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希简说到这里,突然激动起来,他盯着陆粲说:“陆大人从明天起可上本告假,老朽当于三天之后,上本维护魏郎中审判。倘若天恩浩荡,准了我的奏本,再好不过。倘惹万岁震怒降罪,自有老朽一人承担。老朽已近古稀,儿孙都远在四川务农,无可牵连。”
“不!”刘希简的话没有说完,陆粲就激动地打断了他,“老大人年事已高,我陆粲岂能让老大人挺身领险,不如大人称病告假,此案由我陆某一人料理,纵有塌天大祸,陆某愿一人承担!”
刘希简深为陆粲的牺牲精神所感动,坚持要自己一人上本。
两位忠肝义胆的直臣,直争了半个时辰,谁也劝不退谁,最后陆粲才说:“既然如此,不如咱们联名上表,也许两人的力量更大一点,万岁会采纳忠言呢?”
刘希简想了一下,也不再坚持,于是两位审案官员一字一句地探讨起给嘉靖皇帝的奏本来。
就在嘉靖皇帝急旨降下的第二天下午,陆粲、刘希简的复审奏章呈上来了。嘉靖皇帝猜想,这两个二人回奏这么快,说明他们已经领会到自己维护东厂的本意。谁知打开奏章一看,嘉靖皇帝不由勃然大怒。原来,陆粲、刘希简的复审奏章只将证据一一列明,痛斥李青受贿、东厂横行,列举京师民怨沸腾的情况,在奏本上呼吁严惩阉贼李青,整肃朝纲,以定民心。
“如果依了他们的主张,将所谓的法度摆在我皇权之上,那我大明皇帝的权威还往哪里摆。天下是我的天下,臣民是我的臣民,我要谁生,谁就能生,我要谁死,谁就不能活!”想到这里,嘉靖皇帝顺手把这份不识时务的奏本扔进了炼丹炉中,然后召司礼监掌印太监传旨,将陆粲、刘希简一起革职下狱,并明确表示,刑部官吏互相偏袒,魏应召原议必须推翻。
为了怕自己的本意再妄遭揣测反驳,嘉靖皇帝命令将他的这份圣旨先发到东厂,由东厂的李青亲自送到刑部督审,并由李青指定一名刑部侍郎亲自主持复审。
“这下,看哪个胆大的奴才还敢故意歪曲我的本意!”嘉靖恨恨不平地思忖着。他突然发现炉火已经不旺,赶紧续碳,并用力地扇起来。
6逞皇威三道圣旨铸冤案
为了一桩民事案件,嘉靖皇帝十天之内连降三道圣旨,把刑部三位主管官员下狱、把都察院右都御史免职的消息,很快传遍了京师。酒肆茶楼之内,街谈巷议之中,老百姓无不称赞魏应召、熊浃和陆粲、刘希简,不少人说:如果三法司里的官员都像这几位大人那样不避斧钺,老百性就有指望了。
京师内的一些商户及士绅,还派人给被囚的三位主审官送酒菜,以示慰问。右都御史熊浃解职在家,每天都有人来拜望,为避嫌疑,熊浃一概不予接见。
京师上下都睁大眼睛,看着刑部的最后审理结果。
第四次复审的主审官是刑部侍郎许赞。刑部侍郎是刑部副长官,从二品。许赞在刑部任职多年。许赞出身官僚世家,他的父亲吏部尚书许进曾因为不肯攀附大宦官刘瑾而被免职,许赞也因此被逐出了翰林院。刘谨倒台后,许赞才得以复出。这件事对他的打击无疑很大。当他从大名府推官、御史、编修、临淄知县、江佥事、光禄寺卿升任刑部侍郎时,非常珍惜自己的功名前途。虽然他骨子里尊重法律、有一种正义感,但在封建皇权制度下,特别是在昏君嘉靖的领导下,任何正直的大臣都不得不变节以适应封建专制制度。所以,他一直默默无闻。据说在审理各种案件时,许侍郎从来不多开口,因此他颇有一种语迟威重的风度,而刑部上下的官员,提起许侍郎来,也总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听不见人说他的坏话,但也看不见他做出的哪一件业绩。
当刑部把圣旨发到许赞头上时,他犹疑了一下,还是顺从地接了。
跟着,许赞组成了一个二十余人的复审机构,并于当天就把案卷从都察院调回了刑部。显然,许赞组成这么大的复审机构,是想把将来复审的判决责任由大家共担。
第二天,张福和张柱、张秀萍都被传到了刑部,而且被监禁了起来。
接着,东厂贴刑李青奉旨督促刑速速按圣意复审,但李青到刑部去了三次,都被许赞派人挡了驾。
从许赞的表现来看,他似乎是想为张柱翻案。因为如果要维持最初的原判,他何必要挡李青的驾呢?人们纷纷猜度着复审的结果。
转眼间十天过去了,但刑部仍然没有结案。
据说许赞已经派出二十多个人去什刹海的一带察访,已经得到了新的证据,但审判结果如何,没有人能猜透。
其实,许赞早已将复审的奏章写好,他之所以迟迟上报,是为了仔细观察一下京师百姓的态度。
从许赞的一生来看,他虽然为人比较正直,能主持公道。但他的父亲和他因正直吃过大亏。他已经变得非常保守、暧昧。
现在,案子一方是张福背后的东厂和嘉靖皇帝,一方是张柱背后的民心。
他虽然暗中同情魏应召、熊浃和陆粲、刘希简,但他绝对不再干那种傻事。
在接到圣旨的那天,许赞已经意识到,这个案子不按嘉靖皇帝的旨意办根本不行。如果自己违背嘉靖皇帝的旨意,魏应召、熊浃和陆粲、刘希简的下场就是自己的下场。好不容易重新混到刑部侍郎的从二品职位,许赞可不想因此而重新被拍下去。他深知,要想不断升迁,既不能得罪皇帝,也不能得罪东厂和锦衣卫。
与民心相比,皇帝和东厂的权势更厉害。他已经把案子压了十几天,对于民间的议论也听够了。尽管知道民间的舆论都是同情张柱和秀萍,而对东厂怨声载道,但他感到,顺从了皇帝,无非要在百姓中落个执法不公的名声,那是自己要在官场中生存、晋升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皇权远远大于法制,东厂大于刑部,要保住自己的职衔,只有百分之百地照嘉靖皇帝的旨意办事。
打定主意后,许赞在九月初一日,公开升堂审理了张孙氏被杀案。
刑部衙门外,挤满了老百姓,他们不但关心张柱和张秀萍的命运,更关心魏应召、熊浃和陆粲、刘希简的命运。张母、许夫人,都已经到场,他们更关心复审的结果。
为了避免场面混乱,避免当事人喊冤,许赞只准二十一名复审官员进入大堂,而没有传唤三班衙役和刑房书吏。审判过程很简单,许赞叫一个,大牢内押出一个,上堂来并不问讯,主审官许赞直接宣读以下判决:
四冰果商贩子张柱杀死张孙氏,斩立决。
张孙氏之子张福被无辜收监,赏银五两当堂释放。
张福之妹张秀萍,与凶犯张柱关系暧昧,诬陷其兄,杖责一百棍,逐出京师。
刑部郎中魏应召受贿枉法,即刻发往云南充军。
张柱的邻人李真、王云乱出伪证,与魏应召一道充军。
审判榜文贴出,京师上下哗然。
可怜无辜的张柱成了皇权与法制斗争、正义与邪恶斗争的牺牲品,他怀着满腔冤屈、怀着对张秀萍、魏应召、熊浃和陆粲、刘希简的感激、怀着未能尽孝的遗恨、怀着对封建专制制度的巨大仇恨,于当天被押赴刑场处斩。他的人头落地之时,也是人们对法制精神绝望之时。
看到无辜的儿子人头落地,张母悲愤难忍,他为儿子收拾埋葬后,于当天夜间跳进了护城河,这个柔弱的苦命的草根老太太,以她的死来控诉这个权势大于法制的黑暗的专制社会。
纤弱的女子张秀萍被杖击后,她带着遍体鳞伤和满腹屈辱悬梁而死。大义灭亲者不但未得到赞扬,而且做了以下犯上的牺牲品。
然而,老百姓有他们自己的审判,人们感念张秀萍的大义,将她的尸身与张柱合葬在一起,这对被东厂和封建制度摧残致死的善良男女,到九泉之下终于能有个终身伴侣了。人们想以此来安慰他们屈死的亡魂。
一场令人瞩目的官司,以嘉靖皇帝、东厂和张福的完全胜利结束了。
除了张福和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嘉靖皇帝外,当时京师的上下人等,人人都说这是一个大冤案。
张柱等人的鲜血,保住了嘉靖皇帝和东厂的权威,也保住了刑部侍郎许赞的乌纱。然而,主持正义的魏应召被流放,熊浃被革职家居十年,陆粲、刘希简被廷杖下狱。陆粲后来谪贵州都镇驿丞,迁永新知县后,因思念母亲请求归家。母亲死后,丧期还未满,陆粲就郁郁而终。刘希简也被贬为县丞。这样忠孝正义的官员落得如此下场,不能不让人感叹。
明知张柱冤枉的嘉靖皇帝在接到刑部送来的张柱已按律处斩的报帖后,假装同情地说了声:“可惜了二十多岁的年纪。”然后就又坐到八卦炉前炼他的仙丹去了。
天理昭彰,信神的人本该相信因果报应。然而,从嘉靖皇帝的作为来看,他骨子里根本不相信什么因果报应,只相信皇权大于法制,皇帝的欲望高于一切,只有维持皇权的权威,才能维持他的最高权力不受挑战。而他炼丹只是为了自己能够长生不老,好继续享受当皇帝的好处。
此时,正是秋风萧瑟,落叶飘零之际,魏应召和夫人满腔悲愤地辞别那些前来为他送行的同僚和百姓,然后向大家深施一礼,拭干挂在眼角的泪珠,大踏步顺着两旁长满荒草的小径向前走去。
“当今皇上心胸狭窄、刚愎自用,一心一意要处死张柱,皇帝的意志就是法律,一切审讯推勘,都只能是这种专制意志的文书化而已。”魏应召向夫人感慨。
“老爷,你现在后悔么?”
“不后悔!”
而那些前来送行的官员和百姓们望着魏应召夫妇远去的背影,无不默默地向苍天发问:“这样的天,何时是个头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