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我与太子一同前来谢恩，上座几位似乎都没有太大惊讶。
相比于刚才殿上，皇后和万妃都已经换过礼服，改着常服。
我趁着朝上首几位行礼直身的那一瞬间，飞快打量了两位坐在皇帝左右的女人。只见王皇后戴龙凤珠翠冠，穿着真红大袖，衣上加霞帔，红罗长裙，红褙子，衣绣有织金龙凤纹，正襟危坐于殿中。她肤色玉曜，眉色淡远，气品高雅，却若有所思，眉宇间也隐有忧色。而另一旁的万氏虽然眼角有些淡纹，但是看得出保养有道，她梳着假髻，戴着一顶高盈尺，以金线为底，缀以龙眼般大小的珍珠、宝石等的珠冠。但我最感惊讶的倒不是这奢华的珠冠，而是她身上穿的真红织金凤织锦褙子。这是中宫才能穿着的颜色，又逢纳妃大礼，这万氏公然选穿真红颜色，实在是没有把中宫放在眼里。
“若不是这孩子戴了哀家让太子送给未来媳妇的镯子，这险些就要拆散一对璧人。”周太后笑道，“来，孩子，走近点，让哀家看看。”
我依言低着头走近些，想跪在太后座下，没想到太后一把拉过我的手，我只好直直贴着太后的脚边跪着。
周太后脸型圆润、慈眉善目，跟当今圣上十分神似，她仔细端详了我一番，笑道：“果真是个美人坯子。”
我脸一红，原来阿爹总说我娘亲是个美人，我未曾见过，却渐渐从自己日益长开的面容中窥见娘亲的神韵。
太后的目光最后落在我那只通体碧绿的手镯上，她举起我的手对着阳光瞧了一会，眼中飘过一丝不解，瞬间又恢复了刚才慈爱的模样，轻轻拉下我的衣袖，盖住那只手镯，笑道：“当年我嫁先帝时，孙太后将一对帝王绿翡翠手镯送给我作为贺礼，其中一只我早就作为嫁妆给了重庆公主，另一只给了太子，如今也有了女主人。今天兴王也定了王妃，哀家就把当年先帝送给哀家的一对鎏金鸳鸯送给兴王作贺礼吧。”说着，身边的女使就递上一只托盘，里面是两只栩栩如生的鎏金鸳鸯，通体用黄金铸成，只有一对眼睛是红宝石镶嵌。
只见韦兴领着一妙龄秀女近前随兴王与其母亲邵辰妃一齐谢恩，秀女抬起头来，果然是蒋新兰，在她抬头的瞬间，我与她四目相对，彼此间只有埋怨。
封赏礼很快在万妃提议让皇帝去她宫里瞧李孜省新炼的仙丹而草草结束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犹如线上的傀儡木偶一般，各种管事太监与嬷嬷女使分批前来教导我宫中礼仪。父亲听闻我成为太子妃的消息，大惊却又无可奈何，借着来宫里谢恩的机会，几次开口又欲言又止，生怕说错了什么被旁边的有心之人听去，我只好安慰他，万事有太子安排。父亲除了让禾儿作为我的陪嫁丫鬟入宫陪伴我外，也无可奈何。
我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李东阳，他现在身在哈密战场，若是听说我嫁给朱佑樘的消息该是如何伤心呢。
这个问题大概同样困扰着朱佑樘，几次他来看我，我两都是相顾无言，各自惆怅。
大明成化二十年，十月初六，宜，嫁娶。
大红的帖子，大红的喜服，大红的龙凤烛。
那满室的红在我看来，只是觉得格外讽刺。
我看着镜中一脸端庄的自己，突然有一阵儿的恍惚，这个贤淑安静、宜家宜室的美人是谁？今日凌晨，便有女使为我化盛妆，螺子黛画眉、金缕翠钿贴面，真珠钿饰鬓角，云母南珠花子攒眉间，最后戴上九翚四凤冠。仅头面部份的装饰，就花费了两个时辰。
直到严妆之后穿好褕翟，禾儿为我系上金革带和绶玉环，我还在镜中端详着陌生的自己，希望从中瞧出那个可爱又有些霸道的张韶龄来。
多少次，我想象着与那个青涩少年的未来，那个与自己一齐长大、青梅竹马的少年郎。从不懂情为何物，到今日曾经沧海，他已然牢牢地嵌在自己的心里，任谁都不能移去。而如今，新郎换作她人，我却一句交代的话都不能对他说。
现在他在做什么？哈密与中原相隔万里，他知不知道我已经嫁了他人？他知道了会不会怪我？看着大红龙凤烛上跳动的火苗，我只觉得自己如坠深渊，无人可以救赎。
门开了，朱佑樘在典仪官们的簇拥下进了房门，他瞧上去已经饮了不少酒，脸色跟身上鲜红的蟒袍一样红润。
女官端上合卺酒，交到我跟他的手上。我抿了口酒，朱佑樘似乎已经醉了，一口干完便倒在了床榻上，典仪官们面面相觑，匆匆忙忙念完祝词算是把这个仪式完成了。
我看着醉倒在床榻上的太子，正头疼如何安置，他竟睁开了眼，朝我笑了笑便坐了起来，原来他是装醉。
他环顾四下，见内侍们都退下了，便放心站起身来取下自己的乌纱翼善冠。我见他除了冠服，也抬手想拿下自己头上又重又高的流苏凤冠，他阻止我道：“你戴这仙人冠，十分好看，真该叫个画师给你画下来才好。”
我噗嗤一下笑出声：“殿下这是生怕这冠子压不塌我的脖子吗?”
他笑着帮我取下凤冠，又从桌上拿来些点心给我，说：“今日左右是睡不成了，我们就不妨说说话吧。这几日我们也没好好说过话。”
我接过点心，挑了一块绿豆糕，含在嘴里，倒了两杯茶，递了一杯给他：“殿下今日饮了多少酒？”
他摸摸脸颊，笑道：“不是都说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是人生的四大喜事吗？就多饮了几杯。”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我有点心酸，李东阳与我固然苦命，身边的这位天之骄子也未必不是，他娶我是为救我，不知他之前想把如意交给哪位闺秀。
“你知道后来今次这科举花落谁家吗？”本年的科举鬻题案使得程大人惨死，李东阳革去功名，大家都对此讳莫如深，没想到朱佑樘竟主动提起来。“说起来有趣，之前的第一名是南京吏部尚书王华的公子——王守仁，绍兴府余姚人。没想到这场风波把大家的名次都打乱重新排了，最后定的状元郎是一位叫谢迁的才子，居然也是余姚人，这排来排去状元郎都出自一个乡里。”
“正因为江南多才子，太祖皇帝才分了南北榜，以笼络北方士子，打压南方世族。”我回道，突然发现自己失了言，“我的意思是....”
朱佑樘笑道：“你说的没错，分南北榜的目的确实在于平衡南北方的势力。所以你才进应天府学打算也考个状元，簪花游街吗？”
我见他有心情玩笑，放下心来，“我倒是不为考状元，只是从小不喜女工，便找个由头躲着罢了。”
“所以便成了女诸生？”朱佑樘问。
“我可不喜欢读四书五经，不过跟着弟弟们画画写写消磨日子罢了。”我回道。
“消磨日子竟有那样的画技？你上次那副画我还留着。”说着，朱佑樘便从画架上取出一个盒子，打开盒子，正是我那副岳阳楼，“我记得那日你是去裱画的，不知原作你裱好没有，这幅我给你装好了，就缺个落款。”
我没想到那幅匆忙证明身份的涂鸦之作竟然被他如此珍藏，有些感动。
他将画轴轻轻展开，蘸饱一支毛笔递给我。
我拿着笔却有些为难：“我朝就没有女子画画落款的，要不我学宋人崔白，他在他《双喜图》的树干上留了隐款，我看看哪里能留。”
没想到朱佑樘阻止我道：“这崔白的隐款可太难辩了，差点埋没一副好画。这样吧，我朝画师多封锦衣卫官职，等日后我封你做个千户可好？”
我噗嗤笑出声来：“多谢殿下，赐官。”又转头看着画，“那便等殿下给我发了俸禄再落款吧。”
“那就先钤“日近清光”一印吧。盖了此印，便是宫里的画了。”朱佑樘说着便拿出一枚玉印来。
“盖了此印，便是宫里的了。”我默默咀嚼着这句话，阻止太子说，“不如等日后一齐落款吧。”
朱佑樘绕有深意地看了看我，最终把印章放了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