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星听见急促的鼓点以及随后而来的人的嘶吼，这嘶吼里带着几分决绝，即使柳星不曾看见，也能感受到发出声音的人的绝望。
他的爷爷守在门口，手里拿着平日里用来耕种的工具，一把光亮的锄头。
虽然已经有些钝了，时间也在上面镌刻了许多痕迹，但它仍然在光下耀眼。
昨夜城中一改寻常的喧哗和慌乱，柳星得以睡一个好觉。
深深地打了哈欠，柳星揉搓自己的小眼睛，慢悠悠地穿好外衣，踏上布鞋，向门口的爷爷走去。
柳田听到脚步声，心头的那一根弦瞬间紧绷，立刻回头。
在发现是自己的孙子时，柳田终于松了一口气。
“娃儿，来。”
柳田朝柳星招手，龟裂而粗糙的掌心沾满泥土，混合露水布满上面。他的眼眸里盛着一汪水，荡漾无限的慈爱和不舍。
柳田紧紧把柳星抱住，大大的手揉搓柳星小小的头。
“娃儿，你待会儿躲到那个水缸里去。听到没？”
似乎是害怕柳星不明白，柳田刚想动身带着柳星前去，可又害怕有人看到这一幕，转身将门关的严严实实的，才带柳星走到厨房里。
四处看了看，柳田觉得这儿也不太安全，脑海里思索着。
“咕噜噜……”
柳星的肚子不适时地发出声响，随后柳星抬起他的头，眼巴巴地望向柳田。柳田的心里顿时被慈爱填满。
“就知道你饿了，来。”
说着，柳田从一口仍旧烧火的大铁锅中拿出一个瓷碗，装有几片碧绿的叶子和一点点乳白的颗粒。
柳星也不理会其他，把碗拿到手里就喝了起来。
柳田苍白的脸总算是浮现出一点笑意。
“娃儿，往后啊，要是见不到爷爷，不要伤心，我一定会再来看你的。”
柳田这句话说的很轻，轻到仅有自己能听得见，就算是他也不相信自己正在说的。
狼吞虎咽的柳星突然察觉到爷爷注视自己的目光，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反过来看柳田，将食碗往柳田那儿凑过去。
“爷爷，你也吃。”
柳田被他的动作逗得笑了，苍老的脸上满是褶皱。
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这碗稀薄的米汤，生怕喝的多了让柳星饿着。浓香满溢在柳田的口腔，还未到腹中，就已经先化作一滴滴浑浊的泪滑落。
柳星不明白爷爷为什么突然哭了，只能用稚嫩的小手轻轻拍打他的背部，像柳田曾经安抚他一样。
柳田尽力收起自己的啜泣，他想让自己在孙子面前最后的样子是值得敬佩的。
柳田把柳星抱起来，来到卧房。将柳星送入床底，房门大开。
“娃儿，待会儿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就躲在这里，等晚上了，没有人了才能出来。”
见柳星不知所谓的样子，柳田急忙怒声呵斥道：“听见了没有！”
柳星突然被柳田这样子吓了一跳，赶快点头。柳田心里对他这幅模样无比心疼，但必须这样。
宛若万箭穿心而过的柳田松开了垂下来的，之前给柳星铺的被褥。
这被褥是害怕柳星在秋天着凉，专门用三年攒下来的铜钱去换的，换来时只是一堆棉花，在借了邻里的工具后才弹出这一床被子。
柳田万分不舍，刚走几步路，由立马冲到床边，掀开被褥，看到柳星茫然的面孔心方安定。
“娃儿，你一定要记住爷爷说的话！爷爷晚上回来的时候给你买肉吃。”
柳星高兴地拍拍手，眸子中暗含闪动的雀跃。
柳田回应一个苦涩的笑，再度放下，朝门走去，自顾自地说：“娃儿啊，你这么聪明，能有你做老汉我的孙子，是我的福分。没让你享福，是我的错，是我不中用，不能让你天天吃上鱼肉，现在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不知道以后你会怎么活下去，我是看不见喽。你的路，我只能陪你走到这儿了，后面的，我再也看不见……再也看不见了……”
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为破茅屋，贫瘠土地劳作一生的，在磨盘边，泥土里埋葬岁月的汉子，也会流泪。
他扛过万千担粮食的肩膀，也是会弯的。
柳田走过的一路都是水渍，即便如此，那水渍在柳田的眼里，仿佛也勾勒出柳星的轮廓。
柳星在饥饿的侵袭下，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梦境中，柳星看不到一点儿的光，四周全是无边无际的暗，散不开，化不掉。
“爷爷！爷爷！”
柳星高喊柳田，可声音只会回荡，永远传不出去。
孤独，寂寞，逐渐淹没弱小无助的柳星，他希望记忆里那伟岸的身影出现，可惜并没有。
这种恐惧充斥在柳星的身边，他只能蜷缩成一团，接受洗礼。
隐约间，柳星似乎听到了重物坠地的声音，紧接着黑暗的空间支离破碎，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被褥，它无力地低着头，掩护脆弱的柳星。
柳星想要爬出去，却突然想起了柳田的警告和呵斥，他害怕再次失去爷爷，他不敢有动作了。
门口，腹部满是鲜血的柳田恳求上天让柳星安分地待在床下，千万不要出来。
直到卑越士兵嗜血地走向下一家时，柳田高悬的心才敢放下。
忽然传来的剧痛无法在柳田的脸上产生任何作用，他太累了。一股股睡意侵袭柳田，他的眼睛不能坚持太久。一切都昏暗了。
“没出来就好，”可柳田打心眼里想在生命中最后的时刻见到自己最爱的人。
但是，他不想让自己这份奢望的代价移祸到柳星身上。
柳田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带着心底最为美好的回忆，永远睡下去了。
他在田地上劳作了一辈子，这属于大地的灵魂最终也会回归大地。
曾经有人想要和柳田一起做生意赚钱，柳田一口回绝。他要自己的孙子吃自己种出来的米饭长大，快快乐乐地长大。
柳田最后的遗憾就是没能实现这个愿望。
而当柳星按捺不住从床下爬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一个夜晚。昨夜，西咸县还有三千余人，今朝，只剩十几个小孩在长辈的庇护下逃过一劫。
卑越士卒在县衙内狂欢，柳星则借着清冷的月光看见爷爷僵硬的笑容以及腹部令人恐惧的颜料。
柳星仿佛明白了什么，从床榻上拖来被褥给寒冷的爷爷盖好，靠在爷爷手臂上，也沉沉地睡了下去。不同的是，他明天睁眼仍然可以看见升起的朝阳，柳田不能了。
爷爷只是睡着了。
柳星坚信这一点，至于那种颜料，柳星曾经听爷爷说过，这东西叫——
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