气得无法自制,挥起拳头用全力打了格里戈里一下。老人像一堵墙似的倒了下去,德米特里跨过他的身子,抢进门里去。斯麦尔佳科夫正待在大厅的另一头,脸色惨白,身体战栗,紧挨着站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身旁。

“她在这里,”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嚷着,“我刚才亲眼看见她拐弯朝着这座房子走来,只不过我没有追上。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刚才的“她在这里”这一声喊,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身上产生了不可思议的作用。他的全部惧怕都似乎突然消失了。

“抓住他,抓住他!”他咆哮起来,跟在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身后冲了出去。格里戈里这时已经从地板上爬起来,却还好像没有清醒过来似的。伊凡·费多罗维奇和阿辽沙跑去追父亲,从第三间屋内忽然传来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掉在地板上,砸碎了;原来在大理石的木架上有一个大玻璃花瓶(不很值钱的),被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跑过时撞倒了。

“把他抓住,”老人喊叫,“救命呀!”

伊凡·费多罗维奇和阿辽沙终于赶上了老人,用力把他拉回大厅来。

“你为什么追他!他真的会杀死你的!”伊凡·费多罗维奇向父亲生气地嚷着说。

“伊凡、阿辽沙,那么说她一定在这里。格鲁申卡一定在这里,他说他亲眼看见她跑过来的。”

他气都喘不上来了。他没指望格鲁申卡这时候会来,忽然听说她在这里,一下子使他的脑筋错乱了。他浑身打战,似乎发狂的样子。

“但是您自己看见她并没有来呀!”伊凡叫道。

“也许从那个门进来的。”

“可那个门锁上了,钥匙在您那里。”

德米特里忽然又出现在大厅里。他自然发觉了那扇门是锁着的,而门的钥匙的确是在费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口袋里。各屋的窗户也全都关着;所以格鲁申卡既没法进来,也不能跳出去。

“抓住他!”费多尔·巴夫洛维奇一眼又看见了德米特里,就尖叫起来,“他在我的卧室里把钱偷走了!”他挣脱伊凡的手,重又向德米特里冲去。但是德米特里举起两手,忽然抓住老人的两绺鬓边仅有的头发,拽了一下,砰的一声把他摔倒在地板上,然后还用靴后跟朝躺下的人脸上踹了两三脚。老人刺耳地尖叫起来。伊凡·费多罗维奇虽然没有像他哥哥德米特里那样有劲,还是两手抱住他,用全力拉他离开老人。阿辽沙也用尽气力帮忙从前面抱住哥哥。

“疯子,你打死他了!”伊凡喊道。

“这是他活该!”德米特里气喘吁吁地嚷着,“这次没有打死他,下次还要打的。你们防备不了。”

“德米特里!马上离开这儿!”阿辽沙威严地喝道。

“阿历克赛!你独自对我说,我相信你一个人:她刚才到这里来没有?我亲自看见她刚才从胡同里沿着篱笆旁边溜到这里来。我喊了一声,她跑了。”

“我对你起誓,她没到这里来过,这里也根本没人在等她。”

“但是我看见她……那么说她……我马上就能打听出她在哪儿。再见吧,阿历克赛!现在一个字也不必再对伊索提钱的事了,但卡捷琳娜·伊凡诺夫娜那里你却必须立刻就去一趟!‘嘱我致意,嘱我致意,致意!正是致意和道别!’把刚刚这出戏也讲给她听。”

这时伊凡和格里戈里已把老人扶起来,坐在躺椅上面。他的脸上血迹斑斑,人却很清醒,贪婪地倾听着德米特里的嚷叫声。他始终还以为格鲁申卡真的是在屋里的什么地方哩。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临走时怨恨地看了他一眼。

“使你流血我并不后悔!”他大声说,“你当心点,老头子。你应该小心收起你的幻想,因为我也有幻想!我亲口诅咒你,完全和你断绝关系。”

他从屋里跑了出去。

“她在这里,她一定在这里!斯麦尔佳科夫,斯麦尔佳科夫。”老人微弱地哑声说,伸着一只手指召唤斯麦尔佳科夫过去。

“她没在这里,你这疯老头子。”伊凡恨恨地朝他嚷道,“他晕过去了!拿水来,手巾。快去,斯麦尔佳科夫!”

斯麦尔佳科夫跑去取水。大家最后给老人脱掉了衣裳,抬到卧室里,放在床上。用湿手巾裹住他的头。他喝了白兰地酒,经历了强烈的激动,又挨了一顿打,身体十分衰弱,头刚刚挨枕头,立刻闭上眼睛,昏昏入睡。伊凡·费多罗维奇和阿辽沙回到大厅里。斯麦尔佳科夫把打碎的花瓶收拾出去,格里戈里站在桌旁,阴沉地垂下眼皮。

“你要不要也头上裹上湿毛巾,上床去躺一会儿?”阿辽沙问格里戈里,“我们会在这里照看他的;我哥哥打得你很痛,打你的脑袋。”

“他对我无礼!”格里戈里阴沉而一字一顿地说。

“他连对父亲也‘无礼’,不要说你啦!”伊凡·费多罗维奇苦笑着说。

“我曾在盆里给他洗澡,他竟对我无礼!”格里戈里又反复地说。

“见鬼,我要是不拉开他,也许他真会杀死他的。这位伊索还禁得住多大劲?”伊凡·费多罗维奇对阿辽沙低声说。

“上帝保佑!”阿辽沙说。

“保佑什么?”伊凡继续低声地说,恨恨地做了个鬼脸,“一条毒蛇咬另一条毒蛇,两个人都是活该!”

阿辽沙哆嗦了一下。

“我当然不能让他们弄出凶杀案来,就像刚才那样。阿辽沙,你留在这里,我到院子里去走一走,头痛起来了。”

阿辽沙走进父亲的卧室里去,在屏风后面床头边坐了大约有一个小时。老人忽然睁开眼睛,长时间沉默地望着阿辽沙,显然在那里回忆和思索。突然他的脸上出现了不寻常的激动神情。

“阿辽沙,”他畏畏缩缩地小声说,“伊凡在哪儿?”

“在院子里,他头痛。他在替我们守卫。”

“你把小镜子给我,就在那边放着,拿来给我!”

阿辽沙把放在抽屉柜上的一面能合上的小圆镜拿来递给他。老人照了一下:鼻子肿得很厉害,左眉上面额头上有一大块紫血印。

“伊凡说什么?阿辽沙,亲爱的,我唯一的儿子,我怕伊凡;我怕伊凡,比怕那个人还厉害。只有你一个人我不怕。”

“你也用不着怕伊凡,伊凡发了脾气,但是他会保护你的。”

“阿辽沙,那个人呢?他跑到格鲁申卡那里去了!亲爱的天使,你说实话!刚才格鲁申卡来过没有?”

“谁也没看见她。那是误会,她没有来!”

“可米卡真打算娶她,娶她!”

“她不会嫁给他的。”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无论如何不会的!”老人喜欢得浑身精神一振,似乎在这时候再不能比对他说这样的话更令他高兴的了。他喜欢得抓住阿辽沙的手,紧紧地把它贴在自己胸前。他的眼睛里甚至闪出泪光:“我刚才讲过的那个圣母像你拿去吧,你带走吧。我也准你回到修道院去。……刚才我是开玩笑,你不要生气。我头痛,阿辽沙……阿辽沙,请你安安我的心,做做好事,说句实话吧!”

“你还要问她来过没有吗?”阿辽沙悲伤地说。

“不,不,不,我相信你,另外有一件事情:你亲自到格鲁申卡那里去一趟,或是怎样见她一面;你尽快向她问问明白,越快越好,你自己亲眼判断一下:她到底愿意跟谁,跟我,还是跟他?好不好?怎么样?你能不能办到?”

“只要我见到她,会问的。”阿辽沙发窘地支吾着说。

“不行,她不会对你说的,”老人抢过话头说,“她是个不安分的人。她会吻起你来,说她想嫁给你。她是个骗子,没廉耻的女人。不,你绝不能到她那里去,绝不能去!”

“再说,那样也不合适,爸爸,很不合适。”

“刚才他跑开的时候喊着‘你去一趟’,他打发你到哪里去?”

“打发我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去。”

“为钱吗?向她要钱?”

“不,不是为钱。”

“她没有钱,一个钱也没有。阿辽沙,让我躺一夜,仔细想一想,你现在先走吧。你也有可能会遇见她。不过明天早晨你一定要到我这里来;一定要来的。我明天要对你说一句要紧话,你来不来?”

“来。”

“你如果来,要做出自己要来的样子,自己来看我。不要对谁说是我叫你来的。对伊凡也一句都不要说。”

“好吧。”

“再见吧,天使,刚才你替我出头,我是一辈子也忘不了的。我明天要对你说一句话,不过还要想一想。”

“你现在觉得怎样?”

“明天,明天就起床下地,完全健康,完全健康,完全健康!”

阿辽沙走过院子,看见伊凡哥哥坐在大门边长椅上:他在那里用铅笔在一本记事簿上写着。阿辽沙告诉伊凡,老人醒了,神志很清,打发他回到修道院去睡。

“阿辽沙,我很想和你明天早晨见一面。”伊凡欠身起来,客气地说,这种客气甚至有点完全出乎阿辽沙的意料。

“我明天要到霍赫拉柯娃家里去,”阿辽沙回答,“如果现在会不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话,也许明天还要到她那里去。”

“你这会儿到底还是要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去?是去‘道别,道别’吗?”伊凡忽然微笑了。阿辽沙不好意思起来。

“刚才喊叫的话我好像全都明白了,以前的事也多少明白了一些。德米特里大概是请你到她那里去一趟,传一句话,说他……嗯……嗯……总而言之,是‘告别’的意思,对不对?”

“哥哥!父亲和德米特里两人这些可怕的事情会弄成什么结局呢?”阿辽沙大声感叹说。

“谁也说不准。也许什么事也没有;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这个女人是一只野兽。无论如何,应该把老头子留在家里,不让德米特里进屋来。”

“哥哥,容我再问一句:难道每个人都有权利决定别的人谁值得活下去、谁不值得再活下去吗?”

“为什么要扯到决定值得不值得的问题呢?人们的心里在决定这个问题时,时常不是根据价值,而是根据其他比这更直截了当得多的原因。至于说到权利,那么谁没有希望的权利呢?”

“怕不能包括希望别人死吧?”

“即使是死又怎样呢?为什么当大家全这样生活,也许根本不大能照另一种样子生活的时候,要自己欺骗自己呢?你这样问,是跟我刚才所说‘两条毒蛇相咬’的话有关的,是不是?那么让我也问你:你是不是认为我也和德米特里一样,能够使伊索流血——杀死他的呢?”

“你怎么啦,伊凡!我的脑子里从来没有生过这种念头!就是德米特里我也不认为……”

“谢谢你至少还肯说这句话,”伊凡笑了笑,“告诉你,我永远准备保护他。可是就愿望来说,我却保留着充分的自由。明天见吧。不要责备我,不要把我看作是坏蛋。”他微笑地补充说。

他们互相紧紧地握手,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阿辽沙感到哥哥首先主动向他靠拢一步,是有所为而发的,这里面一定有某种用意。

十 两人在一起

阿辽沙从父亲家里出来,心情比刚才走进父亲家时更加失望和懊丧。他的脑子里也似乎千头万绪,一片零乱,同时又感到自己怕理清这些头绪,怕从今天所感受到的一切痛苦的矛盾中得到一个总的概念来。几乎有点近于绝望,这是阿辽沙的心里从来没有过的。首先像一座山似的高踞在一切之上的,是一个解决不了的致命问题:为了这个可怕的女人,父亲和德米特里哥哥的事会弄到什么结局?现在他自己已做了见证人。他自己身临其境,亲自看见他们狭路相逢。但是最后遭到不幸、成为彻底而可怕的不幸者的只会是德米特里哥哥,确定无疑的灾难正在等着他。这一切还会牵连到许多别的人,也许比阿辽沙以前可能想象到的还要多得多。甚至发生了某种近乎神秘的事。伊凡哥哥向他靠近了一步,这本是阿辽沙早就十分渴望的,可是现在他自己不知怎么会感到,这接近的一步竟使他感到惧怕。至于那些女人呢?真奇怪:他刚才特别怕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去,现在却毫不害怕了;相反地,还自己忙着到她那里去,好像早就想向她寻求指示。但尽管如此,现在把受托的事转达给她,显然已比刚才更困难了:三千卢布的事已成定局,德米特里哥哥现在既感到自己毫无信用,又失掉了一切希望,自然任何堕落的举动都会干得出来的。况且他还叫他把刚才在父亲那里所发生的那幕戏也讲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听。

阿辽沙走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时已经七点钟,天色黑了下来。她在大街上租了一所很宽敞舒适的房子。阿辽沙知道她和两位姨母同住,其中一位只是她姐姐阿加菲亚·伊凡诺芙娜的姨母,平时在她父亲家中是个不大作声的角色,当她从学校回家时曾同她姐姐一块儿服侍过她。另一位姨母虽然也是贫寒出身,却是一位风度高雅、神态俨然的莫斯科太太。听说她们两人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什么事都百依百顺,伴在她身边只是出于礼仪的需要。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只服从自己的恩主——将军夫人。将军夫人因病留在莫斯科,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必须每星期寄两封信给她,详细报告自己的一切情况。

阿辽沙走进前室,请替他开门的女仆通报的时候,大厅里显然已经知道他的到来(也许从窗里看到的),但阿辽沙还是忽然听见一阵忙乱,听见女人跑动的脚步声、衣裳的窸窣声,也许有两三个女人跑了出去。阿辽沙觉得奇怪的是他的到来竟能引起这么大的骚动。但尽管这样,他还是立刻就被引进了大厅。那间屋子很大,摆设着华美而且件数极多的家具,完全不是外省的气派。有许多沙发、躺椅和软凳,大小茶几;墙上挂着画,桌上放着花瓶和灯台,有许多花,窗台上还放着一只金鱼缸,暮色中屋里有一点暗。阿辽沙瞧见在显然刚刚有人坐过的长沙发上搭着一件丝绸短外套,沙发前面桌上有两杯没有喝完的巧克力茶,饼干,一只玻璃盘里放着蓝色的葡萄干,另一只放着糖果。她们在款待什么人。阿辽沙猜到他正碰上了有客,就皱了皱眉头。但正在这时帘子一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急急地快步走了进来,带着欢欣快乐的微笑朝阿辽沙伸出双手。就在这时候女仆拿进两支点着的蜡烛,放在桌上。

“谢天谢地,您到底来了!我整天向上帝祷告,希望您来。请坐呀。”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美貌以前就曾使阿辽沙感到惊讶,那是在三个星期以前,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自己的特别要求之下,德米特里哥哥曾初次把他带到她家来,介绍他和她相见。可是那次会面时,他们俩没怎么谈起来。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因为估计阿辽沙是十分害羞,所以似乎有意饶了他,一直同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说话。阿辽沙不作声,但却清楚地看到了很多事情。使他惊讶的是这位傲慢的女郎的那种骄横放肆和自以为是。而这一切都是明白无疑的。阿辽沙觉得自己并没有夸张。他发现她那发光的黑色大眼睛十分美丽,同她那张苍白得甚至有点发黄的椭圆形脸配起来特别相称。但是在这双眼睛里,正和在美丽的嘴唇的曲线里一样,有一点尽管可以使他的哥哥陶醉迷恋却也许不能长久热爱的东西。德米特里在那次访问后曾缠住他,恳求他不要隐瞒他见到这位未婚妻后所得到的印象,他当时差不多很直率地对德米特里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你同她会幸福的,但是,也许……是不安静的幸福。”

“对呀,弟弟,有些人本来怎样就永远是怎样,他们不会向命运屈服的。那么你以为我不会永远地爱她吗?”

“不,也许你会永远地爱她,但是同她也许不会永远有幸福……”

阿辽沙当时说出自己的意见时,涨红了脸,不满意自己到底屈从于哥哥的请求,讲出了这样“愚蠢”的想法。因为他在说出来以后,立刻连自己都觉得这意见愚蠢到极点。而且这样武断地发表对一个女人的意见他觉得也未免有些惭愧。正因为这样他现在乍一看到向他跑过来的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时候就更为惊惶地感到也许他当时的看法是很错误的。这一次她的脸上流露出朴质而毫不虚假的善意和坦率而热烈的真诚。以前使阿辽沙十分惊讶的“骄横和傲慢”,现在却只不过表现为一种勇敢而高贵的毅力和某种明显而有力的自信。阿辽沙刚一看到她,听她说出头几句话来,就明白她在与她如此爱恋的男人的关系方面所处地位的悲剧性,在她来说已不是秘密,她也许已经完全知道,肯定完全知道。但虽然这样,在她的脸上仍然闪耀着光明,充满着对未来的信心。阿辽沙感到自己在她面前突然显得仿佛是蓄意犯了严重过错的人。他一下子就被征服了,被迷住了。除了这一切之外,他还从她说出的第一句话里就看出她处于十分强烈的兴奋状态,也许在她身上是很不寻常的兴奋状态,甚至近于某种兴高采烈的心情。

“我所以那么期待您来,是因为我现在只有从您、从您一个人那里才能打听出一切实话来,从别人那里是无论如何得不到的!”

“我来……”阿辽沙讷讷地说,弄得语无伦次了,“我是……他打发我来的……”

“啊,他打发您来的,我早就预感到了。现在我全都明白,全都明白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大声说,眼睛里突然闪出了光芒,“您等一等,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先对您说清楚,为什么我这样期待着您来。您看,我也许甚至比您自己还远远知道得更多;我并不需要您告诉我一些情况。我要求于您的是:我需要知道您本身对他最近的个人印象是什么。我需要您用极直爽而不加修饰的,甚至是粗鲁(唉,不管怎么粗鲁都行!)的形式对我说说,您自己现在对他怎样看,在同他今天相遇以后,对他的状况怎样看?这也许比我这个他已不愿意再见面的人自己去找他谈好一些。您明白了我希望您做的是什么了吗?现在,请告诉我他为什么事打发您到我这里来(我早就知道他会打发您来的!),请您简单扼要地说,只说他最要紧的话!”

“他嘱咐我向您……致意,他说,再也不到您这里来了……向您致意!”

“致意?他就是这样说的,用这样的话吗?”

“是的。”

“也许是一时不经意地说错了话,用了不合适的词吧?”

“不,他正是嘱咐我一定要转达‘致意’这个词儿。还要求了我三次,请我不要忘记转达。”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现在请您帮我的忙,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现在我正需要您的帮助!我把我的想法对您说一说,您一定要告诉我,我想得对不对。假使他叫您向我致意是偶然的,并不坚持转达这句话,不强调这句话,那么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但是假使他特别坚持这句话,假使他特别要您不要忘记转达这个致意,那么,他也许是处在兴奋的心情下,是一时冲动吧?做出了决定,却又害怕自己的决定!他不是迈着坚定的脚步离开我,而是从山上跳下去的。强调这个词儿,只能说明是逞英雄。”

“对,对!”阿辽沙热烈地表示同意,“我自己现在也这样想。”

“既然这样,他还不是无可救药!他只是处在绝望的境地,可是我还能救他。等一等,他没有告诉您关于钱的事情——三千卢布的事情吗?”

“不但说过,而且这也许还是最使他绝望丧气的事。他说他现在已经丧失了名誉,什么都无所谓了。”阿辽沙热烈地回答,从心底里感到自己的心里又充满了希望,他的哥哥也许真的还有出路和救星。“可是,难道您……已经知道关于钱的事情了吗?”他补充说,忽然呆住了。

“我早就知道,知道得很清楚。我曾发电报到莫斯科询问,早就知道钱没有收到。他没有汇出去,但是我没有吭一声。上个星期我又打听出来,他一直需要钱,现在还需要。我这样做所抱的唯一目的是让他知道,应该向谁开口,谁是他最忠实的朋友。可是不,他不愿意相信我是他最忠实的朋友,不愿了解我,他只把我当作一个女人看待。整整一个星期里我都在焦灼地思虑着:用什么方法才能使他不为了花去三千卢布而在我面前感到害臊?也就是说,他可以对所有的人,对自己,却不必对我感到害臊。他对上帝不是会和盘托出而毫不感到羞惭吗?那他为什么至今还不知道我可以为他而忍受一切呢?他为什么,为什么还不了解我,在经过过去的那些事以后,他怎么还竟敢不了解我?我打算救他的一生。他应该忘记我只是他的未婚妻!可他却居然在我面前为自己的名誉担忧!他不是对您,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并不怕开诚布公吗?为什么我至今还够不上这个资格呢?”

最后的几句话是她噙着眼泪说的——泪水已从她的眼睛里溢了出来。

“我应该告诉您,”阿辽沙也同样用发颤的声音说,“刚才他同父亲中间发生的一桩事情。”他于是描述了那场戏,讲他怎样被打发去要钱,德米特里怎样闯了进来打了父亲一顿,以后又特别坚持地要求他阿辽沙来向她“致意”。“他到那个女人那里去了……”阿辽沙最后轻声补充了一句。

“您以为我不能忍受这个女人吗?他以为我不能忍受吗?但是他不会娶她的,”她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难道一个卡拉马佐夫家的人燃烧起这样的情欲后能够维持长久吗?这是欲,不是爱。他不会娶她,因为她根本不会嫁给他……”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又奇怪地笑了一笑。

“他也说不定会娶她。”阿辽沙忧伤地说,低垂着眼睛。

“他不会娶的,我对您说!这个姑娘是个天使,您知道吗?您知道吗?”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异常热烈地大声说,“她是一个世上最奇妙的人物!我知道她十分迷人,但我也知道她善良、坚定,而且高尚。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也许您对我的话感到奇怪,也许您不相信我吗?阿格拉菲娜·阿历山德罗芙娜,我的天使!”她忽然对另一间屋子,对什么人喊起来,“你快到我们这里来。这个可爱的人阿辽沙来了。他对我们的一切事情全知道。您出来见见他吧!”

“我就是在帘后等您叫我哩。”一个温柔的,甚至有点甜蜜的女人的声音说。

帘子掀了起来,于是……正是那个格鲁申卡本人,喜滋滋地带着微笑走到了桌子跟前。阿辽沙的心里好像突然抽搐了一下。他牢牢地死盯着她,简直不能移开眼睛。啊,这就是她,那个可怕的女人,那只“野兽”,像半小时以前伊凡哥哥想到她时脱口说出来的那样。可是谁想到在他面前站着的,猛一看来竟好像是一个极普通、极寻常的人物——一个善良、可爱的女人,也许是美丽的,但完全跟所有其他美丽而又“寻常”的女人一模一样!她的确好看,甚至很好看——俄罗斯式的美,使许多人为之倾倒的美。这个女人身材相当高,但却比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矮些(卡捷琳娜完全是个高个子)。她的肌肉丰满,行动轻柔,几乎无声无息,仿佛温柔到一种特别甜蜜蜜的程度,也像她的声音一样。她走进来时,不像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样迈着爽快有力的步子,相反地,是不声不响地。她的脚踏在地板上完全没有声音。她轻轻地坐在椅子上,轻轻地牵动华丽的黑绸衫发出一阵窸窣声,温柔地用一条贵重的黑羊毛围巾裹住自己像水沫般洁白丰满的脖颈儿和宽阔的肩。她二十二岁,从面容看来也恰巧是这个年龄。她脸色很白,带着两朵粉色的红晕。她的面部轮廓似乎稍阔了些,下颏甚至有点凸出。上唇薄,下嘴唇微微噘起,分外饱满,好像有点发肿。但是十分美丽而浓密的深褐色头发,乌黑的眉毛,带着长长睫毛的美妙的蓝灰色眸子,一定会使最冷淡和心不在焉的人甚至在人丛中、闲步时,在人头拥挤处,也会在这张脸的面前突然止步,并且长久地记住它。最使阿辽沙惊讶的是这张脸上那种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神情。她像孩子似的看人,像孩子似的为了什么而喜悦,她正是“喜滋滋地”走到桌子跟前来,似乎正在怀着完全像孩子般迫不及待的、信任的好奇心,期待着立刻出现一件什么事情。她的眼神可以使人心灵欢悦——阿辽沙感到了这一点。她的身上还有一种东西他却不能,或者说他没法加以理解,但也许不知不觉间对他也产生了影响,那就是她躯体的一举一动间那种娇弱和温柔,以及行动时那种猫一般的无声无息。但尽管如此她的躯体却是强健丰满的。围巾下隐约可见那宽阔丰满的肩头、高耸而还十分年轻的乳房。这躯体也许预示着将会重现维纳斯女神的风姿,虽然毫无疑问现在看来就已经有些比例过大之嫌——这是一眼可以看出的。俄国女性美的行家看了格鲁申卡,一定能正确地预言,这种新鲜的、还年轻的美,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就会丧失和谐,身子发胖,连脸也变得肥肿,眼边额头将很快地出现皱纹,脸皮变得粗糙,也许发紫。总而言之,那是短暂的美、转眼即逝的美,正是一切俄国女人身上所常见的。阿辽沙自然没有想到这层,但是他虽然着了迷,却还是怀着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仿佛深为惋惜似的自问:她为什么要这样拉长腔调,不能自自然然地说话呢?她这样做,显然是在这音节和字音的拉长和做作的甜蜜腔调里发现了美。这自然只是一种醉心于不良风度的不良习惯,说明着所受教育的低下,以及从小就养成的对于文雅的庸俗理解。但虽然如此,这样的口音和语调在阿辽沙看来,跟脸上那种孩子般天真喜悦的神情,和眼里那种像婴孩般宁静幸福的目光,简直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矛盾!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立刻把她让在阿辽沙对面的沙发上,好几次欢欣地吻她的嬉笑的嘴唇,简直好像爱上了她。

“我们是初次相见,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女主人狂喜地说,“我想认识她,见见她,我想到她那里去,但是我刚一表示了这种愿望,她就自己先来了。我早就知道我同她可以解决一切,解决一切的!我的心里有这样的预感。有人劝我不要走这一步,但是我预感到了结果,而且果然并没有弄错。格鲁申卡对我解释了一切和她的全部打算;她像善良的天使那样飞到这里,带来了安宁和喜悦……”

“您竟不嫌弃我,亲爱的、高贵的小姐。”格鲁申卡像唱歌似的拉长着调子说,脸上一直带着可爱的、喜悦的微笑。

“不准您对我说这种话,您这女魔法师,您这美人儿!能够嫌弃您吗?我再吻一下您的下嘴唇。您的嘴唇好像有点发肿似的,那现在就让它再肿些,再肿些,再肿些吧。您瞧,她笑得多可爱,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瞧着这样的天使,真是从心里高兴……”阿辽沙脸红了,发出看不出的、轻微的颤抖。

“您宠爱我,亲爱的小姐,可也许我根本不配消受您的爱。”

“不配!她竟会不配!”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又热烈地叫了起来,“您要知道,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们有着爱幻想的头脑,我们有着任性但却非常非常骄傲的心!我们高尚,我们宽宏,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这您知道不知道?我们只是不幸。我们太轻易地就对一个也许毫无价值的或轻浮的人做出任何牺牲。有这么一个人,也是军官,我们爱上了他,我们把一切都献给了他,那是很久以前,五年以前的事了,但是他却忘掉了我们,另娶了妻子。现在他成了鳏夫,他写信来说要到这里来,可是您知道吗,我们直到现在还是只爱着他一个人,而且终身爱着他!他一来,格鲁申卡就又会有幸福了,而这整整五年中她是不幸的。不过谁能责备她,谁能自夸得到过她的青睐呢?只有那个瘸腿的老头子,那个老商人,可是他实际上还不如说是我们的父亲,我们的朋友、保护人。他遇见我们时,正当我们处在绝望和痛苦中,被我们所爱的人遗弃的时候,要知道她当时甚至想投水自杀,是那个老人救她的,是他救她的呀!”

“您真会替我辩护,亲爱的小姐,您在一切事情上都是那么性急。”格鲁申卡又拉长调子说。

“我在辩护?难道我们有资格来辩护?再说我们这会儿还敢替您辩护吗?格鲁申卡,天使,请您把手伸给我,您瞧这只胖胖的、美丽的小手。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您看见这只手了吗?是它带来了幸福,它使我复活,我现在要吻它,手腕,手心,这样,这样,这样!”她仿佛陶醉了似的接连三次吻着格鲁申卡那只确实极美的、也许太肥胖的手。而那一位呢,在伸出这只手来以后,轻轻发出神经质的、清脆动人的笑声,望着这位“亲爱的小姐”,对于自己的手被人家这样吻着,显然感到很愉快。“也许,太兴高采烈了吧。”阿辽沙的头脑里闪出这个念头。他脸红了。他的心一直似乎特别地不安。

“你当着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的面这样吻我的手,亲爱的小姐,真使我感到羞惭。”

“难道我这样做是想羞你吗?”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有点奇怪地说,“唉,亲爱的,您真是太不理解我了!”

“可您也一样可能还并不十分了解我啊,亲爱的小姐,我也许比您表面看到的要坏得多。我心里是坏的,我喜欢任性。当时我把可怜的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迷住,只是为了嘲笑嘲笑他。”

“但现在您不又在救他了吗?您已经答应过,您要使他醒悟,您要对他直说,您早就爱上了别人,现在那人正向您求婚。”

“哦,不,我并没有答应这样说。这一切都是您自己对我说的,我并没有答应。”

“这么说,我没有了解您的意思,”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轻声说,脸上似乎有点发白,“您答应过……”

“哦,不,天使小姐,我一点也没有答应过您什么事情。”格鲁申卡仍然带着那快乐和天真无邪的神情,不慌不忙地轻轻打断她的话头,“现在就看得出了,高贵的小姐,在您面前的我这个人是个脾气多么坏和多么一意孤行的女人。我想怎样做就怎样做。我刚才也许答应过您什么,可现在又想:也许我突然又有点喜欢起他,喜欢起米卡来了,我已经喜欢过他一次,甚至喜欢了几乎一个钟头哩。也许现在我会立刻走去对他说,让他从今天起就留在我的家里,瞧我是个多没有常性的人。”

“您刚才……完全不是这样说的……”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勉强低声挤出一句话来。

“哦,刚才!可是我是个软心肠的蠢女人。只要想一想,他为我受了多少罪!我回家后忽然怜惜他起来,那可怎么办呢?”

“我料不到……”

“唉,小姐,您对待我真好,您真是高尚。可现在,由于我这种脾气,您也许要不爱我这傻女人了。请您把您可爱的小手伸给我,天使似的小姐。”她温柔地请求,仿佛带着崇拜的神情,握住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手,“亲爱的小姐,我现在握住您的手,也要像您对我那样地亲吻它。您吻了我的手三次,我得吻您三百次才算还清。就这么办吧。以后的事全听上帝的安排,也许我会成为您真正的奴隶,乐意一切都奴隶似的听您的吩咐。上帝决定怎样就怎样吧,我们彼此根本用不着预先约定什么,答应什么!小手啊,您的小手真可爱极啦!您这可爱的小姐,您这让人无法相信的美人儿!”

她轻轻地把那只手端到自己的嘴唇边,真的怀着那个奇怪的目的:在接吻上“还清欠账”。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并没有挣脱手,她怯生生地怀着一线希望听到了格鲁申卡最后所说的那句尽管也说得非常古怪的诺言:乐意“奴隶似的”听她的吩咐。她紧盯着她的眼睛,她在这双眼睛里看到的仍旧是那种坦白、信任的表情,那种明朗的愉快心情。“她也许太天真烂漫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心里闪出了希望。这时候格鲁申卡正在仿佛陶醉于那只“可爱的小手”似的,慢慢地把它举近自己的唇边。但是刚要到唇边的时候,她忽然捏住那只手停了两三秒钟,似乎在那里思索着什么。

“您猜怎么着,天使小姐,”她突然用最最温柔、甜蜜的声音拉长着调子说,“您猜怎么着,我偏不来吻您的小手。”她异常快乐地轻轻笑了起来。

“随您的便……您怎么啦?”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吃了一惊。

“请您留着这事当个纪念,那就是您吻过我的手,可是我没有吻您的手。”她的眼睛里突然闪出光来。她可怕地紧紧盯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

“你这蛮不讲理的女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说,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满脸通红。格鲁申卡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

“我还要马上去告诉米卡听,说您怎样吻我的手,我却完全没有吻您的。他真会笑得不可开交呢!”

“贱货!滚!”

“哎哟,真不害臊,小姐,真不害臊,您说出这样的话来,未免太不像样了,亲爱的小姐。”

“滚出去,出卖肉体的畜生!”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吼叫了起来。她那完全扭曲了的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在发抖。

“还讲起什么出卖肉体的来了。您这个千金小姐在黄昏的时候跑到男人家里去要钱,亲自送上门去出卖色相,我是知道的。”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喊了一声,正想朝她扑过去,但是阿辽沙拼命地拦住了她:“一步也别动,一个字也别说!您什么也不要说,什么也不要回答。她会走的,马上会走的!”

正在这当儿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两位亲戚听到喊声跑进屋来,女仆也跑来了。大家都连忙奔到她身边去。

“我是要走了,”格鲁申卡说,从长沙发上拿起了短外套,“阿辽沙,亲爱的,送我一下!”

“走吧,您快些走吧!”阿辽沙在她面前合着双手恳求她说。

“亲爱的阿辽沙,送送我吧!我在路上要对你说一句很好听、很好听的话!阿辽沙,我是为了你才闹出这场戏来的。送送我吧,宝贝儿,以后你会喜欢我的。”

阿辽沙绞着两只手,扭过身去。格鲁申卡清脆地朗声笑着,从屋里跑出去了。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犯起病来。她号啕大哭,痉挛得死去活来。大家都在她身边忙作一团。

“我警告过您的,”大姨母对她说,“我不让您走这一步,您太火暴了,怎么能决心走这样一步呢?!您不知道这类东西的性子,这女人听说比别的人更坏。……不行,您真是太任性了!”

“她是一只老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嚷道,“您为什么拦阻我,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要狠狠打她一顿,打她一顿!”

她在阿辽沙面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也许是根本不想控制。

“应该抽她一顿鞭子,送到断头台上,交给刽子手,当着众人面前!”

阿辽沙退到门旁。

“但是上帝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忽然嚷叫起来,两手一拍,“他呢!他竟会那么不正直、那么没人性!他竟对这东西讲那件事情,在倒霉的、永远可诅咒的那天所发生的事情!‘送上门去出卖色相,亲爱的小姐!’她竟知道了!您的哥哥真是浑蛋,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

阿辽沙想说点什么,但是没有找出一句话来。他的心难受得都疼痛了。

“您走吧,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我觉得羞耻,我觉得可怕!明天……我跪着哀求您明天来一趟。您不要怪我,饶恕我吧,我不知道下一步拿自己怎么办!”

阿辽沙走到街上,仿佛连脚步都迈不稳了似的。他也想和她那样哭一场。一个女仆忽然追上前来。

“小姐忘记把霍赫拉柯娃太太的信转交给您,这信从午饭的时候就在我们这里了。”

阿辽沙机械地收下那个玫瑰色的小信封,下意识地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十一 又一个失去了的名誉

从城里到修道院只有一俄里路多一点。阿辽沙在这时已经行人稀少的路上匆匆地走着。天快黑了,三十步外就已看不清东西。在中途有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一棵孤零零的柳树底下看得出有一个人的身影。阿辽沙刚刚走到十字路口,那个人就一下冲出来,跑到他身旁,用凶狠的声音喝道:“掏出钱包来,不然就要你的命!”

“原来是你呀,米卡!”阿辽沙惊奇地说,被他吓了一大跳。

“哈,哈,哈!你没有料到吗?我心想:上哪儿等你好呢?在她家附近吗?从那里出来有三条路,我会找不到你的。后来才想到上这儿来等,因为心想你一定会经过这里,到修道院去是没有别的路的。嗯,你有什么话直说吧。你压扁我吧,像压死一只蟑螂似的……可是你怎么啦?”

“没什么,哥哥,我是被吓坏了。唉,德米特里,刚才父亲流的血……”阿辽沙哭了,他早就想哭,现在他的心里忽然好像决了口,“你几乎杀死他,还诅咒他,而现在……刚刚……你还开玩笑,‘掏出钱包来,不然就要你的命!’”

“那有什么?不正经吗?不合时宜吗?”

“不是的,我只是……”

“等等。你瞧这黑夜,你瞧,这是多么阴沉的黑夜,满天乌云,起了多大的风!我躲在这棵柳树底下等你,忽然心想(上帝做证!):为什么还要这样受苦下去,还等候什么?这是一棵柳树,有手帕,还有衬衫,立刻可以拧成一根绳子,还可以加上一条背带,干吗不让世界少一个累赘,不再为了我这下贱生命丢脸?!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你走了过来,天呀!真好像有什么东西忽然从天外飞来。这么说,到底还有一个人是我所爱的,现在走来的正是他,正是这个小人儿,我的亲爱的小兄弟,这是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也是唯一爱着的人!我是那么爱你,我在那一刻是那么爱你,所以我就心想:让我立刻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可这时突然心生一个愚蠢的念头:‘让我逗他笑笑,吓唬他一下子。’这样我就像傻子似的喊起‘掏出钱包来!’,请你原谅我这种愚蠢举动,这不过是胡闹,其实我的心里……也是很正经的。算了吧。还是请你说说,那里的情形怎么样?她是怎么说的?刀劈也好!斧锯也好!不要怜惜我!她气极了吗?”

“不,不是的。那里完全不是你想的这种情况,米卡。那里……我在那里刚才碰见了她们两个人在一块儿。”

“哪两个人?”

“格鲁申卡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去了。”

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惊呆了。

“不可能!”他嚷道,“你说梦话!格鲁申卡会在她家里!”

阿辽沙把从他走进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的时候起所发生的一切事情讲述了一遍。他讲了十分钟左右,不能说讲得十分流畅和有条有理,但似乎传达得很明白,把握住了那些最主要的话和最主要的行动,而且还常常通过一言半语鲜明地传达出了自己的感受。哥哥德米特里默默地听着,两眼吓人地直勾勾凝视着。但是阿辽沙明白他已经全都了解,已经领会了全部事实。不过随着故事的进展,他的脸色不但越来越阴沉,而且仿佛还越来越可怕。他皱紧眉头,咬紧牙根,他那呆板的目光显得更加呆板、固执和可怕。最出人意料的是他的整个的脸,本来显出愤恨和狂怒,一下子忽然又变了,变得那么快,让人完全想不到,紧闭的嘴唇松开了,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忽然之间发出了最毫不抑制而又毫不做作的大笑。他简直被笑声噎住了,笑得甚至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结果还是没有吻手!还是没有吻,就这么跑走了!”他终于喊了出来,带着一种病态的狂喜神情,如果这种狂喜不是这样自然真率,那么也可以称之为无礼的狂喜——“她竟大声叫她老虎!真是母老虎!应该把她送上断头台去吗?是的,是的。应该,应该,我自己就是这个意见,早就应该!你瞧,弟弟,送她上断头台是可以的,但是首先自己应该恢复健康。我了解这位蛮横无理的女王,她的整个面目,整个面目全在这件吻手的事情上显露出来了,这女魔!她是世界上可以想象得出来的一切女魔中的女王!这也能让人感到一种特殊的痛快!那么她跑回家去了吗?我立刻去……嗯……我要立刻跑去找她!阿辽沙,你不要骂我,我不是也同意,把她绞死都还嫌轻吗?”

“可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呢?”阿辽沙伤心地叫道。

“那一位我也看透了,那一位我也从里到外彻底看透了,而且从来没有看得这样清楚过!这简直等于是发现全球的四大洲,说错了,五大洲!走了这样的一步!这正是那个女学生卡钦卡的本色,她为了拯救父亲这样一个慷慨的念头,竟不怕跑到一个粗野无礼的军官家里去,甘冒被人家侮辱的危险!真是充满骄傲,渴望冒险,渴望对命运挑战,向无边的深渊挑战!你说那位姨母曾经阻拦过她吗?你知道,她那位姨母自己就是个专横的人,她原是莫斯科的那位将军夫人的亲姐姐,她的鼻子翘得比别人还要高,但是丈夫被揭露侵吞公款,丧失了一切,连田产和其他一切,于是这位骄傲的太太忽然降低了调门,至今也没有提高起来。那么说她曾阻拦卡捷琳娜,可是卡捷琳娜不听。‘我能战胜一切,一切都由我支配;只要我愿意,也可以引诱格鲁申卡上钩。’结果是……她过于自信,自负太甚,那怨谁?你以为,她是故意首先吻格鲁申卡的手,是有狡猾打算的吗?不,她是当真的,她是真的爱上了格鲁申卡,不是格鲁申卡,而是自己的幻想、自己的美梦,因为这是我的幻想、我的美梦!好阿辽沙,你是怎么脱身逃出她们这些人的掌心的?是不是撩起修士服,溜之大吉?哈,哈,哈!”

“哥哥,可是你却好像毫不在意你对格鲁申卡讲了那天发生的事,而格鲁申卡刚才竟当面冲着她说:‘您自己私下到男人家里去出卖色相!’这是多么对不起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哥哥,还有比这侮辱更厉害的吗?”使阿辽沙感到最痛苦的一个念头,是哥哥似乎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受辱而高兴,尽管这自然是不可能的。

“哎呀!”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忽然可怕地皱紧眉头,举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虽然阿辽沙刚才已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怎么委屈、怎么喊“你的哥哥真是个浑蛋!”这一切事情全讲了出来,可是他似乎现在才注意到。“真的,也许我确实对格鲁申卡讲过卡捷琳娜所说的那个‘倒霉’的日子的事情。对,是那样,是讲过的,我现在想起来了!那是在莫克洛叶,我喝醉了酒,吉卜赛女人在唱歌,但是我哭着,当时我痛哭着,跪在地上,向自己心头卡嘉的形象祈祷,格鲁申卡是明白这意思的。她当时全都明白,我记得,她自己也哭着。哎,见鬼!现在还能不这样吗?当时哭泣,现在呢?现在是‘当胸一剑’,女人都是这样的。”

他垂下头,沉思起来。

“是的,我是浑蛋,毫无疑问是浑蛋,”他忽然用阴沉的声音说,“不管哭不哭,总是一个浑蛋!你可以转告她,我接受这个称呼,如果这能使她解恨的话。够了,再见吧,有什么可谈的?没有快乐的事情。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也不愿意再跟你相见,除非到某一个最后的时刻。别了,阿历克赛!”他紧紧握了握阿辽沙的手,还是低垂着眼皮,头也不抬,仿佛一下挣脱开一般,大踏步向城里走去了。阿辽沙目送着他,简直不相信他会这样突然永远离开了。

“等等,阿历克赛,还要坦白一点,只对你一个人说!”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忽然又回过头来,“你看我,仔细看我。你瞧,这里,这里,这里还正在孕育着一件可怕的不名誉的事情。”德米特里·费多罗维奇一面说着“这里,这里”,一面用拳头捶着胸脯,神情很奇特,好像这不名誉的事情就潜藏在他的胸脯里面,或是在某一地方,也许在口袋里,或是密缝后挂在脖子上。“你已经知道我:我是坏蛋,公认的坏蛋!但是你要知道,无论我从前、现在或将来做了什么事,它和现在、和眼前这一刻藏在我心头的这件不名誉的事比起来,在卑劣的程度上是简直无法相比的。这件事就藏在这里,这里,它正在酝酿实现,而我本来是完全可以停止这事的进行的,既可以停止,也可以实行,你要记住这一点!但是我告诉你,我一定要实行它,决不停止。我刚才对你什么都讲了,却没有讲这件事,因为连我也没有那么厚的脸皮说出它来!我还能停止;我一停止,明天就可以挽回整整一半已失去的名誉,但我不停止,我要实行卑劣的计划,你可以预先做我的证人,证明我事先就清醒地对你说过这事!毁灭和黑暗!用不着再解释,到那时候你自会知道。恶臭的胡同和女魔!别了。不必为我祈祷,我不配,也完全用不着,完全用不着,我完全不需要!走吧!”

他突然走了,这一次是完全走了。阿辽沙也朝着修道院走去:“我怎么会,怎么会再见不到他了?他说的是什么话?”他觉得奇怪极了,“明天我一定要去看他,寻找他,专门寻找他。他说的是什么话!”

他绕过修道院,穿过松树林,一直走进庵舍。虽然这时已到了不放人进门的时候,可是人家还是给他开了门。当他走进长老的修道室的时候,他的心战栗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要走出去?为什么长老要打发他进入‘人世’?这儿一片静寂,这儿是神圣的地方,而那里——却扰攘不安,那里是一片黑暗,会使人立即迷失方向,误入歧途。”

见习修士波尔菲里正在修道室里,还有司祭佩西神父也在,他整天每隔一小时就来打听一下佐西马长老的健康。阿辽沙惊恐地听到长老的病况愈来愈严重了。甚至通常晚上和修士们的谈话今天也不能举行。照例每天晚上,做完功课以后,临睡以前,修道院的全体修士都聚到长老的修道室里,每人朗声向他忏悔今天自己的过失,罪孽的幻想、念头,一切诱惑,甚至相互间的口角,如果有这类事发生了的话。有的人竟跪下来忏悔。长老加以宽赦,调解,训示,判处悔罪,给予祝福,然后让他们回去。反对长老制的人们所不满意的也就是修士间的“忏悔”,说这是对作为一种圣礼的忏悔的亵渎,几乎犯了渎圣罪,实际这完全是两回事。他们甚至向教区主管方面提出,说这样的忏悔不但不能达到良好的目的,而且确实会有意地把人引到罪孽和引诱中去。他们说修士中有许多人觉得到长老那里去是桩苦事,只是因为大家都去,不愿意使人家认为他们骄傲和具有反叛思想才勉强去的。有人说,修士中有些人在晚间去忏悔的时候,彼此事先约定:“我说我早晨对你发过脾气,你就给我证实。”这是为了有话可说,为了能敷衍了事。阿辽沙知道,有时确曾发生过这类事情。他也知道修士里有人还最恨按照惯例,甚至隐修者所收到的家信,也必须先送到长老那里去,由他拆开来先看。自然,原来设想,这一切都应该自由、热诚而真挚地进行,以求达到自愿地服从和拯救性地施行训诫的目的,然而实际上发生的情况却是,有时非但弄得很不诚恳,相反地,只显得做作和虚假。但是修士中辈分高的和有经验的一些人坚持自己的主见,认为凡是诚恳地走进这墙里来修行的,这类修持和苦行肯定可以使他们得救,给予他们极大的利益;但是相反地,如有人引以为苦,产生埋怨,那么反正他们就好像已经不是修士了,本来就不应当来进修道院,这类人的位置是在俗世间。罪孽和魔鬼,不但在俗世里,即使在教堂里,也是无法回避的,所以完全不该对它们纵容姑息。

“他衰弱得很,净要睡觉,”佩西神父为阿辽沙祝福以后,轻声告诉他,“很难叫醒他。不过也用不着去叫醒了。刚才醒过五分钟,请求向修士们转致祝福;请他们为他做晚祷。还打算明早受一次圣秘礼。又想起了你,阿历克赛,问你出去了没有,我们回答他说在城里。‘我就是祝福他要他这样的;他的位置是在那里,目前还不是在这里。’这就是他提到你时所说的话。他想到你时总是流露着爱和关心。你明白自己是受到多大的恩惠吗?不过他为什么决定你暂时应该到尘世里去呢?他一定对你的命运预见到了什么!你要明白,阿历克赛,即使你真回到尘世去,那也应当把它作为是去修长老指定给你的功课,而并不是去投身于空虚的浪游,不是去追求尘世的享乐。”

佩西神父出去了。长老即将逝世一点,对于阿辽沙来说是毫无疑义的,虽然他也许还能活上一两天。阿辽沙坚定而且热烈地决定,虽然他曾答应和父亲、霍赫拉柯娃母女、哥哥,以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等人会面,明天也决计不出修道院一步,一定要留在长老身旁,直到他去世为止。他的心中充满了热烈的爱,他痛心地责备自己,竟会在城里有一个短暂的时间完全忘记了那个被自己遗留在修道院中的垂死的人,那个自己平素在世上最最敬爱的人。他走进长老的卧室,跪下来,向睡着的人叩头。长老静静地、动也不动地睡着,轻微地呼吸着,均匀而且几乎觉不出来。他的脸是安静的。

阿辽沙回到另一间屋子,就是长老早晨接见宾客的那间,脱下皮靴,几乎和衣躺在坚硬狭窄的皮沙发上,长久以来他就每夜经常睡在这里,只加上一个枕头。刚才他的父亲叫嚷着提到过的褥子,他早已忘记了铺垫。他只脱下修士袍,盖在身上,代替被子。今天在临睡之前,他急忙跪下来,祈祷了很长时间。他在热烈的祷词中,不求上帝为他消释他的不安,只求给他那种欣悦的感动心情,以前,在他赞颂过上帝以后(这是他临睡前祷词照例的内容),时常有这样的心情降到他心灵里来。降临他身上的这种快乐心情引他进入轻松安静的梦乡。今天也正在这样祈祷的时候,他偶然间在衣袋里摸到那封小小的、玫瑰色的信,就是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女仆在中途追上来转交给他的。他感到有点困惑不安,但仍旧念完了祷词。接着在迟疑了一会儿以后,便打开了信封。里面有一封短信,署名“丽萨”——这就是早上当着长老那样取笑他的霍赫拉柯娃太太的那个年轻的女儿。

“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她写道,“我瞒着一切人,也瞒着妈妈给您写信,我知道这是很不好的。但是如果不对您说出我心里产生的一切话,我就活不下去,这些话除去你我两人以外,事先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但是叫我怎样对您说出我十分渴想要对您说的话呢?据说,纸张不会脸红,告诉您,这是不对的,纸张也脸红得和我现在一样。亲爱的阿辽沙,我爱您,从儿童时代起就爱,从莫斯科起,那时您还完全不是现在的这个样子。我终身爱您。我的心选中了您,我愿意和您结合,白头到老,同生共死。自然先决条件是您必须脱离修道院。关于年龄一层,我们可以等待法律允许的时候。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恢复健康,可以走路、跳舞。这是用不着多说的。”

“您看,我是一切都想到了,只有一件事不能猜想,那就是您读了这封信以后,会对我怎么想?我爱笑,好淘气,我刚才惹您生气,但是我对您说实话,我在执笔以前,曾向圣母像祷告,现在还在祷告,几乎哭泣。”

“我的秘密现在掌握在您的手里了,明天您来时我不知道怎样看您。阿历克赛·费多罗维奇,假使我像刚才那样,看到您的脸时,又像傻瓜一样按捺不住,大笑起来,那可怎么办呢?您一定会认为我是好取笑的坏女人,不再相信我这封信。因此我恳求您,亲爱的,如果您对我有一点同情,在您明天走进来的时候,不要过于正面看我的眼睛,因为我的眼神和您相遇的时候,我一定会忽然大笑起来,何况您又穿着这种长袍。现在,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就全身发冷,所以您走进来的时候,暂时请您不要看我,可以看母亲或窗外……”

“我居然给您写了情书,我的天,我做出了什么事情!阿辽沙,请您不要瞧不起我。如果我做了很坏的事,使您生气,那么请您饶恕我。现在,我的也许会永远使我失去了名誉的秘密在您的手中了。”

“我今天一定要哭。再见吧,直到那可怕的再见时刻。丽萨。”

“又及。阿辽沙,请您一定,一定,一定要来!丽萨。”

阿辽沙不胜惊奇地读完这封信,读了两遍,想了想,忽然轻声而甜蜜地笑了。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在他看来这笑声是有罪的。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那样轻声地、幸福地笑了。他慢吞吞地把信装进信封,画了“十”字,躺下来。他的心灵的纷扰忽然过去了。“上帝,愿你宽恕这些人,保佑这些不幸的、心情不安的人,给他们以指引。你掌握着道路,指给他们道路使他们得救吧!你就是爱。你给一切人送来欢乐!”阿辽沙喃喃地说,画着“十”字,渐渐沉入了静谧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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