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益州蜀郡西行二百里,可至萤川。萤川自古以来,即以林壑幽美,山幽涧深闻名,悬泉瀑布飞漱其间,嘉木秀而繁荫,风景宜人。可山深必藏奇兽,林密多产异禽,其间凶险常人皆知,凡人难进,如此一来倒也人迹罕至。后有云清道人在此开宗立派,名曰玉宸宫,山上山下四处布了禁制,寻常人就更进不得。
玉宸宫历史悠久,建立于东周时期,至今八百年有余,门下弟子近千人,实力雄厚,声威显赫,执汉土正道牛耳,唯有震泽‘幻云宗’,以及远在夷州岛的‘天水阁’,可与之比肩。
萤川气候,与蜀郡其余地方无二,春早夏热,雨水充沛,天空多云雾,也正因如此,秋冬两季,却显得有些阴冷。
此刻的萤川,正值秋分时节,焜黄华叶衰,山中原本翠绿的树叶,渐渐失去生命的颜色,一天比一天枯黄,随风飘落。
玉宸宫是道家门派。有道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性,所以玉宸宫的人并未施以术法,叫这漫山苍翠得以维持。秋,有秋的美,冬,有冬的道理。
今日,天上的云雾出奇的少,阳光照射而下温和中微带寒意,一片片黄叶落在玉宸宫山门台阶上,时而被风卷起翩翩起舞,就如一只只欢悦的蝴蝶。玉宸弟子陈沐阳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个玉简看着,玉简上空无一物,他仿佛能看出花来,低声道:“秋八月,扬州会稽郡钱唐县,堤决,水涨,坏民居一百三十余所,溺死男妇二百五十一口,牛驴等牲畜八十有奇,海塘沿岸家家有卒命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
其实这玉简乃是门内传讯所用,小小一块可容千言万语,神识一扫,便能知晓了其间大意,于修士而言普普通通,于常人而言又奇妙无比。
背后,脚步声响起,他回头一看,只见来人笑容如花,站在台阶上黄色衣衫飘动,手里把弄着一柄青玉短剑,原是师妹陆双双。
日光如水,透过树叶间隙溜了下来,轻抚在陆双双的脸上。
她在台阶高处稍稍停顿,看着陈沐阳,笑得颇是可爱,细长的睫毛,掩着她那两汪清水似的眼睛,秀美之余又透着古灵精怪之气。
陈沐阳也笑了,摇头道:“你属狗的吧,我在哪都能被找你到,功课做完了?”
“你才属狗的!”陆双双翻了个白眼,而后走了下来,坐在陈沐阳身边,看见陈沐阳手中玉简,一把夺了过去,瞧了一小会才道:“咦?三师兄,这样的小事掌门怎交到你手里了,那么远,不如叫外门弟子去一趟得了。”
“而且,钱唐,钱唐......”陆双双思量了一会儿,没好气道:“那不是离震泽很近么,幻云宗的人去查查不就好了,掌门这次手伸得够长的。”
陈沐阳呆了一下,笑着道:“看事情的角度很刁钻啊,我还以为你除了吃就知道玩呢。普通的天灾人祸本不该修行之人插手,或许其间真有什么隐秘,掌门吩咐下来的事,必有道理,照做就是了。再说了,远也是我跑断腿,你气什么气。”
陆双双看向陈沐阳,忽然笑了,笑得古里古怪道:“你走了,我找谁去玩啊!你这人吧虽然也没多大意思,但和大师兄那种闷葫芦比还是要强上一些。”
陈沐阳:“......”
玉宸宫坐落在萤川主峰朝元峰上,其规模宏大气势磅礴,殿宇林立,檐牙高啄,除太微殿、真武殿、藏经楼等主殿偏殿外,单单门下弟子普通居所已不下百间。
过了一会儿,他们二人起身,拾级而上,正是往主峰而去。行走途中陆双双眼珠转了几转,悄声对陈沐阳道:“我想了想吧,这钱唐我得和你一起去,明日我便去向掌门请示,掌门还叫了别的人吧,总不会是你一个,反正多我一人也不打紧。”
陈沐阳看了她一眼道:“还叫了一些外门弟子,由我领队,只是你去做什么?你啊,去了怕是要帮倒忙的,别给我添乱。”
“陈沐阳!”陆双双哼了一声,道:“谁说我要去帮忙的,帮狗也不帮你,我就是好久没出过远门了,想下山玩一玩。”
陈沐阳耸了耸肩膀,嘴里道:“那你去说吧,掌门同不同意我不知道,你爹肯定不同意。”
陆双双脸色一变,眉头大皱,沉吟了一下,道:“那我去求我娘,娘同意了就行,老东西惧内,你别看他平日里对门人弟子凶巴巴的,在我娘面前就像老鼠一样,量他也不敢说些什么。”
陈沐阳怪眼一翻,心底笑了笑,嘴上却没有再说什么了。
※※※※※※
钱唐,似乎比萤川更易落雨。
秋日的雨,是那样的轻柔,落在明圣湖上,不像雨,倒像是一抹朦胧的薄纱,弥漫在天地间。
明圣湖是与之江相连的,之江平静了下来,明圣湖自然也平静了下来。
不远处的霍山,像一个睡意未醒的仙女,又似出水的芙蓉,横卧在那儿,含情脉脉,凝眸不语。
一切都平静了下来,不能平静的只有人心,天灾已成,而人祸难料,治之为重。
好在刘庄勤综万机,且通于人情,明于是非,算是个好皇帝,命地方官员第一时间开粮振灾以解燃眉之急,更是直接减免了钱唐受灾村落两年赋税,也让当地百姓得以喘息之机。
只是,那死去的人,终究还是死了。
冰冷的凉意把林小宇唤醒,他睁开眼睛,下意识地要叫道:“哥!文文!”但四下无人,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也没人回应他。
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厄梦,也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
但他思量片刻,身上的疼痛,湿漉漉的衣服,都告诉他,他还活着,而且这一切是真的。继而,他想起文文被大水推到撞在门槛,鲜血淋漓的模样,然后小小身躯瞬间就被吞没,转而消失不见,可那哭泣声仿佛现在还在他的耳边萦绕,久久消散不去。他想着想着,黑暗之中,再也忍耐不住,蜷缩在地上哭出声来。
十七年来,而今他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绝望,和痛苦。
他哭了好一会儿,呼吸渐渐平静,才注意起周遭环境来,这里漆黑一片,他看不见,只知道没风,没月,有水滴低落的声响,从不知名处传来。
而且很冷,空中不知弥漫着水汽还是别的东西,说不清楚,只是碰到皮肤的时候,他就会激起一阵小小的鸡皮疙瘩,或许是心神作用,是他开始害怕了。
“哭好了?你小子倒也命大,睡了三天了。”老迈,还带着一丝疲惫的声音,忽的从黑暗中响起,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啊!”
林小宇心里咯噔一下,一声低喊,被吓得翻声坐起,却不敢应声,只是望着一片黑暗,凝神戒备。
他只觉得这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变得更加冰寒。
突然,四周却亮了起来,虽然不似阳光照耀,却也不再伸手不见五指,是一种昏昏沉沉的亮,就像灯台发出的烛光。他看见了,这里是个岩洞,空无一物,没有别的东西,没有灯烛,光也不知从哪来的,只有一个老头在看着他,目光平静,就这么淡淡地看着他。
“是你!”
林小宇惊了,愣了好半晌,眼前这人,竟是那日在海塘遇见的老疯子,不,不对,不是疯子,没有料事如神的疯子。
老头笑了笑,道:“跑得快,又见面了啊!”看着林小宇,眼中彷彿又有几分讥笑,继续道:“那日若不是我赶你下海塘,你小子现在连骨头都找不到喽,被我打上几拐,你可感激?嘿嘿,还有你不知道的,你被大水带至明圣湖,沉到湖底奄奄一息,又是我救了你。”
林小宇闻言本欲道谢,可心里念头转过,忽然间不知怎么的,隐隐约约间有些怒气,沉默了一下,道:“老人家......你是神仙吧?”
他本是不相信神神鬼鬼的事的,只当是民间传说的笑谈,可事到如今,经历的林林总总,叫他不得不信。
老头似看穿了林小宇的内心所想,面上讥笑之色更重,道:“你是怪我明知海塘快要崩塌,却不去广而告知,才致使霍山村会逢大难的吧。小兄弟,你搞错了,我可不是神仙,我是妖,莫说我不去救人,就算我吃人,在你们人类眼中那也是理所当然的。你说对不对?”
妖?
林小宇又是怔了一下,可很快平静下来,看着老头,抿紧了嘴唇,没有说话。他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知道老头是妖,却只有震惊,没有害怕。过了片刻才反问道:“人有好人坏人,妖想来也分好坏,你能救我,为什么不能救他们?”
老头悠然望着岩洞穹顶,彷彿突然又有几分感慨,低声道:“是啊!人有好人坏人,妖有好妖坏妖。只是这世间弱肉强食,争斗不休,可不是一句好坏能定的,想当年我被镇在这明圣湖底,那道人可没问我是好是坏,而今这封印稍有松动,我化出一缕神识在外,才能将你救下,而且救你只是碰巧,随意为之。”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了下来,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看向林小宇,缓缓道:“小兄弟,你年纪还小,说了你也不懂,等你以后经历多了你就明白了。”
夜渐深沉,钱唐整整下了一天的雨,到了这万籁俱静的时候,还是没有停歇的意思。
林小宇站在明圣湖畔,抬头,看天。
深深呼吸。
冰冷潮湿的空气涌进他的胸膛,从苍穹滴落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他不懂这是何等的妙术,只记得老头说了那番话后,便不懈再与他多说,朝他踢了一脚,他就来到了外边,站在风雨之下。
他只在湖边站了一小会儿,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就这么冒着风雨,急急向霍山跑去。
他要回去看看。
或许,都和他一般运气好......
或许,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