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水神情淡淡,半真半假的说道:“观中有你,他们已噤若寒蝉,我又何苦在为难他们。”
在清平观,虽然翼水沉香是掌门,但是大小事务,管教弟子,招收道童都是执事翼火风藤负责。
翼火风藤颇有才干,将清平观打理的井井有条,而且善于生财之道,观中门徒生活富足,在这乱世之中,实属难得。
只是翼火风藤为人颇为严格,铁面无私,用他自己的话说,没有铁手腕,成不了大门派。
奇特的是,恪遵功令的翼火风藤却有个十分和善的面孔,对上对下,话未出口先带三分笑意,行为做事也颇为客气,毫无架子。
然而,如果你违反了观规,马上就会知道什么叫翻脸无情,因此,小道童们私底下给翼火风藤起了个“笑面虎”的诨名。
对于掌门的戏谑,风藤并没接话,反而负手而立,看着风竹束发。
风竹手上十分利落,三千青丝片刻就挽成巍峨的发髻,最后,用一条白色的锦缎缠绕在发髻上,锦缎很长,剩余的部分从发顶一直垂到腰际。
束上发的翼水,看起来更像个红尘中人,雪白的衣领处露出洁白修长的脖颈,矜贵又脆弱。
翼火风藤看着自己的徒弟周到的伺候着翼水,束发,净面,漱口,一套下来,两个人连一句话,一个眼神都没有,十分默契。
私心作祟,风藤忍不住说,“要么,你把风竹收了吧,这么多年,你一个徒弟都没收,这么借下去也不是办法。”
徒弟伺候师傅,无论在那里都是天经地义,观中稍有资历的都要收个小道童伺候,唯独掌门孤家寡人一个,偏偏又是个金贵的主,没人照顾不行,只能到处借人用。
风竹听到师傅的话,忍不住手上一僵,抬眼看着翼水,神情中难掩希翼之色。
翼水安抚的拍了拍风竹,瞟了一眼风藤,“身为掌门,带头乱了你定下的规矩,你这个掌教执事恐怕难以服众。”
风藤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在清平观,拜师礼后,师徒关系一定,便在由不得更改,这规矩确实是他订的,这也是避免有人想攀高枝,乱了观里的风气。
接着,翼水淡淡的说道:“你不用挂怀与我,师叔最近打算收一批年龄十岁以下的小道童,届时,我会仔细看的,如有资质好的,收下便是。”
一句话,解了风藤的尴尬。
风藤笑着说,“是,我也是怕你收徒太晚,跟咱们师傅似的。”
风藤如何想,翼水心中明了。
当年师傅收他们入门时,已是花甲之年,结果同一辈的师兄师弟,比他们大上许多。
直到师傅去世后,他和风藤师兄弟两人,一人接任掌门,一人受任执事,原本对他们十分疼爱的师兄弟们,忽然间变得刻薄挑剔起来,他还好些,风藤明里暗里却受了不少磨搓。
风藤希望自己早点收徒弟,自然是希望,把年龄的差距拉回来,也避免以后发生这样的事,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如今自己是掌门,不出意外,自己的徒弟之一将会是下一届掌门,而风竹是风藤的人,若风竹承了衣钵,将来继承掌门之位,那对于风藤来说自然是好事。
翼水微微一笑,从椅子上站起来,拢了拢袖子,“走吧,去用饭。”
林奕醒时,已经是第二天一早,头还晕沉沉的,手脚依然无力,这倒没什么,只是腹中饥饿,难以忍耐,而且嗓子干的像被火烧了一般。
林奕从床上爬起来,晃晃荡荡的走到桌子旁边,拎起水壶,空的。
推了推门窗,都从外面锁死了。
林奕又渴又饿,心中暗骂风藤狠毒。无奈,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还是先保命要紧。
走到房门前,林奕砰砰的敲着房门,声音嘶哑的喊着:“翼火风藤!翼火风藤!”
敲了许久也没人应声,林奕的嗓子却如同被刀割了一般。
就在她要放弃的时候,门外有人应了一句。
“风藤不在,出门办事了。”
所有的情绪一瞬间飘的很远很远,林奕呆愣愣在伫在原地,翼水的声音如同编钟的敲击声,又清又凉,余音绵长,穿越十年的悠悠的光阴,再一次传到林奕耳边。
她在二十岁的时候继承了清平观的掌门,第二日,师尊留下一封书信,隐世远走,自此到她功败垂成,被太子缉拿,已过去十年之久。
林奕整个人爬在门上,努力的隔着模糊的窗户看着外面的身影,眼泪簇簇而下,十年来受的委屈,仿佛顷刻之间汇聚于此,加上此时身体的痛楚,彻底击溃了心底最后一丝防线,她十指紧紧地扣着门栓,撕心裂肺的朝着门外哭喊道:“师尊!师尊!”
林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思念也好、委屈也罢,也许还有愧疚,欣喜,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也许她的重生,就是为了这一刻。
林奕的声音,既尖锐又嘶哑,带着翼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翼水心头一颤,隔着门望着里面的林奕,他想不明白林奕为什么叫他师尊,那也不重要,他听得出来,里面的人需要他的帮助。
“你怎么了,我该怎么帮你?”
万千思绪让林奕如鲠在喉。
她怎么了?
他走以后的十年,她日夜苦修,耗尽心血,却无半点精进。
太子憎恨道教妖言惑众,暗中把持朝政,早已把刀锋架在她的脖颈之处,她骑虎难下,如果输了,整个清平观,甚至整个子虚朝的道门将顷刻间覆灭,这场政治的暗斗早已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她的弟弟,她的母亲因她受牵连都死于非命,她踽踽独行,身边没有一个能真心相信的人。
林奕心中有太多想诉说的委屈,而此时,面对着一个对她完全陌生的师尊,她又该不知从何说起。
许久,林奕才说:“我好饿,好渴!”
听了林奕的话,翼水沉香看了看门上的大锁,说道:“你稍后,这锁是风藤从掌柜那里借用了,我下楼问一下,应该有备用钥匙。”
林奕背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无声无息,剧烈的情绪波动,让她十分疲惫。
翼水没听到回应,有些担心,问道:“你没事吧?”
林奕声音虚弱,“水。”
翼水转身快步的朝楼下走去,如他所料,掌柜那有备用钥匙,取了钥匙,又去厨房要了一壶水,一碗粥,和小菜和馍馍。
翼水到楼上房间后先敲了两下门,没听到里面有声音,心中焦急,快速的打开锁,推开房门。
推门的时候,被里面的东西挡了一下,从门缝漏看到漏出的衣角,林奕已经晕倒了。
林奕感觉下雨了,一滴滴浸润了自己的嘴角,雨水又凉,又甜?
睁开眼睛,如烟如雾的幔帐,然后看到了一双白皙如玉的手,一手端着碗,一手正拿着勺子,正凑近她的嘴角。
忍不住,林奕笑了起来,从嘴角蔓延到眼角。
翼水看女孩醒了,稍稍前倾身体,问道:“小姑娘,你感觉怎么样?”
林奕支起身子看向翼水。
斗转星移,桑海桑田,师尊却永远都是一个样子。
林奕用眼睛细细的描摹着翼水的五官,真是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美好。
很多人不知道为什么精明强干的风藤不是掌门,而远离红尘的翼水反而是清平观的最高位份的掌门,其实答案就写在脸上,翼水比风藤还要年长,如今风藤看起来二十几岁的年纪,而翼水看起来才十几岁,甚至在离开她的时候,翼水还是这个样子。
天选之子,只有翼水,唯有翼水。
翼水是她的骄傲和自负最开始的缘由,也是明帝独信道教,至死不悔的执念。
林奕心情愉悦,通体舒畅,深深的凝视着翼水:“我很好,多谢道长救命之恩了。”
过往种种,皆是庄周梦蝶,这一世,即使她在不打算插手朝政,同师傅隐世修行,长生不老,万世不死,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翼水看着眼前的女孩,十二三岁的年纪,既有女孩的稚嫩,又有女人的柔艳,一双杏仁眼,柔柔的望着自己,神情楚楚,惹人怜爱。
翼水知道这个女孩就是风藤口中的,心肠歹毒,行为狡诈的盗教贼。
可是,他总觉盗教贼不该长成这样,至于要长成什么样,总是要面目可憎一些才对,他们说女人有千张面孔,也许真的是在山上呆了太久,再也无法窥破其一二了。
翼水将碗向前递了递,试图让林奕自己端起来,“姑娘言重了,你…”
林奕的手很小,又白又细,静静的放在身体两侧,半点没有要接过碗的意思。
……
“我中了柔情散,没有半点力气。”
林奕脸蛋发红,泫然欲泣。
“…”
“又饿又渴,嗓子也痛。”
林奕声音嘶哑,眉头微蹙。
“…”
翼水又将碗往里收了收,用勺子崴了一勺送到林奕嘴边,林奕吃了一口,是甜甜凉凉绿豆粥,心中叹畏,这家的厨子手艺精湛,小小的绿豆粥软的恰到好处,甜又不至腻,凉又不至寒,珍馐美文不过如此。
林奕舒舒服服的将身体靠在床背上,微微眯起眼睛,满足的长长叹息一声。
一室静谧,只有偶尔瓷勺碰撞碗边的发出清脆的声音,林奕的视线一直流连在翼水身上,而翼水泰然自若,专注的将碗里的粥一勺接着一勺的喂给林奕。
“你们在干什么?”
风藤看到床边小凳子上的坐着的掌门,和床榻上靠坐着、一脸舒适的林奕,感觉眼角不自觉的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