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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定西笔记(下)

西安的古董市场上,这些年兴石刻,最抢手的石刻是那些拴马桩、牛槽、磨扇和碾盘。在几乎所有的花园小区里,开发商要有文化,都喜欢用这些东西去点缀环境。我每每去这些小区观赏,观赏完了,却又感叹,农耕文明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中逐渐要消亡了,感情就非常复杂。定西虽然也在以破坏旧有的生活方式在变化着,但变化的程度还不至于那么猛烈,农家仍是养牛、养驴,磨子碾子更是村村都有。他们依然讲究着村子的风水,当得知那些城里来的文物贩子谋算着村口的大石狮,就组织人手,日夜巡查,严加提防。村里的那些大树,也绝不允砍伐,也通知各家各户,即便是门前屋后甚或自家院子里的老树,也一律禁止出售给城里来的树贩子,给多少钱也不准卖。

在一个黄昏,我们的车经过一个小村,停下来到一户人家去讨水喝。巷道里传来一阵喤喤喤的响声,这响声我在小时候的老家听过,便见两头毛驴走了过来,脖子上挂着铃铛,我立即大呼小叫,喊着我的朋友和司机:快来看呀,快来看呀!但朋友和司机跑近来,两头毛驴却走过巷道不见了。而在巷道那个拐弯处,有一个磨台,一个老汉正坐在磨台上“专”磨扇。司机是从小在西安城里长大的,他说:这做啥的?我说:专磨子哩。他说:啥是专磨子?我说你咋啥都不懂,磨子磨得槽纹浅了,需要重新凿凿,这种活就叫“专”。于是,我近去和那老汉套近乎。

啊叔,专磨子哩?

啊哈。

村里还有几个磨子?

七个磨子一个碾子哈。

这个磨子这么大呀?

村口的才大。

村口的磨子才大?

风水哈。

啥个风水?

村东口的碾子是青龙,村西口的磨子是白虎哈。

磨台下放着他的工具筐,里边是八磅锤、楔子、钢钎、手锤、錾头。他说,“专”磨子是小活,他主要是做平轮水磨、立轮水磨、人力磨、碌碡、碾磙子碾盘、做豆腐的拐磨、立房用的柱顶石、打胡基用的圆杵子、打墙用的尖杵子,还有门墩、捣辣子的石窝、安大门的减基石。

最后,我问他这村里有几个像他这样的石匠?他说方圆这六个村子里,就只有他和他儿子了,儿子年初也不干了,去天水一家公司给人家当保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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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吴见我爱在村镇里乱钻,碰着什么都觉得稀罕,他说:我带你去看草房子!草房子有什么看的?他说:是一个村子都是草房子!在陕西,我到过一个叫陈炉的镇子,镇子里的屋墙呀,院子呀,街道呀,都是废陶钵和陶瓷垒的砌的,太阳一照,到处发亮,呐喊一声,整个镇子都嗡嗡作响。也到过洛南县一个山寨看那里的石板,石板薄得只有一指厚,却大到如柜盖如桌面,所有的房子以石板做瓦,晴天里,屋里处处透光,下雨天却一滴不漏。现在,定西还有一个村子的草房子,那又是什么景象呢?我说:是吗,那去看看。

因为要去的村子远,当晚没有回县城,就住在镇上。镇长说:城里人讲卫生,给你安排到工作干部家住吧。我住的是个县法院审判员的家,审判员是一礼拜才从县城回来一次。去了后果然人也体面,屋也整洁,他媳妇拿了床新被子在公公的土炕上铺了个被筒,自己就进了她的小屋把门关了。土炕上,我的被筒是新的,那老头的被子却是土布,或许还干净,颜色却像土布袋一样。老头话不多,我们总说不投机,我就打哈欠,他说:你困了,早点睡哈。我睡下了,他拉灭了电线绳,我只说他也睡下了,他却靠在炕的背墙上吃烟。可能是为了省电,也可能是省火柴,他点着了小煤油灯,一锅烟吃完了,又装上一锅凑在灯芯上吸,灯芯如豆,他一吸,光影就在墙上晃动。我翻了个身,他说:我影响你啦?我说:没事,你吃你的。他说:就好这一口,瞎毛病哈,吃完这锅就睡。我终不知道我是在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到再醒过来,天麻麻亮,老头竟又在炕那头,靠在背墙上吃烟,还不仅仅是吃烟,小煤油灯边放了个小电丝炉,小电丝炉上坐了个小瓷缸在煮什么。我翻身坐起来,他说:又影响你啦?我说:你煮的啥?他说:熬口茶。他真的是在熬茶,茶叶是发黑的花茶,泡得涨出了小瓷缸,但还在咕嘟嘟响。我说:要熬干啦?!他端起小瓷缸往一个盅子里倒,说:还没吊线。把盅子里的茶水又倒进小瓷缸,继续熬。熬得最后仅仅只倒出了一盅,他说:你喝吧。我不想喝,也不敢喝,这哪里还是茶水呀,是黑乎乎的汤么。他告诉我,他们这儿上了年纪的人都喝这茶,喝上瘾了,睁开眼坐在炕上就得熬。他端起盅子喝的时候,并不是品,而是一下子倒进口,眼闭上了,脸缩得很小,满是皱纹,像个发蔫的茄子。他说:不喝这一下,头疼哈。

吃过早饭,我们往草房子村去。在沟道里开了半天车后开始翻一座山,山路就像拧螺丝,一圈一圈往上盘,到山顶了又松螺丝一样下山,而且路越来越窄,里边高,外边低,我一直叮咛小心石头,如果碰上路面石头,车一跳,滚下去连尸首都寻不到了。终于到了沟底,转了三个弯,就出现一个村子,村子果然都是草房。车还在山顶的时候,天是阴了的,沟底里显得更暗,一出车,那个冷呀,身子就如同了馕包,被无数的针扎着,哧哧地往外漏气。可能是别的树都冻得长不了,这里只长紫杉,紫杉竟然是合群的,要长就整整齐齐长在山根,然后一排一排沿着坡坎再长上去,绝没有单个的,树干也不歪七扭八。村子并不紧凑,房屋建筑无序,没有巷道,门窗有朝东开的,有朝南开的,其间的空地上都有篱笆。篱笆好像已弃用,好像还在用着,杂乱的木桩木棍歪在那里。地很湿,也很滑,到处乱石和杂草中间,尽是牛粪,我们跳跃着走过去,还是每人的鞋上都踩上了。草房都不大,有三间的,有两间的,有的甚至是方形。所有的墙没有墙皮,还是木板夹起的石渣土杵的,屋顶用树枝编了,涂上泥巴,上边苫着厚厚的茅草,茅草已经发黑,但还平整。瞧着一户人家走近去,才说:有人吗?门前的木桩上拴着一只狗,狗就回答了:汪汪汪汪。狗也适应着冷天气,毛非常长。于是望见旁边坡上散落着的那些牦牛,想:牦牛以前肯定也是牛,为了御寒而长了毛,就成了牦牛了。进了屋,屋里和屋外一样冷,分外间和里间,外间放着一个大柜,柜边堆着十几个麻袋,用草帘盖着,用手去戳戳,似乎是包谷、青稞和土豆什么的。里间是一面大炕,炕边一个火炉,炉上一个锅正做饭。我赶紧在火炉上烤手,顺便揭开锅盖,里边蒸着一锅土豆,还没有熟。两个小女孩长得非常俊,高鼻梁,大眼睛,衣着单薄,看样子不觉得冷,我们一进屋她们就鸟一样飞出去,过一会儿又悄无声地扒在门框朝里看我们,我们再一招手,又忽地跑开了,似乎这个家是我们的家。老太太一头白发,白得很干净,和我们说话,说她姓白,七十五岁了,儿子儿媳到新疆收棉花去了,她在家里经管两个孙女,孙女不听话。说着就冲着门外喊:给炕里添些火去,咹,添火去哈!便见两个孩子提了一笼干牛粪往屋的山墙那儿跑,山墙那儿是炕洞口。在蒙藏地区是烧干牛粪的,这儿也烧干牛粪,使我觉得好奇,跑近去看她们怎么烧。一个小女孩就附在另一个小女孩耳边说什么,两个人格格地就笑起来。我说:笑啥哩?她们说:笑你哩。我说笑我啥哩?她们说:笑你那么老了还是学生。我说:怎么就看我是学生?她们说:你口袋里插着笔。我:认识这是笔?小一点的小孩说:我是学生。大一点的女孩说:我是学生,她不是学生。我问她:你上几年级?她说:一年级。我问:学校在哪儿?她说:从沟里往下走,走七里路就到了。我说:七里路?!谁陪你?小一点的女孩立即说:我陪哩。我摸着两个孩子的头,再没有说话,我的上衣口袋里插着的仅仅是支签字笔,拔下来就给了她们,她们却争夺起来,我赶紧喊我的朋友,让他把他的笔也拿过来。这期间,狗在不停地叫,但有气无力。

这可能是我们这次行走见到的最贫困的山民,住在这里,他们与外边隔绝了,虽然距县城也只是一百七八十里吧,世界发生了什么,中国发生了什么,甚至县城里发生了什么,他们都不理会,一切与他们似乎没关系。如果没有小吴带领,我们恐怕也不知道他们能在这里生活,就这样生活着。

原以为有个草房子村可以看到奇特的景象,没想来了以后使自己的心情极度败坏。我问小吴:这是什么村?小吴说:村名不知道,因为有草房子就都叫草房子村。再问:这山是什么山?小吴说:遮阳山。我说:山名不好。小吴见我脾气糟糕了,解释说这地方偏僻,你如果让政府接待,谁也不肯带你来的,以前北京来了几个画家,让我带了来,画家见了这草房很兴奋,见了这里的人很兴奋,拍了好多照片呢。我说:画家爱画破房子,给他个破房子他住不住?画家爱画丑人,给他个丑女人他娶不娶?!

这一夜,我们回到了县城宾馆,打开电视,多是城市红男绿女在做娱乐节目,我的思绪又到了草房子村,就把电视关了,早早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

过道里,突然有了咋唬声,是小吴在和什么人说话了:

啊王主任!

啊你怎么在这儿,几时来的?

来几天了,陪人下来的。

哪个领导来了?

是……

啊,他来了!县委县政府领导知道了吗?

他不让打招呼,悄悄来的,你可不要给人说呀!

今去哪儿了?

到遮阳山有草房子的那个村子,哎,你知道那村子叫什么名字?

你怎么领他去那儿?得让他看看咱们的好地方呀!

他不是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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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渭源里,当然去看看渭河源头了。

顺着一条沟往里走,沟两边的山越来越高,满是蒿、艾、蕨、荆,全部枯萎,发着黑色,像石头上经年的苔。沟里的河水不大,河滩却宽,隔几里一个村子,粗高的杨树不少,其间是横七竖八的房子和麦草垛,也是黑色。有人吆着牛犁地,牛还是黑的,只有鼻脸洼白,翻出的土似乎也不是了黄土,是黑土。扶犁的人穿着臃臃肿肿的黑棉裤棉袄,脸上眉目不分,而站在地头的妇女头上裹着红头巾,尖锥锥地叫喊着她的儿子。

还在深入,沟就窄起来,路已被逼到了沟梁上。到处有了沙棘树,一树的尖刺里结着红果。还有一种蒿,仅仅生出个籽荚,籽荚也是箭头一样,走过去,乱箭就射满裤子。再是不断地看见很粗很糙的杨树,从根就开始长须枝,而且还被藤蔓纠缠,虽然都干枯了,隆起成架,树就不成了树,是一座一座的木塔。到了迎面是最高的那个峰了,沟分成三股,荒草荆棘更塞拥其间,时隐时现着水流的亮光。已经无法前行了,去问不远处的一个人,这人手里提着一把砍刀,好像是要砍些柴火,并没见砍下什么荆棘树枝,一直站着默默地看我们,以为是傻子,一问他话,他却立即活泛了。

问:渭河源头在哪儿?

答:这就是哈。

问:这就是?渭河就生在这儿?!

答:是三眼泉,泉还得往里走,但走不进去。

是走不进去。没想那人却说:走不进去,就到龙王庙拜拜哈。我们这才发现半山腰有座庙,那人就领我们爬上去。庙前的场子上尽是荒草,荒草旋着涡倒伏着,像是风的大脚才踏过。庙里没有龙王像,但有香炉,也有个功德箱。那人给我们讲三眼泉,一个叫遗鞭泉,一个叫禹仰泉,一个叫吐云泉。因为冷,就尿多,我跑到庙后的避背处方便,回来他已讲了禹仰泉,便只听到了遗鞭泉和吐云泉的传说。

当年唐李世民率军西征,到了山沟最边的泉饮水时,不小心将马鞭遗落泉中,再捞马鞭已没了踪影。班师回朝到长安,发现马鞭在渭河里漂着,才知晓渭河除了明流,还有暗流。这个泉从此叫遗鞭泉。

吐云泉在三条沟中间的沟里,天一旱,山下的人都来泉里求雨。有一年求雨的人散去,一个叫化子来偷喝了供酒醉在泉边的草丛里,突然见泉里钻出一个白胡子老人,坐在石头上吃烟。吐一口烟,天上有一片云,再吐再有,一时浓云密布,大雨滂沱。

听完了故事,我们要走,那人却说:不给龙王烧烧香吗?问哪儿有香,他从功德箱后竟取出了一把香,说一把香十元。烧完了香,才明白那人是看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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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该说说定西的吃食了。

在别的人眼里,起码我同车的朋友、司机,都不觉得定西的饭好,他们抱怨走到各县各村,上顿是酸面,下顿是酸面,顿顿都有蒸土豆和咸白菜。但我爱吃定西的饭。每到一处,问吃什么饭,我都是:酸面吧,炝些葱花,辣子汪些,蒸盘土豆。吃的时候,狼吞虎咽,满头大汗。朋友就讥笑我:唉,凤凰之所以高贵,非醴泉不饮,非练实不食,你贱命啊!我是贱命,在陕南山村生活了十九年后进的西安城,小时候稀汤寡水的饭菜吃惯了,从此胃有记忆,蓄存了感情嘛。酸面其实和我老家的浆水糊涂面差不多,都有浆水菜,却煮土豆片或豆腐条,都不用味精和酱油,只不过酸面的面条多是苦荞面做的,而土豆比我老家的土豆更干更面。

第一顿的定西饭就是酸面和蒸土豆了,以我的经验,当然先吃酸面,吃过两碗了才去吃土豆的,没想到拳大的一个土豆掰开来,里边竟干面如沙,如吃栗子。我是一手拿着让嘴吃,一手就在下边接着掉下来的碎散渣,然后就噎得脖子伸直,必须要喝汤喝水。土豆是定西的主要食物,又如此好吃,这是有原因的:一是这里的日照时间长,缺水,自然环境决定了它的质量;二是这更是上天的安排。按说,定西压根就不宜于人类生存,而既然人生存在了这里,它必然要给人提供食物。在中国,有两样食物可以当做神物的,一是红薯,一是土豆。如果没有这两样食物,中国人在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即可死去一半。在定西,大多的地只能种土豆。当收获的时候,一面坡一面坡的土豆刨出来堆在地头,它和土地一个颜色,人们挑担背篓地把它运回去,你感觉那是把土疙瘩运回去了。在我们走过的村庄里,家家都有地窖,储藏着几千斤甚或上万斤土豆,一年四季吃土豆,有的家庭竟然一天三顿纯吃土豆。家里有老人过世的,还未满三年,他们每顿饭都要给灵牌前献饭,献的就是土豆。而曾经去过一家,中堂的柜上献的竟是生土豆。问怎么献的是生土豆,他们说家里老人已过世三年了,已不给先人献饭,这是敬神哩。他们把土豆当做了神,给神上香跪头地供奉。

第一次见小吴,请他为我们做向导,他在挎包里装了牙刷牙膏,装了纸烟和打火机就跟着我们走了。走出了院门,已经上了车,他又跑回家。我们不知道他遗忘什么东西了,再返回车上,他的挎包里鼓鼓囊囊,翻开一看,竟然是六七个土豆。他说定西人出门,习惯要带些土豆的,万一走到什么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可以就地烧土豆吃了。虽然我们在外,并没有在野地里烧土豆,却亲眼见到有烧土豆的。那是在一个下午,车驶过一个梁凹,见几个孩子狼一样从路上往地里的一个埂上跑,到了埂前就刨一个土堆,竟然刨出了土豆,红口白牙地吃起来。我们觉得好奇,停了车跑近去。原来他们一个半小时前要到梁后的镇子去买东西,就先在这里把地埂的干圾子挖开,垒成空心圆堆,留个火门,用柴烧,烧到圾子都红了,把火门里的灰掏出来,再用一块圾子堵严火门,然后在顶端开口,把口袋里的土豆放进去,再把红圾子往里放几块,一层土豆一层烧红的圾子,又再把剩余的热圾子打细盖在上面,用湿土捂上,从镇上买了东西回来,挖开土堆,土豆也就熟了。这几个孩子都是圆头圆脸,小鼻小眼,长的就像个土豆,但争着吵着吃烧成的土豆,让我觉得是那么美好和可爱。

但是,我在渭源县一个村干部家,看到了墙上镜框中的一张照片,唏嘘了半天。那是摄于七十年代的照片,拍摄的是公社社员农业学大寨在梯田工地上吃午饭的场面:一条几十米长的塑料布铺在地上,上面摆的是蒸熟的土豆,两边或坐或蹲了百十多人都在吃土豆。这些人形容枯瘦,衣衫破旧,可能是摄影师当时在吆喝:都往这儿瞅,瞅镜头!所有的吃者都腮帮鼓凸,两眼圆睁。

当改革开放几十年后,中国绝大多地区从政治上、经济上、文化上都发生了变化,江南一带以商业的繁荣已看不出城乡差别,陕北也因油田煤矿而迅速富裕,定西,生存却依然主要靠土豆。过去是土豆、酸面、咸菜吃不饱,现在是这些东西能吃饱了,有剩余的了。但如何再发展?地下没有矿产,地上高寒缺水,恐怕还得在土豆上做文章。在渭源,我参观了土豆脱毒基地中心,那里进行着关于土豆的一系列科研,土豆在质量上、产量上大幅度提高。各届政府下大力气在生产、加工、销售上制定政策,实施举措,已经使定西土豆声名远播,全国各地的客商纷纷前来订货。我曾问过好多人:仅靠土豆能行吗?他们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么。一斤苹果能卖出几斤粮食的价钱,你知道今年一斤土豆能顶几斤苹果的价?我说:多少?他们揸起了四个指头,说:呀呀,四斤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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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梁下的河湾有一片楼房,楼层不高,也就两层或者三层,不知是什么企业的生产地还是新农村的示范点,而从山梁往河湾去的岔道口,竖了一堵新砌的墙,墙上有好多标语,其中一条是:昂首向天鱼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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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在一条川道的土路上往前跑,车后的土雾就像拖着个降落伞,车要猛一刹住,土雾又冲到了前边,前边的路就什么也看不清了。有趣的是,车在雾气狼烟地往前跑,天上的一堆云也往前跑,疑心这是云在嘲弄土气,果然中午饭时到了一个镇子,尘埃落定,云也散了。

这个镇子是我这次出行见到的最大镇子,五百户,两千多人口,巷道很深,而且有几条。从东边的那条巷进去,好多家院门口都有人端碗蹴着吃饭,有的是酸面,有的是面前放着一碟盐,蘸着吃土豆,见了我们,都笑笑的,欠起身,说:吃哈?那棵已枯了半边的柳树下,走来一个老汉和一个小伙,老汉掮着锨,小伙穿着西服,手里握了个手机,可能是父子,可能小伙从西安或兰州打工回来不久,两人说着什么话,老汉就躁了,骂道:你们老板一年赚二百万?你放屁呀,咋能赚二百万?!小伙还要犟嘴,抬头瞧见我们经过,没再言传。

寻着了村长,村长是个黑脸大汉,正朝一户院门里的人怒吼,指责猪屙在门口路上这么几堆,也不清扫,是长着眼睛出气哩看不见,还是手上脚上生了连疮了拾掇不了?!院门里立即跑出个拿了锨和笤帚的妇女。他好像还气着,拿眼往巷头看,巷头一只狗碎步往过跑,突然停住,掉头又跑回去了。小吴认识村长,把我们做了介绍,他把我们从头到脚注视了一番,很快脸上就活泛了,说:噢噢,先吃呀还是先转哈?我说:我们四个人的,你锅里饭够吃吗?他一挥手,说:那先转!扭头给清理猪屎的妇女说:去,给你嫂子说去,擀面,擀四个人的面!

这村长其实是个蛮热情的人,他领我们出这家进那家,说他们村很有名哩,来过好多记者,报纸上写过大半版的表扬文章。表扬也好,不表扬也好,日子是给自己过的,他这个村长把村子弄成个富裕村就行了。现在村子里有两项指标是全县最高的,一是学生多,几乎一半人家出过大学生,毕业了都在兰州、天水和县上工作;二是搞翻砂的人多,东头三家,西头四家,北头两家,南头还有五六家,主要是造锅,造火盆,最大的锅能做二百人的饭。

村长说的属实情,顺便问过七八户人家,都有孩子大学毕业后在城里干事。一个老太太拍着罩在棉袄上的新衫子说:这是今年娃给买的衣服哈,我说买啥呀,农村里穿啥还不是一样哈,可娃偏要买,给我买了衫子,给老汉买了条裤子!院子里在火盆上生火的老汉果真穿了件西式裤,说:这裤子不好,只能单面子穿。而去了几个翻砂户,院子里却是大大小小的锅坯,大棚里都是销铜炉,有砸炭末的石臼窝子,有烧炉时六七人才能拉得动的大风箱。但神龛里所敬的神不一样,有敬的是雷火神,有敬的是土地神,有的棚墙上贴着毛主席像。好奇了那一摞一摞铸造好了的各类锅,问一个能卖多少钱,他们好像都忌讳什么,不回答,只拿指头叩着锅,说:你瞧哈,没一个沙眼!小吴拉我到旁边,低声说:他们各家都竞争哩,有的把价压得低,怕别的人家有意见,就口里没实话。

后来在村长家吃饭,当然除了酸面外仍是蒸土豆,吃得坐在那里一时都不得起来。村长家的院子更大,他既种药材又搞翻砂,台阶上堆了几大堆挖出的当归和黄芪,而翻砂的工人就雇了四五个,一个在清理销铜锅,两个在修整着锅坯,一个在那儿砸炭末,一个在把炭末水往晾干的锅坯上涂,无论我们吃饭或者说话,他们全不理会,安静地干自己的活。因为又吃好了,我的情绪很高,就夸说着村长你是不是村里最富的,村长哈哈大笑,说:打铁就得自己硬呀,当村长的都不富还怎样带动别人?!他高兴了,就喊叫着老婆从屋里取个铜火盆要送我,我说:啊谢谢,可我不烤火,要火盆没用。他说:这火盆不是烤火的,我们这儿兴家里摆个火盆就是好光景哈!这火盆特大,铜铸的,纹饰精美,灿灿发光,确实是件象征富贵的好东西,但我怎么能要呢,我没要。

我们站在院子里的太阳下照相,村长和我照了,还要他老婆也和我照,他老婆刚才还在院子里收拾碗筷,却半天不知人在哪儿了。村长又喊了几声,老婆从屋里出来了,她换了身新衣服,脸上还敷了些粉,她照了三次,第一次说她眼睛可能闭了,第二次说她没站好,第三次照完了,说:我不上相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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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一地,看见两座山长得一模一样,隔着一条小沟,相向而坐,山头上又都隐隐约约有着红墙和琉璃瓦的翘檐。问路人这山上是什么庙,回答左边是观,住着一老道,右边是寺,住着一老尼。想上去看看,但上山的路却都在后边,就进沟往里走。

沟很窄,光线黝暗,怀疑两山是硬被推开的。山壁上,沟里的石头,连同石头与石头之间长出的树,都生了苔藓,苔藓是黑的,白的,也有铁锈色。有一种鸟,不知道站在哪里,清脆地叫:嘀哩嘀哩。小吴说那是嘀哩鸟,就会自己呼自己名字。脚底下湿汪汪的,司机趔趄一下,我说:小心滑倒!还未说完,我先滑倒了,才发现路上也全是苔藓,很小很小米粒一般的苔藓。

进去约一里,竟是一平阔地,两山连接为一体,形成环状,整个沟谷变为一个宫。宫里生长着各种草木,都不高,却千姿百态,能想象若是春天和夏天,这里将是何等的欣欣向荣,万象盎然。

原本进来是要去寺观的,仰头看两边的山头,寺观都修在峰尖崖沿,路如绳索直垂下来,一时倒没了攀登的欲望,我们就只在宫里待着。

直待了近两个小时吧,朋友说:都快成婴儿啦!大家笑笑,才顺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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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两个人才能搂得住的柳树就在村口,这个村里在杀一头驴。

其实,杀驴杀的是驴的鞭。

那头公驴被拉出了棚,它并不知道它将要死,见院子里突然有了许多人,说说笑笑的热闹,还高兴地喊了一下。它的喊是在打招呼,竟把一个小丫头吓得后退了几步,它也就笑了,嘴唇掀开来,龇着大牙。

这时候,从隔壁院子里也拉来了一条母驴,母驴是个俊驴,细长腿,大肥臀,嘴里还一直嘟囔着什么,似乎不愿意,被拉着绕公驴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臂上的肉就哆儿哆儿地颤。

公驴在那时不掀嘴唇笑了,整个身子激灵地抖了一下,耳朵就耸起来,鼻孔里呼呼喷气。它要往母驴近前扑,但被人紧紧地拉着,扑不过去,肚子下的鞭忽地出来了,戳着如棍。

一个人从堂屋里出来,好像才喝了酒,脖子梗着,还能看到那暴起的血管,在嚷:都闪开,闪开!一手在身前,一手在身后,在身后的手里握着一个杆子,杆子上安了月形的铲刀,太阳照在铲刀上,溅着一片子光。看热闹的人当然就闪开了,一些年轻的女子转身往院门口跑,偏被几个小伙拦住,说:嗨跑啥咯!女子说:杀了你!握铲刀的人已经走到了公驴的身后,他全神贯注,十分地庄严,院子里就立即也安静了,只听到公驴还在喷气,喷出的气像一团一团的烟。公驴不停地动,握铲刀的人也在动,动着碎步,突然,一条腿在地上蹬住了,一条腿一个跨步,嗨的一声,铲刀冲出去又收回来,他就站住不动了。这一连串的动作太快,人们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地上已经有了一根肉棍,肉棍在蹦跶着。

公驴这时候才叫起来,叫声惨烈,拉公驴的是两个人,一个人丢了手就去捡肉棍,捡了两回,两回都从手里蹦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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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西的许多村子不叫村,叫庄,也有叫堡的。叫堡的都是在村子不远处,或山上或半坡里,有个小小的城堡。这些城堡差不多修筑于清末民初,土夯墙,又高又厚,有堡门,堡子里还常有小庙。那时期,一旦军阀混战的散兵路过,或是有了土匪强盗,钟声一响,村子里的人就往堡子里搬,并选出堡头,组织自卫,时间有两天三天的,也有三月半年的。现在,这些堡子还在,但都废了,我们去看过几个,要么堡子里什么都没有了,只留着小庙,要么小庙也坍塌了,只有几棵松柏。

在看完五个堡子的那个下午,我有些感冒,住在一户人家的热炕上发汗,那炕非常热,坐一会儿就得侧侧身子,人越发四肢无力。原计划要去北边的裴家堡的,这家主人是个教师,说他家有本县上编的文史册子,上面有一篇写裴家堡故事的,看看就不用去了。我让把册子拿来看,没想到那篇纪实文章让我读得胆战心惊,感冒更加严重,竟在这户人家住了一夜。

这篇文章是汪玉平、裴小鹏写的,我在此有删减地抄录如下。

民国十九年农历五月初二,马廷贤部在冯玉祥部的追剿下西进。二百多人经过裴家庄时,怕遭到村民的伏击,还向堡子方向喊:不要开枪,我们是过路的。当时正值农忙,村民都在地里忙活,堡子里只是些老人和孩子,敌前锋部队顺利通过了裴家庄。不久,敌后续部队六七十人在一个姓杨的营长带领下到达裴家庄,却冲进堡子抢了一些枪、面粉和油就下了山,对堡子里的老人和孩子并未伤害。

在堡子附近山坡地里干活的村民,看到敌马队出了堡子,就大喊:土匪抢走东西了……堡头裴忆存和裴怀二,还有一些村民,赶快跑回堡子。此时敌人下山后正向西行进,裴忆存和裴怀二迅速地把西南的一门狗娃儿(土炮)装上弹药,朝着敌马队开了一炮。炮声一响,敌马队中一人从马上栽了下来,惊慌失措的敌人把落马者抬上马背,急忙向西驰去。

正西进的马廷贤在得知他的部下被打死,立即召集会,会上有人主张攻打堡子,有人主张继续西进,而死的就是杨营长,杨营长的女人又哭又闹要给丈夫报仇,部队就折过头来攻打堡子。

堡子里的人一见,把魁星楼前的大钟敲得震声响,在村子和地里干活的村民听见钟声相继都跑回堡子。在堡头的组织下,村民们赶快用口袋装上土,把堡门牢牢地堵住,堡墙上的五门狗娃儿炮和一些没被抢走的火枪,都备足了弹药,长矛、大刀和平时干活的工具,此时都成了护堡的战斗武器。

从堡子里看到敌人在做晚饭,估计晚饭后敌人就来进攻,堡头们也吩咐各家各户赶快做饭。由于村民进堡时走得忙,在村里住的人没把灶具带上来,一听说做饭,这才缺这少那,相互间借用,女人们一边带着孩子,一边生火做饭,不懂事的娃娃一下子聚在一起,在院子里嬉戏打闹。

夕阳下山后,敌人开始行动,一部分仍留在村里,大部分人马沿山坡向堡子行进。在堡墙上观察的人一下子紧张起来,喊:土匪上来了,土匪上来了!一些还没吃饭的村民,放下筷碗,拿起了武器,在堡子周围严阵以待。

敌人骑着马,身上背着枪,手里拿着马刀,后面还有十几个人抬着梯子,当他们来到堡门前停下,向堡子里喊话,向堡子里要面粉和油。几个堡头商议只要敌人能够退兵,这个条件可以接受。不一会儿,从各户收集来的几袋面粉和十多斤清油从堡墙上吊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敌人又对着堡子里人喊:我们团长说了,你们打死了我们营长,把凶手交出来,再放下两个女人给我们做饭,不然就踏平你们堡子。

堡头和堡里的男人们当然不能把自己的女人和同胞交给敌人,断然拒绝了要求,在一阵叫骂声中,双方开了火。一时间枪声不断,炮声轰鸣。在后堡前墙上还击的裴老五被敌人击中,从堡墙上摔了下去,当时就死了。正在双方激战的时候,刚才晴朗的天空,忽然电闪雷鸣,狂风席卷着尘土直冲向天空。霎时,瓢泼大雨将进攻的敌人打得晕头转向,一个个从山坡上滑了下去,撤回了村庄。

敌人撤退后,堡头把裴老五被打死的事暂时封锁,怕引起村民的慌乱,组织青壮年守在堡墙上注视着敌人的动静,妇女儿童和老年人拥挤在各自的草房里,惊恐不安地度过了一夜。第二天吃早饭时,裴老五的母亲叫老五吃饭,这才知道儿子已经死了,她没有掉一滴眼泪,亲自安排儿子的丧事。而裴俊华的爷爷向堡头提出,要带自己的一家人出堡去,堡头不同意。因为昨天下午大家在一起商量过不能分散。裴老汉再三要求,堡头们认为,既然屁股上有疮不能守堡,留下来也帮不上忙,就把他一家八口人从墙上用绳放了下去。

事后裴俊华给人讲,他爷爷当时一定要离开堡子是有原因的,在这之前,他家里来了个道士,吃了饭临走时给了他爷爷一张画的符,说不久裴家庄要发生灾难,到时就把符烧了,放在碗里吃了,然后要离开村子,就能避灾。所以,他爷爷的举动让堡头和村民们感到不愉快,却也保全了他们一家。

到了太阳一竿高的时候,敌人全都离开村子,并没有走昨天的路从裴家沟口进入,而是从左侧的红崖沟进入,绕到堡后的蜡山嘴,准备从背后向堡子攻击。蜡山嘴离堡子很近,站在上面居高临下,能俯视到整个堡子的情况。堡子里的村民及时调整各炮位的方向和守护人员的配备。不久,敌人的炮弹一发发落在堡里,密集的子弹不断把堡里守护的人打下堡墙。战斗持续到中午,守护人大部分或死或伤,裴忆存、裴怀二、裴恒川及裴宝华的三叔、四叔相继战死,裴善琴的父亲冒着敌人不断射来的子弹,跪在土炮前装弹药,被子弹打穿两颊。后来亲戚收尸时,他仍保持着装弹的姿势。

昨晚的那场雨,阻挡了敌人的进攻,也使存放在庙里的火药受了潮不能使用,枪炮逐渐失去了战斗作用。敌人从东西两侧,顺着梯子爬上堡墙,被堡里尚存的守护者用大刀、长矛、铁梿枷打下去。如此使十多个爬上来的敌人从堡墙上滚下山坡。此时,堡里所有能搬动的东西都用来打击敌人,连猪吃食的槽也当做武器扔了下去。敌人改变了进攻方式,爬在梯子最前边的一个,都拿着盒子手枪,接近墙头时用手枪朝堡内乱射,使堡里人不能接近堡墙。堡里已没有几个能够战斗的人了,敌人很快从堡墙爬了进来,打开堡门,见人就砍,能够爬起来的村民与敌人进行白刃战。裴麻子用马刀砍伤了好几个敌人,被大门拥进来的敌人围在当中乱刀砍死。堡头裴殿瑞的父亲被敌人绑在庙里柱子上,身上浇上油,被活活烧死。一个不到十岁的男孩,跑到堡墙上要往外跳,被追上来的敌人一马刀从屁股捅进去,摔下了墙。两个年轻人逃出堡子,一个还带着狗,藏在山洞,连人带狗被打死。另一个叫裴七十一,他一直跑到离堡子一里多远的红土柯寨地,被一个追上来的敌人开膛破肚。

堡子里已看不到活人,他们就放火烧房子。庙的正殿里有存放的火药,很快正殿起了火,殿里三大菩萨像和东殿的三个神像在大火中消失。几个敌兵冲进西殿,把九天圣母的头发拉散,上衣扯开到胸前,点了几次都没点着,就慌忙离开堡子。

敌人攻进堡子时,年轻力壮的村民都已战死,堡里占多一半的老人、妇女、儿童成了他们屠杀的对象。裴小鹏的二奶被一刀砍死,她倒下时,身子护住了儿子裴建璟,裴建璟活了下来。他的奶奶怀里抱着六岁的女儿菊娃,头上被砍了一刀,硬是护住了菊娃。裴随斗和他妈被敌人追杀,他妈为护裴随斗,胳膊被砍掉,裴随斗去救他妈,脸上挨了一刀。

现年八十六岁的裴金对,当时八岁,她回忆说:初三土匪从后山打枪打炮,男人们都到后堡去了,我妈怀里抱着我,背着我哥裴老二,还有我的两个嫂子,躲到淑英奶奶放柴的庵房里。圈里有一根杠子,我妈坐在杠子中间,两个嫂子坐在两边,怀里都抱着娃娃。忽然打来一炮,坐中间的我没事,两边的两个嫂子一声没吭倒在炕上死了。我二嫂伤在胸脯上,娃娃半个脸上的肉翻过来。我大嫂伤在小肚子上,一直叫肚子疼,当天就死了。我大和我哥都到后堡去守堡,我哥刚往墙上爬,被土匪一把抱住,扔在着了火的正殿。土匪走了他才从火里跑出来,腿被扭伤了。我大肩被打伤了,活到初十就死了。求浪的大叫裴昌生,当时只有七岁,土匪没拉住,他从堡墙上跳下去,滚到山坡下沟里活了下来。裴对泉从东堡墙上跳下去,土匪几枪没打上。后堡的人杀完了,房子大部分被火点着,土匪开始往外撤,有几个看到我们,向我妈要白元,我妈把头上的一支银簪子给了,有一个土匪站在堡墙上喊:女人和娃娃再不要杀了。土匪就走了。土匪走后,我们到后堡,满地都是死人,墙根下有两堆人,有的还在呻唤。死的人太多,没有棺材,大多数都被软填了。我家打开了一个柜子和门板把我的两个嫂子埋了。到初四下午死人基本上都入了土,没有被杀死的娃娃,都被别村的亲戚接走了。堡子里只有我妈领着我、我二哥的两岁儿子裴映冬。到了初十我大死了,我妈领我们离开堡子,临走时,我妈挖出了埋在院子里的一罐甜胚子,在地里埋了几天,挖出来还甜得很。

**

受裴家堡祸难的影响,几天里情绪缓不过来。司机说:瞧你这人,那是八十年前的事了,还有啥放不下的?!是八十年前事,如果还有什么史料,清代的、明代的、宋代的,甚至秦代,这里战事频繁、烽烟弥漫,不管谁赢谁输,老百姓苦难不知又是何等的惨烈,这些当然都岁月如烟如风地过去了,我想的是,定西为什么就叫定西呢?它是中国西北上,历来称作边关,是历代历朝都希望它安定吧,它安定了,中国也就安定了。现在,在整个中国的版图上,定西可以说是安定的,安定得似乎让人忘记了它,忘记了它曾经不安定。虽然,它也是国内没有充分开发的地区之一,这可以说还是好事,使它保持了它固有的东西,包括地理环境,包括人们的生活方式,风土人情,包括没有在过度开发中拉大的贫富差距,也包括它的落后。但是,毕竟贫穷使人凶狠,富裕使人温柔,当我们需要定西安静平稳而定西的富裕远远还滞后于全国水平的时候,整个中国还应该为定西做些什么呢?怎样才能使定西更富裕更公正更和谐美好呢?

**

在定西的各个县镇,凡是走到哪一户人家,你感到吃惊的都那么喜欢字画。只要一谈起字画,他们就睁大眼睛,也不再木讷,给你说起他家墙上的字画是什么人的,哪一年请回来的,村里谁家的字画最好,这个县上甚至定西城天水城兰州城书画家谁谁曾经来过,在谁家屋里吃过饭,还在谁家里写过字。说过了,还怕你不信,须要领着去别的人家里看字画。有日子过得滋润的,也有日子过得狼狈的,但不论是新盖的房还是已经破败的房,房里都挂着字画。我在通渭的一户人家里,看到上房的中堂上的一幅字写得并不如挂在厦子房里的字好,建议调换一下,主人说:厦子房的字好是好,可写字的那人品行差,而且还是个跛子哈。原来,他们还特讲究书画家的德行、职位和相貌的,德行高的有职位的身体端正健康的书画家作品挂在上房中堂,那要在大年初一的早晨给上香的。

这让我不禁大发感慨,目下国内字画的行情见涨,但十之八九是为升迁、为就业、为调动、为货款、为上学给大大小小的领导送,字画成了腐败的一方面,还有十分之一二为个人收藏,收藏着随时准备倒卖。而定西人爱字画,当然少不了有行贿和倒贩的,却绝大多数是人人都爱,是真爱,买了就挂在自己家里,觉得那就是文化,就是喜庆,就是贵气和体面,能教育家人知情达理,能启发孩子们好好念书。

除了中堂上必须挂有字画外,定西人还有一点,就是讲究在中堂的柜盖正中摆放或多或少的宝卷。

我在头几天里时常听说宝卷长宝卷短的,当时还不知是什么意思,也没在意。后来在一个叫清水的村里,去一户人家,老太太招呼我们坐了,忙把屋里剥包谷颗的笸篮挪开,把猫食碗拿到了屋外台阶上,就开始用鸡毛掸子拂柜盖,拂着拂着把柜盖正中的一沓旧书小心翼翼地拿起来,用嘴吹上边的灰尘,又小心翼翼地原样放好。我好奇地问:那是什么呀?老太太说:宝卷。便埋怨儿媳妇邋遢,屋子这么脏的,让客人咋待呀?!

又说宝卷,啊宝卷原来是一些旧书!在我的经验里,“文革”期间人们要把毛主席的著作放在中堂的柜盖上的,莫非这里还依旧着那时的规矩?我说:宝卷?是毛主席的红宝书吗?老太太说:我不认得字。我近去看了,是有一本毛主席的书,但更多的是一些手抄本,有一些佛经,有《道德经》,有《治家格言》,有《论语》,有《弟子规》,还有《劝善歌》和《中医偏方集锦》。

我和老太太说了这样一段话:

就这些书呀?

不是书,是宝卷。

啊是宝卷,你家咋这么多宝卷?

家家都有,我家的多哈。

谁念哩?

我老汉能念。

你老汉呢?

走了哈。

走哪儿了?

嘿嘿,走了就是走了哈。

去县城了?

死了!

噢。

你们城里人听不懂哈。

噢噢,那你还一直要在这儿放宝卷?

镇宅哈。

离开的时候,我要求能和老太太照个相,老太太在头上脚上收拾起来,院子里的太阳亮灿灿的,我便在院子里放好了一只凳子。她出来了,却抱着她家的狗,狗是白狗,像一堆棉花,她说她老汉死的那年养的这狗,她总觉得这狗就是老汉变了个形儿来陪她的,尤其狗转身往后看的那个样子,和她老汉生前的神气,似模似样。我尊重着老太太抱着狗照相,可她看见我放的条凳,却一下子变了脸,说:快把凳子挪开!我说:你坐着,我站旁边。她挪开了凳子,说凳子放的地方不对,你没看见那里有块砖吗?!后来我才知道,放砖的地方是有土地神的,绝对不能在那上面坐或者站。照完了相,又走了几家,几乎家家院子中间都有一块地方放着砖或放着一盆花。问了土地神是如何安放在那下边的,他们告诉说:挖一个坑,坑里埋个罐子,罐子里有五色粮食,粮食里有个石刻的或木雕的土地神像,然后封好,地面上做个标志,这土地神就护了。

离开了这个村子,我们一路还在议论着宝卷镇宅、土地神护院的事,司机就嘲笑起定西人的旧规程,说:啥年代了,还愚昧这个呀!司机是从小在西安长大的,他不了解农村。我说这不应算是愚昧,中国农村几千年来,环境恶劣,物质贫乏,再加上战乱频繁,苦难那么多而能延续下来,社会靠什么维持,仅仅是行政管理吗,金钱吗,法律吗,它更要紧的还是人伦道德、宗教信仰啊。司机说:可宝卷摆在那里,土地神埋在那里,只是个仪式么。我说:是仪式,有仪式就好呀!为什么要每天在天安门前升国旗,为什么一开大会首先要唱国歌,为什么生了小孩要过满月,为什么老人去世要七天祭祀?再给你举个例子吧,现在每年全国开人大会政协会,花那么多钱费那么长时间去北京听几个报告,报告完全可以发到各地让人阅读么,为什么偏要去北京,它就体现了国家感、庄严感啊!

**

在漳县、岷县发现村民家中的宝卷后,我们对宝卷产生了兴趣。老太太家的宝卷,以及那个村子里别的人家中的宝卷,都是一些我们知道的儒、释、道方面的经典,而定西历史上是佛道兴盛过的地方,又出过许多大儒,又是有孙思邈呀、李白呀、李贺呀许多遗迹,那么,还有没有一些我们没见过的经典古籍呢?于是,我们每到一处,都要打听,就听到了一个关于宝卷的故事。

1992年7月5日,有人在遮阳山东溪寒峡的一个洞口石壁上发现了“石室”二字,不知何人何时所刻。进入洞后,在洞底又发现了一木棺,吓得没敢打开。消息传出,漳县文化馆干部赶来查看,认定“石室”二字为北宋大诗人、监察御史张舜民题刻,进洞后又证实那不是木棺,是一木箱,木箱里存放着一大批古代书籍,这些书籍经清理,为古代佛经宝卷手抄本,因受潮粘连严重,能辨认出的经名有八部:《佛说大乘道玄法华真经》,《法航普渡地华结果尊经》,《佛说赴命皈根还乡宝卷》,《正宗佛法身出细普贤经》,《正信除疑无修证自在宝卷》,《叹世无为宝卷》,《古佛天真考证龙华宝经》,《普静如来钥匙宝卷》。

后据当地人提供线索,几经曲折,找到这批藏经的原主,原来这些经卷一是他们家历代相传保留下来的,二是民国初年从岷县一地抄录来的。1958年宗教改革时,他拣其中破烂的一套上交了乡政府,而把抄写工整装帧讲究的一套在后半夜藏入东溪山顶上的鸦儿洞。事后又觉得有人好像发现藏经,不久又和女儿偷偷把这些经卷转移到了东溪寒峡的一个山洞里。当初,他并没注意到洞口岩壁上有“石室”二字,而这一疏忽,竟然正暗合了一句老话:石室藏经。

我们曾去漳县政协想见见这批宝卷,可惜那天是星期天,政协机关没人,未能见到。后又去拜见了一位文化馆的退休干部,从他口中得知,仅漳县在山洞里发现的宝卷就有四十余部,都是解放后,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中群众偷偷保藏的。有北京、天津来的专家鉴定过,确认其中九部系国内外从未见于著录及公私收藏的孤本。

**

再一次返回到定西城,小吴说:明日请你们吃饭吧。

但还是夜里的三点,小吴就把我们全叫醒了,催促着要去饭馆。我说:你神经病呀,这时候吃什么饭?他说:早饭。我说:什么早饭?他说:牛肉汤。我说:这就是你请客?!小吴说:牦牛骨头汤呀!

小吴为了表明他请我们喝牦牛汤是多么地真诚,而牦牛骨头汤又是多么美味和有营养,就讲了这是岷县最具特色的饭食,岷县与藏区接壤,其实也是汉、回、藏、羌民族杂居区,这种汤煮法特别讲究,要从下午四点开始煮,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四点方能煮好哩。

受着诱惑,我们赶到了那家餐馆,真是没有想到,餐馆门口竟排上了长长的队。队列中有年轻人,更多的是老头老太太,似乎还都熟悉,互相招呼,说说笑笑。一打问,才知道这些老年人常年来喝,喝上了瘾。

但当牦毛骨头汤端上桌后,我们都喝不了,膻味太重。

**

小吴能请我们吃饭,有一个原因,是他知道我们该返回西安了,虽然那顿早饭并没有吃好,他还是特意找了一家酸面馆再次请了我们。就在这次饭桌上,我们在商量着怎么个返回法,是北上兰州,从兰州返回呢,还是从漳县经武山、天水,然后返回。小吴说:第二条路线是正确的,顺路可以去看看贵清山。我说:贵清山是什么山?小吴说:你不知道贵清山?!那可是个好地方,不但是定西名山,甘肃名山,陕西恐怕也没有哈!司机说:有华山好?小吴说:好。司机说:有太白山好?小吴说:好。司机一挥手,说:不可能!气得小吴脸都变了。我忙打圆场,说了个故事,这故事是我单位的一个作家写了一篇文章发在《西安晚报》上,其中有一句:我妈是世界上擀面最好吃的人。没想当天就有读者给他打电话:你妈怎么能是世界上擀面最好吃的人呢,擀面最好吃的是我妈!

我们最后还是选择了第二条路线,从定西再去漳县,从漳县到武山县的半路上,拐上了去贵清山的一条黄土梁。

梁叫番桥梁,名字很好听,但路实在太窄,还曲折不已。沿途有许多村庄,一簇树,几十间瓦房,不是卧在洼地里就是趴在半坡上。偶尔见有人骑在毛驴上,驴很小,人却高大,两只脚几乎就撒拉在地上,但他表情庄重,见我们停了车给他拍照,竟不说一句话,也不笑。约摸一小时后,路两边有了小叶杨,一种叶子呈白色的杨,极其白,似乎有粉,一种叶子呈黄色,金子一样的黄。那天正好是立冬日,太阳还是明亮,白的叶子和黄的叶子落在地上,车一行过,飞翻跳跃着无数的碎金碎银。再过了几十里吧,路拐入另一条梁上,能隐约看到远远的有寺院,地势也是越来越高,而梁两边的坡上没有了树,也没石头,一片一片大小不等田地有的种了冬麦,是绿的,没有种冬麦的耕过了歇着,准备将来种土豆,便只是赭色,整个的坡塬状如巨大无比的百衲衣从贵清山方向的高地直铺了过来。

到了高地,突然间眼前出现一个大河谷,天地变化,霎时觉得是驾了巨鹏从天而降,按住了云头俯瞰着人间。谷地里林木黝黑,成片状,成带状,顺着高高低低的峰峦向后蜿蜒,有云卧在其间,云白得像一堆堆棉花垛子。黄土高原上看惯了沟壑峁台,猛然见这片峡谷山林,真有些不知所措,以为是幻觉,是异想,异想天开。车随着路往峡谷开,连续的绕弯和打折,一搂粗的、两搂粗的紫杉擦身而过,无数垂落下来的藤萝就覆盖了车前玻璃。我和我的朋友大呼小叫要车停下,小吴说:不停不停,绕着谷往后山开,直接到三峰。

不知怎么在谷底里拐来拐去,也不知怎么又在盘旋而上,一尽在恍惚里,车就到了黄土梁上。这里的黄土梁和所有的黄土梁一样,起起伏伏,能望到天边。一个大转弯后,车停在了偌大的土场上,小吴说:到山顶了!

这是山顶?我疑惑不已,山顶怎么和黄土梁连在一起,贵清山原来仅是梁塬的沟壑吗?但定西任何地方的沟壑都是土层,这里却是石质,从谷底往上看着全是奇峰林立,嵯峨险峻啊!这时候我才明白,世上有的东西是测高的,有的东西是探深,山可以在地面上往天空长,山也可以从谷下往地面长。贵清山它是一座地面下的山。

在土场上,四周即是紫杉,一棵紧密着一棵,高大得仰头望不到顶尖,倒怀疑这个土场硬是在紫杉林中开辟出来的。土场上太阳白花花的,紫杉林里仍是苍郁,好像那里永远是夜,而黑白分界刀割一样整齐,我站在分界线上,一半的身子暖和,一半的身子寒凉。

沿着一条漫下山路往前走,其实已经走在山峰上,靠着一棵树说:拍个照吧!一低头,树后便是万丈深渊,吓得老老实实从路中间走,害怕着有风,走过了百来米吧,路断了,是这个峰和另一个峰架着了一座木桥。从木桥上想极快地跑过去,因为担心桥会坍,却腿哆嗦着只能一步一步挪,小吴喊:不要往下看,不要往下看!是不敢看了,终于过了桥,死死抓住桥头的铁索,往下仅看了一眼,刀劈一般的直立,崖壁上直着斜着长着杉,有鸟在锐叫,有树叶无声地飘落,立时头晕,出了一身冷汗。好的是进了一道长廊,廊栏护着,这就到了中峰。到了中峰,却思想了一个问题:在黄土梁上,土那么厚,难得见树木,即使有,也仅是些小叶杨、槐和榆,却不成林,出地便为灌丛,而紫杉却在峭壁悬崖上生长,长成如此大木?!古书上讲,中国地势东南低而西北高,天下水聚东南,东南富庶,人多聪慧,易出俊贤,西北瘠贫高寒,人多蠢笨,但出圣人。那么,这里的紫杉就够得上是圣树了。

中峰阔大,就建有庙宇,到处是石碑,还有一些平房和菜地。有三个道姑正在吃饭,饭依然是蒸土豆,见了我们老远就说:吃呀不,锅里有哈。我没有客气,去拿了两个土豆,一边吃一边四处走动。在别的佛寺道观里,常见到一些奇奇怪怪的花木,这里没有花丛,树都长得凛然伟岸。到左边崖沿上去看,峡谷对面云腾雾罩,只有一排峰尖,如锯齿,似乎凭空浮着,感觉是海市蜃楼的景象,或者是画上去的。到右边崖沿去,那里的峡谷更深,云雾填满,丢一块石头下去,半天才听到咕咚声。走过来的道姑说:早上还打电哩,一打电,谷底里呼隆隆响,像过火车。再到前边的崖沿,能看到另一座峰,比中峰小,几乎是一个锥体,锥尖上竟然就一个庙,庙小得如一个人蹴在那里。

从来没见过这般奇怪的庙,要近去看,路又断了,连接的还是一桥,这桥完全是几根木头搭成的,亏得桥上有廊,不至于让你看到外边。

过了桥到庙上,庙墙就齐着峰沿,峰沿上长满了树,一直手抱着树绕着庙下的一个斜道到了庙后边,小吴说从这儿还可以直下到峡谷里,峡谷里有神笔峰,你想不想看?我当然想看,但小吴又说从这里下去要过转树砱,即一棵大树立在路上,必须抱着树转一圈方能下去,我立即不敢下了,说还是从原路回到谷底再进峡里看神笔峰吧。

折回中峰,听道姑说山上事,她爱说话,说了峡谷十里,说了紫杉林二百亩,说了山上曾经的和尚和道士,说了她们三个是哪一年出家的,每日的法事如何做,怎样的吃喝。让我印象最深的,从此再不能忘的倒是两件事。

一是这里三峰环翠,西峰刚直,南峰峻急,中峰体秀身圆,土石和美,并且左有青龙蜿蜒,右有白虎低沉,前有朱雀欲飞,后有玄武伏降,本应存有王气,要出大人物的。然而,寺院道观并没建在面山枕山、左右临水的山脉重心位置,而选于天地交会最利升仙的山峰凸点上,因此,这里一直安稳,与其说寺观是选中了这里的山水所建,不如说正是建造了寺观才保护了山的峻美树的茂密。

二是每年农历四月初一至初八,是浴佛庙会,根据“佛生时龙啧香雨浴佛身”之说,以各种名香浸洗佛像,而平常山上很难下雨,庙会前却必有一场雨,庙会后也必有一场雨,竟然几百年来从未延误过。

最后,我们下到峡谷去看神笔峰。神笔峰果然端直插天,大家都嚷嚷着让我好好写篇文章,记下此时此景,我一时脑子里翻涌着许多前人诗句,什么满身黑痕多、独立在人间,什么众鹰盘旋、落霞堆地,什么松上云从容、涧底水急湍,但觉得没一句能准确地描写这神笔峰的神采和看到神笔峰的心境,我说:大收藏家是以眼收藏的,今日看到神笔峰了,我也就拥有了神笔峰。

要离开贵清山了,小吴又和我们戏嘴了。

没哄吧?

没哄。

好吧?

好。

哈这就对了!

问你一句?

问。

为啥这么多天你不早早说来贵清山?

一路上都是黄土塬梁的,最后要给你们个惊喜哈,祖国山河可爱,定西不能排外么,离开定西的时候看看贵清山,给你们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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