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原告焦氏的检举状中,不过说她平时怠慢母亲、勾引奸夫。她与人通奸的物证也很简单,只有她亲笔写的两首小诗,一只男鞋和一只刻着矢志不移字样的银簪。另外还有家丁李强的证明口供,说抓住她的那天晚上,他看见有一个男人从西面越墙进来,钻进了她的卧室,后来又是他在追赶奸夫时,捡到一只男鞋。
李玉英的两首诗,本是表达她心中的悲伤情怀,格调端庄,并没有半点轻浮之意。说她思念奸夫,实在是强加罪名。那只男鞋,不知从何而来。至于那只银簪,正面虽缕刻着矢志不移四个字,但却是当年郕王爷赠送给她的父亲李雄的,与本案无关。而怠慢继母焦氏的罪名也不能成立,就此把她定成凌迟处死,实在是天大的冤枉!
全部案卷中,根本没有李玉英的口供。每次刑讯,记载的都是两句话:李玉英一言不发。李玉英昏刑。在结案口供上,文书代写的,下面的手印是她在被拶子夹破手指的情况下强按的手印。
重新审讯李玉英时,为了减少她的恐惧感,陆炳特令撤掉两厢的刑具,并屏去行刑人役,只留十几名校尉站班。
李玉英披枷带镣被女牢子押解着进了大堂。然而,今天大堂上的气氛与往常阴森的气氛完全不同,没有令人恐惧的堂威声,也没有虎视眈眈的行刑人役。李玉英带着沉重的刑具,蹒跚地挪到公案前,双膝跪倒。
陆炳平和地问:“你可是李玉英?”
李玉英答道:“正是。”
陆炳问:“你与奸夫长期通奸,怠慢母亲,已拟剐罪,还有何话讲?”
李玉英颤声答道:“小女子冤枉,求陆大人明察,请陆大人为小女子、为我死去的弟弟,还有我那受到继母迫害的大姐和小妹主持公道!”
陆炳盯着她问:“难道你不曾与人通奸?”
李玉英凛然答说:“小女子年方十六,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踩,如何与人通奸?小女自幼攻读经史,深知礼义廉耻,自古道男女授受不亲,烈女自当守身如玉,何敢轻易失身于人?”
陆炳点了点头说:“你既然没有与人通奸,想来必是处女之身了。”
李玉英面红耳赤地回答说:“正是。”
陆炳随手从笔筒内掣出一根火签喝道:“传法医。”
不一会儿,法医赶到了大堂。
陆炳吩咐:“速将李玉英验看是否童身。”
法医回答:“是!”
随即示意站在旁边的看守,将李玉英带了下去。
很快,李玉英又被押回大堂听审。
负责检查的法医回禀道:“回陆大人,经检验,犯人李玉英身上刑伤累累,但仍是处女之身。”
陆炳追问道:“尔等可曾认真检查?”
法医回答:“事关重大,小人不敢儿戏。”
陆炳挥手道:“你们且退下吧!”
法医遂退下堂去。
李玉英心中暗想,“看来,我的冤情要得到昭雪了。”
陆炳用怜爱的眼光看着她道:“玉英,你既是处女童身,那么与人通奸就纯属诬告。从今天起,本官免去你的刑具,从死囚牢中提出,暂拘女监,待官司查明问清,再作发落,你看如何?”
李玉英连连叩头回道:“大人明察秋毫,小女子终生不忘解脱之恩。”她想不到自己冤沉海底的官司,竟被陆炳这样容易地挽回了。说话间,早有校尉上来,除去了李玉英身上沉重的刑具,搀扶着她走下堂去。顿时,她感到一身的轻松。
不过,此时的陆炳又开始为难了。凭他和办案经验,要给李玉英翻案并不困难,但关键在于这个案子是陈指挥使判定的。李玉英的状纸中明白指责陈寅是昧理审判,陈寅见到状子该做何感想呢?而陆炳仅是个从五品的副千户,今后升迁还要仰仗陈指挥使,倘若在这个案子上完全否决了他的原审,陈寅将因此而获罪,他会答应吗?如果他否定了陆炳的审理结果,陈寅会再派一个官员来审。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陆炳决定天明后就去都指挥使衙门向陈寅如实禀明案情,申请重审。陆炳想,“这样,就可以将重审的决策责任推到陈大人身上。到时,他也不好直接怪罪于我。”
6重审案节外生枝遭制肘
听陆炳报告时,陈寅始终一言不发,他没有任何表情。后来,他索性闭上了眼。他的内心非常恼火,也非常心烦,暗暗责备陆炳办事过于认真,居然敢重新审理自己审定的案件。但碍于皇上的圣旨、自己的身份和情理,又不便发作,所以就希望以这种态度使陆炳知难而退。然而,陆炳似乎不愿领会他的意思,还是把案情从头到尾禀报一遍。待到陆炳说完,陈寅才睁开眼睛,他用剑一样目光盯住陆炳,缓缓责怪道:“李玉英一案老夫本已查清问明,人证物证俱在;犯人也亲手画了押。你年纪轻轻,刚刚步入仕途,可不要年轻气盛,哗众取庞,辜负了老夫的重托。”
陆炳谦恭地回道:“谢谢陈大人的教诲。但是李玉英还是个处女童身,却以奸淫罪拟成剐罪处死,如此结案,怎么向圣上交差,怎能叫天下人信服呢?”
陈寅开始坐不住了,厉声反问道:“那只男人鞋是怎么回事?刻有‘矢志不移’的银簪又是怎么回事?”
陆炳道:“只是至今未曾找到奸夫,男人鞋尚不知是何人丢失,银簪来路尚未查明,李强的口供不足以结案,案中疑点尚多,草率结案,下官惟恐连累大人一世清名,所以才想重新替大人查个水落石出。”
陈寅紧皱眉头,站起身来说:“难道老夫就不想抓获奸夫,查明男人鞋和银簪来历?只是那李玉英坚强不屈,无论什么刑罚,也未能使她招供。如今虽然未曾抓获奸夫,却有证据,如果结案,有何不可?除非你能把这些证据全部推翻。”
陆炳听到这里,更加拿定了主意,他说:“恕下官冒昧,只要老大人允许我重新审理此案,下官愿意将本案疑点查清问明。如果做不到这些,我甘愿领罪。”
听到这里,陈寅冷笑一声:“好个为民请命的青天大老爷,便显得本官草率了。只是李玉英一案已申报朝廷,两天之后,内庭就要将奏本呈送皇上朱批,如果你能在两天里把案情查清问明,还来得及撤回原判,否则,只能维持原判。”
陆炳急忙回复说:“下官愿在两天之内把本案查清问明,望陈大人恩准。”
到了这个地步,陈寅也无可奈何,他只好说:“也罢,就给你两天时间。”
陆炳连忙回复道:“遵命。”
“送客!”陈寅内心非常不安,他起身狠狠瞪了陆炳一眼,拂袖离开了客厅。
从“送客”两个字里,陆炳深深地体味出了为李玉英翻案的风险,但想不到陈寅只给了两天时间。
陆炳哪里敢耽搁,回到北镇抚司衙门,立即再次传讯李玉英。
于是,李玉英就把继母焦氏姐弟如何合伙鸩杀弟弟李承祖,如何迫害她姐妹三人,以及她珍存的银簪来历交待了个一清二楚。了解到这些重要信息,陆炳知道那只男人鞋和李强的口供都不足以为证。
传讯结束,陆炳一面立即派人去郕王府找老王爷证明银簪确属老王爷所赠,一面立即决定亲自到李府,查访实情。
陆炳刚刚准备出发,突然又接到陈寅的通知。为了掣肘陆炳,陈寅特命锦衣卫佥事朱化南陪同缉查。这个锦衣卫佥事乃是正四品大员,比陆炳的官阶高两级。陆炳只能恭恭敬敬地把朱化南请进大堂。这个朱化南平日最听陈寅的话,他这次的任务就是找陆炳的毛病,阻挠陆炳正常办案。他听说陆炳要去李府缉访,马上就要求一同前往。陆炳连忙给他也备了一乘轿子,在一群校尉的护拥下,直奔广安门外的李府。
见到陆炳和朱化南再次审查关于李玉英的案子,焦氏姐弟显得非常紧张。紧张之余,又显得格外热情。
见到焦氏和獐头鼠目的焦榕姐弟,陆炳不由得心中生厌。
陆炳与朱化南坐定之后,立即请里正与四邻乡亲前来问话。不久,里正与四邻乡亲来到。
“列为父老,陆炳和朱大人前来,讨扰诸位乡亲,致歉!”陆炳起身与大家见礼。
“大人有话但问无妨。我们知道什么,就说些什么。”里正答道。
“列位,这几年年景如何啊!”奇怪的是陆炳并没有问起案情之事,只是闲扯似的与大家聊起了这两年的年景。
里正回答说:“回大人,年景很不好啊。去年夏天大涝,刚过端午就连阴,暴雨连连,大田和沟渠都溢满了水。今年又大旱,过了五月十三还没有下一滴雨,庄稼都干死了。老天不开眼啊。”
扯了半天闲话,陆炳才问起李府家事和李玉英的案情。
里正说:“李府原是礼义人家,李大人和原配夫人在时,家教甚好。姐弟四人非常懂事,都喜欢诗书。真没想到二小姐会与人通奸。”
住在北隔壁的农民张保插言说:“两年前秋天的一个深夜,我曾亲眼看到李府大门虚掩着,一个陌生的男人从大门里出来,抱着一包东西,鬼鬼祟祟地走了。这个人是不是奸夫呢?”
北邻的李栓说:“去年秋天,我们家的狗好像疯了一样,总往李家跑,我追到李家,发现有几条狗,围着一棵大槐树转,看看树下的土好像很松。”
“李强何在?”
“大人,小人在此。”李强结结巴巴地描述了捉奸的经过:“那天后半夜,小人到后院出恭,看到一个人影鬼鬼祟祟地钻进了玉英小姐的卧房,不一会儿,灯熄了。于是,我急忙去舅爷焦榕房中禀报,然后召唤众家丁前去捉奸,等到小姐房门,奸夫已经逃走。我估计奸夫是越墙而逃,就翻墙追了出去,结果在几十丈外的小树林内,发现了一只奸夫遗失的鞋子,奸夫却不知去向了。”
陆炳盯着李强问道:“你是从哪里翻墙出去追奸夫的?”
李强很熟悉似地把陆炳和朱化南引到东院墙下,指着一段墙说:“奸夫就是从这里翻墙而逃的。”
陆炳仔细查看了一番,发现墙体很高,而李强矮小,他很难攀上去。于是,用怀疑的眼光审视着李强。
李强赶紧解释道:“这里墙下原本有两块大石头,我当时是从石头上攀上墙的。事后,主母怕再出意外,就派我和众家丁来把大石移走了。”
朱化南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