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里面只是一些铜钱！”老头回答，“当心碰倒蜡烛台。”
这个场面只有一根蜡烛照明，蜡烛被放在楼梯扶手的两根立柱中间。
“冈努沃耶，”葛朗台对那位徒有其名的看庄子的人说，“你有没有带手枪？”
“没有，先生。上帝！不就是一堆铜钱，有什么好怕的？……”
“呃！不怕。”葛朗台老爹说。
“再说，我们跑得快，”庄园看守说，“佃户们为您准备了最好的马。”
“好，好。你没跟他们说我要去哪里吧？”
“我压根儿就不知道。”
“好。车还结实吧？”
“这车，老爷您是问这车？嗨！装3000斤没有问题。您那些破酒桶能有多重？”
“噢，我知道！”苔那说，“少不了有一千七八百斤吧。”
“别胡说，胡说！回头你对太太说，我去乡下了，回来吃晚饭。冈努沃耶，快点儿赶车，必须在九点钟之前赶到安茹。”
马车走了，苔那锁好大门，放出狼狗，肩头酸痛地睡下，街坊没有人知道葛朗台出门，更别说出门的目的。老头儿机密到极点。在这座堆满黄金的房子里没人见过一个铜板。上午他在码头听人闲聊，说南特接了大批船只装备的生意，黄金价格随之上涨一倍，投机商全赶到安茹来抢购黄金。老葡萄园主只要向佃户借几匹马，就可以拉着黄金去安茹抛售，以此换回国库券，等到市价高出面值后，作为买公债的款子。而且趁金价暴涨的良机好赚一大笔外快。
“我父亲走了。”欧也妮在楼上都听见了。屋内又变得寂静，逐渐远去的车轮声，在沉睡的梭密城里已经听不见了。这时欧也妮在没用耳朵谛听以前，先在心中听见一声呻吟从休昂房中传来。一道如刀刃一般细的灯光从门缝中射出，横照在破旧楼梯的栏杆上。“他心里不好过。”欧也妮心想，爬上了两级楼梯。第二声呻吟已把她拉到三楼的楼道。门虚掩着，她推开房门。休昂的头歪倒在旧靠椅的外面，笔已经掉在地上，手几乎碰到地面。他睡着了。他这种姿势使呼吸变得困难。欧也妮吓了一跳，她赶紧进去。
“他一定累坏了。”欧也妮看见十来封已经封好的信时，心里想。她看了看收信人的地址：法里——布雷曼车行，布伊松服装店等等。“他可能料理好事情后，想早点出国。”她想道。
她的眼睛落到两页还没装进信封的信上。其中一页信纸的开头写道：“亲爱的安奈特……”这几个字让她一阵眼花，心儿直跳，双脚被钉在地上不能行动。亲爱的安奈特，他在恋爱，也有人爱他！没希望了！他对她都说些什么？这些念头进入她的脑海，闪过心坎。她到处都看见这几个字，连地板上，都一笔一画都像火焰在灼烧她的心。
“不能这样！不！我不能看这封信。我应该离开。不过看了又能怎样呢？”她看着休昂，把他的头安放在椅子靠背上。他如同孩子一样随人摆布，虽然睡着，也以为那是他母亲，不睁开眼睛，朦胧中接受母亲的悉心照料与亲吻。欧也妮就像母亲，将他垂下的手扶起来，像母亲一样轻吻了他的头发。“亲爱的安奈特！”仿佛有一个鬼附在她耳畔叫着。“我知道这也许是不应该的，但我要看看那封信。”她心想。欧也妮扭过头去。良心在责备她，善恶第一次在她心中碰了面。直到此时，她从没做过一件使她脸红的事。嫉妒和好奇心战胜了。每读一句，心就多膨胀一点，在看信时她身心兴奋的情绪，把她初恋的快感刺激得更加奇妙。
亲爱的安奈特：什么都不能使我们分开，除了我现在遭受的灾难，那是再谨慎的人都预料不到的。我父亲自杀了，我们的家产全没了。我成为了孤儿，以我所受的教育来看，我这年纪还只是个孩子；尽管如此，我应该像个大人一样，从深渊中爬起来。我刚才花掉半夜的功夫做了一番盘算。如果我想清清白白地离开法国（我一定会这样做的），而我还没有100法郎，能去印度或美洲碰运气。是的，可怜的安娜，我要到气候最恶劣的地方去寻找发财的机会。据说在那种地方，发财又快又稳。至于留在巴黎，那是根本不可能。我的心，我的脸，都忍受不了一个破产的人、一个倾家荡产的人的儿子所能受到的羞辱、冷遇和鄙薄。天哪！亏空400万？……不到一个星期，我就会在决斗中送命。所以我决不会回巴黎。即使你的爱情，使男人的心灵无比高贵的最温柔忠诚的爱情，也无法动摇我不回巴黎的决心。唉！
我最亲爱的，我没有旅费去你那里，献给你一个最后的亲吻，一个使我有勇气奔赴前程的亲吻……“可怜的休昂，幸亏我看了这封信！我有钱，我给他钱。”欧也妮想。
她抹了一把眼泪，又读下去：
我从来没有受过贫穷的苦难。就算我有必不可少的100金路易旅费，我也没有一个铜板来办货做生意。不要说100金路易，我连一个金路易也没有。只有等到我把巴黎的债务清偿之后，我才能知道还剩下多少钱。
要是分文不剩，我就宁愿去南特，到船上当水手。一到那里，我学那些苦干的人的榜样，年轻时身无分文，成为巨富后回来，我到了那里也要像他们那样白手起家。从今天上午开始，我冷静地思考过我的前途。这前途对我比对别人更可怕，因为我从小受着母亲的娇宠，又受到世上最慈祥的父亲的疼爱，而且刚踏入社交圈，就遇到安娜的爱！我一直看见生活中的鲜花，谁知好景不长。
可是，亲爱的安奈特，我已有了更多的勇气，虽然我一向是个无忧无虑的青年，受惯一个巴黎最迷人女子的爱抚，享尽家庭的幸福和快乐，还有一个百依百顺的父亲……啊，我的父亲，安奈特，他死了……哎！我想到自己的处境，又想到你的处境。这二十四小时里，我成熟了许多。亲爱的安娜，即使你为了把我留在你的身边，留在巴黎，而牺牲一切豪华的享受，牺牲你的穿戴，牺牲你在歌剧院的包厢，咱们也没有办法张罗一笔最低的费用以维持我的挥霍；而且我不会接受你那么多。咱们俩今天就此诀别了。
“他们分手了，圣母啊！哦！这样就好了！”
欧也妮乐得差点跳起来。休昂动了一下，吓得她全身一哆嗦。
幸好他没醒，欧也妮接着读着：
我什么时候回来？说不好。印度的气候很容易使一个欧洲人衰老，尤其是那些劳苦的欧洲人。也许是十年之后吧。十年以后，你的女儿18岁，将成为你的伴侣，探听你的秘密。对于你，这世界已经很残酷，但你的女儿也许更残酷。世俗的偏见，少女的忘恩负义，那些事我们已见得不少了，应当有所警惕。像我一样，在心灵深处牢牢地记住这四年幸福的回忆吧，而且，如果可能，忠于你可怜的朋友吧。
但是我不会坚决要求你的忠实，因为，你知道，我亲爱的安奈特，我必须适应我当前的处境，以布尔乔亚的眼光看待人生，实际地盘算着生活。我要想到结婚，这是我新生活中一件应有的事；而且我可以坦诚相告，我在这里，在梭密，在我伯父家里，遇见一位堂姐，她的举动、相貌、头脑、心地，都会使你喜欢，而且我认为她……“他一定是疲倦了，才没有写完。”欧也妮看见信到此中断，心中想着。
她在替他找理由！难道这天真的姑娘猜不透这封信的冷漠无情吗？在虔诚的气氛中成长的少女，既无知又纯洁，一朝踏入被爱情美化的世界，便觉得一切都充满了爱意。她们徜徉在爱的天地里，沐浴着天国的光明，这光明是从她们的心灵深处放射出来的，并且照耀着她们心爱的人；她们用胸中如火如荼的热情感染爱人，把自己崇高的思想当成是他们的。女人的一切错误的根源差不多都来自于信仰善或者相信真。在欧也妮心中，“亲爱的安奈特，我的心上人”这类字眼便是爱情中最美的语言，回响在她的心头，慰藉着她的心灵，就像童年，听见教堂里的管风琴再三奏出《来啊，膜拜吧》这首圣歌的音符，觉得特别悦耳一样。而且，更能体现心地高尚的是他眼中的泪水，让这少女着迷。
她怎么会知道，休昂之所以那么爱他的父亲，那么真诚地为他流泪，与其说是他至情至性，还不如说是因为他的父亲对他太好了；纪尧姆·葛朗台夫妇总是满足儿子的一切愿望，让他穷奢极侈地享尽富贵。不让他像巴黎的大多数儿女那样，看见巴黎的诱人世界，忍不住产生欲念和计划，只因为父母在世，而无法实现，因此对父母多少会有些可怕的念头。父亲不惜挥金如土，在儿子心田播下爱的种子，培育出真正纯粹的孝心。然而，休昂毕竟是个巴黎孩子，受到巴黎风气的影响和安奈特的亲自调教，什么都习惯攻于心计。虽然表面上年轻，实际上他已经是一个深谙世故的成人；他早已受够这种可怕世道的熏陶，在他的圈子里，一夜间在思想言语方面所犯下的罪行，比重罪法庭所惩罚的更多；信口开河的几句话巧言妙语，便可诋毁最伟大的思想。谁看得清谁是强者，而所谓看得清就是全无信念，不相信感情，不相信人，甚至不相信事实，而从事于假造事实。这个世道，要目光准确，就得每天早晨掂量一下朋友钱袋的重量，善于如政客般对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摆高姿态，眼下什么都不欣赏，对艺术作品、对高尚的行为，都不屑一顾，对什么事都应当以个人利益中心。经过千百次疯狂放纵之后，那位贵族太太——美丽的安奈特，在疯疯癫癫调情卖俏之后，教休昂一本正经地思索了：她把香喷喷的手伸进他的头发，跟他说讨论他的前程；她一边卷着他的头发，一边教他为人生打算；她使他女性化，教他讲求实惠，从两方面使他堕落。这只是她腐化的手段，做得高深巧妙，不同凡俗。
“你真傻，休昂，”她说，“我必须花点心思教你明白世道。你对吕波克斯先生的态度很不好。我清楚他这人不高尚；可你得等他失势后才能安心地鄙薄他。你知道康庞夫人的教训吗？她对我们说：‘孩子们，一个人只要仍然在部里当官，你们就得崇敬他。等他一旦垮台，你们就把他拖进垃圾堆。’有权有势，他等于上帝；垮了，都不如倒在阴沟里的马拉，因为马拉死了，他还留在人们心里。人生是一连串纵横交错的游戏，要研究，要时时刻刻地留神，一个人才能维持他优越的地位。”
休昂是个十分时髦的人，父母溺爱他，社交界奉承他。根本谈不上有什么伟大的情感，母亲种在他心里的那颗真金的种子，早已在巴黎这架拉丝机中被拉成细丝。他平时表现得很浅薄，一天天的磨蚀，迟早会磨完。然而休昂毕竟才21岁，在这种年纪，生命的热忱仿佛跟心灵的坦诚分不开。声音、目光、面貌显得跟感情是协调的。最无情的法官，最不轻信人的律师，最难相处的债主，看到一个人眼睛仍清澈如水，额头还没一丝皱痕，能贸然断定他老于世故、巧于心机吗？休昂还一直没有机会应用巴黎道德的信条，到此为止，他是由于没有经验才显得美好。但是，他不知不觉已被注射了自私自利的疫苗。巴黎人使用的政治经济学的萌芽，已经在他心中扎了根，发了芽，不久就会开花结果，只等他从悠闲的旁观者变成实际生活舞台上的演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