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漆黑从上穹徐徐下沉,终于没放过人间。镇上有半户都点起了橘或黄的灯。
寒意是些微的,但到底头足都裹挟严实,无所畏惧的。海市沿街漫步着。这条街很老了,老到和镇子同名。但海市许多记忆留在这里,途径那些陈年旧景时表面虽不动声色,但内心往往唏嘘不停。
最惹眼的自然是这所小学。海市只在这里上到三年级,但较于日后转学的学校更多好印象,心底是把它而非后来者当母校的。那时大门是双扇的白铁的门,上方是红底的墙,墙上烤着金灿灿的“第五中学”四个大字。三年前那二扇门终于退役,替上的是电力驱动的伸缩门,也有白铁的色泽,但看起来就不如它前辈的硬,而且从按下按钮到全然闭合耗时极长,让驻在门内等待放学的学生和教师都急破了心。“唔唔,贪玩的学生,既然门开也是这样慢,为何不沉下心留在教室里温习温习白日的课程,哪怕干脆再读几道范题?何苦放学的电铃方响就急忙忙地涌到门口呢?莫非你还能赶不上午饭?若是学习上能有这热心……”二年级的班主任在某天的最后一堂课上类似这样地发过一通教诲。
这话兴许不假。孩子的海市想。且看那急不可耐的一打铃就挈起书包抢着等在门口的孩子们,十有七八是对课业不甚上心的孩子,他们课后是不会多看那些课本一眼的,急匆只为给自己的玩耍大闹多腾些时间。海市自认那时也贪玩,但听这到这训话时也颇自鸣不平:自己虽也是那火急火燎的不待铃止就整装待发的立于铁门内的大军中的一员骁将,但这积极真的只是为了能及时吃上饭而已。那会儿他花在通勤上的时间恐怕不比任何同校者要短。为了吃上热饭他每回放学时都几近于狂走的——同归的校友初见时都不免用异样的眼神扫他。但年龄尚小的海市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察觉望他的眼神多了的时候甚至要回看以反击他们的疑蔑:怎么?莫非你要请客?
这眼神的交锋通常只有一瞬,因为背双肩包的海市为了解救辘辘地饥肠无暇顾那些齐射而来的诧异,脚步总是赶的。他可敬的校友们见他的疾驰只是一晃,相对的他察觉旁人眼里疑虑或诘责也就至多一瞬。既然充其量不过一瞬一晃,何不各人顾好各人的完事——恐怕你的肠胃也开始鼓声雷雷,且家中的电视里正播放着时下热门的动画剧。
这杂思只是一瞬——没几步间海市就来到了农贸市场前。菜市场——男女老少都这样叫惯了——然而海市私以为倒不如叫肉市场来得更合适。比起那些陈列在外围铺子上的土豆蒜头,镇上的居民显然更多是挂念着那些央在中心的五花八门的红肉白肉才特来一访。的人头攒动,也多是为了拎走几尾鲫鱼,或者两瓣均衡地裂开、大刺刺匍在案台上的白猪的一两斤骨肉。
其时也在上小学,海市被一个叔叔领着头一次来这声名远播的交易场所。还未进门就他就嗅到那盖面扑来的刺鼻的腥血味儿,有鸡有鱼,还有猪。里头人声鼎沸,遮了海市探究这血腥源头的望眼,当然他循着气味儿挤过去也肯定不会有错。此次来是预备过年,荤素的食材当然要尽多地买。于是趁着那位叔叔还在同蔬菜摊的摊主探讨各家一年到头的种种烦难(话际间顺带着讨价还价),海市默不作声地溜走,挤过去看紧那边的有更多人层层围着的石案——宰鸡剐猪的果然在这儿。杀鸡的摊位最热闹,中年的摊主是系着褐色围裙,同三个帮手一起忙里忙外,应对着给络绎不绝的顾客。买家买定后许多人要卖家帮忙杀,杀得时候一旁观摩,省得大概是想向店家学两手,日后就能自己下手,省去这笔委托的费用;间或是有仔细的要求,轮到某个环节都还要留特别的吩咐,譬如哪块儿大可割抛、那块儿却非得留下的;又或单只在鉴家禽的由毛絮絮地活到赤溜溜地死,从这生到死的转变里满足了一点儿好奇,甚至得出些微快活。
海市脚底在这晦暗和紫红难辨的地面上生了钉,却不敢也凑的太近,生怕摊主误会他也攥钱买鸡,只夹道于人隙中瑟瑟地看。那缘由自然只是好奇——但海市也记不起自己彼时是否也同那几个松着下巴的观众一样快活。
铁丝的笼子在地上摞了五层,每笼塞了约莫七八只鸡,双腿都用黄纸绳缚着。摊主将笼门拉开,无畏地将手往里一掏,便擒出来一只红冠的大公鸡,双翅猛扇了没两下就被另一只有力的左手锁上了。接着是利落的割喉放血,弄在铝盆里拿开水烫,烫匀后要细细地拔毛,拔完洗净,开膛破腹……一只完了又来一只。顶层的鸡笼空了,卖家把它取下,随手其他的空笼撞在一堆。看来摊主喜欢收集空空的笼子。
突然听到牛的哀嚎声。在杀牛么?我且——然而身后有声音在唤他了。于是只看成了一套完整的杀鸡。
他早就把那黑洞洞的散溢着腥气的大门落在后面了,虽然还余留一丝思绪卷缠在它的招牌上。曾经在操场上偶然听到过一个女孩儿埋怨过这菜市场的存在,因为它截在她通勤的必经路上,她又受不了血腥,每回走过这一段都得憋着气快快走过。这埋怨随即得了几个玩伴的共鸣,有这烦恼的看来不止她一个。
海市想,三十前,有几个小女孩儿曾背着书包,皱着鼻子快快逃离这血脏的生腥。然而能逃掉总是幸运的,君不见有几个同学家正住在那条街,比方做他当月的同桌的那个四季都皲裂着手皮的男生,家却正挨着那市场,然而从未听过他做这方面的埋怨……
再走几步就到那家专卖二手书的旧书店了。你不知道那家店的店长是怎样的小气,记得有好几次——
等等。
旧书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