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点了!?”一声粗横的冷喝插入了这欺侮的缩圈,在场的几个人都冷不丁颤了颤膝盖。
转脸望见的是一个黑绷着脸的中年男人,正解了外衣的几颗上纽,狠狠地把手上的毡帽往胸前塞。这冷眼和阔步笔直的挺近,无视了所有人或物,独冲着那楚楚可怜的水兵服的学生。原先欺侮的人不得不后撤几步给来人腾出地方——对方听起来有急账要跟她算。
男人在女孩跟前站住了脚,拿憋满了怒气的双眼审着她的脸,不发一言。‘这八成是她的老子’。旁看的不少路人开始推想。要来捉他不懂事的闺女回家教训了。
“几点了?问你话呢。”男人穷追不舍。
“九……九点十分……”女孩终于开了口。
“九点的时候你应该在哪儿?”
“在……在家……”她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恨不能把半颗头缩入领口。
“那你现在在哪儿?”男人仍不留情面的逼讯。
她不做声了,只拿交叉的手腕举过额头,似乎预判着即刻降临的责打。
不少观众不欢喜这样的戏,开始陆续推着自行车或者电动车离场。
女友也不耐烦,上手掐了把她靠肩的汉子,朝他撇了个眼色,示意大家都离开。于是没一会儿,路灯下只剩下了无言对峙的两个人。
“……回家吧,”良久沉默后,男人的神色稍有放缓,“我管不住你,你妈总管得住——有什么话,全给她说。”
说完男人头也不回的朝前走了。女孩惴惴地,貌似还想辩解些什么,但那背影如此残酷、不予通融,她只得硬住头皮快步跟上。
走到了十字路口,上悬的信号灯恰转为了红色。男人停下,面无表情地等着。学生越过他的肩膀瞅着他不全的侧脸,暗猜着此人到底要往哪儿赶。停下表明他不会右转——那就只剩下左向和直行的路。往左还属城区,行人车流来往不断;复往前可就离了城区,直奔寡人少户的郊区,怕是行百步才碰得一盏明灯。
短短的几十秒内她纠葛着,终于赶在绿灯亮前决计:若他接着朝左,那他多半是好心解救,姑且跟着走;若是走直径,就难说是否窝藏歹心,须二话不说,拔腿便跑。
灯绿了。男人却仍不挪脚。学生正满心疑惑,兀地觉察到两人之间的空气发生了异动——低头看见男人将右臂横在腰后,笔出了食指,指尖奋力地往左方戳点。
“请宽恕我的冒犯——急情之下实无良策。”在生意尚旺的奶茶铺前海市讲帽子盖于左肩,诚挚地向这刚脱困的学生服的女孩道歉。
“……哪儿的话,先生……是您帮了我大忙了。”学生对他稍微鞠了一躬,脸上挂着感激的笑——笑容是真情实意,但声音仍战栗如游丝,看来是惊魂未定。
“你可还好?”
她低下头,更下绞着十指,对来问不置可否。
或许但是不想说话。日常再开朗的人刚经验了这档子事儿后怎么也不容易登时又变得滔滔不绝的。
“要来杯热茶么?这家店似是新开张的,乐意尝一回鲜。”海市双手抻了抻被挤扁皱的毡帽,小心翼翼地戴上。
对方摇了摇头,“多谢——但不必了……我——要回家去了。”
“……建议尽量不要原路返还。”海市又提了提顾虑的眉,“或许那群人还没离开,背运的话又要撞上,恐更不易脱身了——你家离得远么?”
“我家——离得有些远……来时乘的是巴士。”女孩扇着小巧的鼻翼吸了吸夜间的寒气。她的衣装不像有做过对夜间气温的考虑,不过兴许人家开始也没打算一直待到寒气的降临。
“晚上冷了,公车怕还要等。”海市抱了手肘为她筹措,“不如搭计程车走吧,也就不消苦等,还可以请司机开一下暖气。你以为呢?”
“哦,哦。当然好……先生?”
海市一得口头的应许就已背了身朝着前来的车流摆手,招停尚未载客的出租车。
“什么事?”他双眼仍稳瞅着袭来的车辆。
“请问我能知道您的名字么?”
“不能。”海市的答复斩钉截铁。
“为……为什么?”
“因为我若报了自己的姓名,你也会顺势通明了你的——这举动对你我都没什么大利益,甚至恐怕伏潜着不小的隐患。”
“……抱歉,先生,我听不太懂呢。了解对方名字总该是寻常的事,能引来什么风险?”女学生听完愣了愣,然后如实表露了异见。
“晚上在街上散步也总该是稀松平常之事,却也可能陷人于险境——当然我完全没有指摘你的意思,千万别误会,刚才的事绝不怪你。我想说的是世界如此歇斯底里的无常,弄得它的臣民也不免跟着发神经,凡事跟前都要再三地仔细。”
一辆钴蓝的轿车接受了回应,稳稳停在了他们脚前。
海市拉开后方的车门,请她上车。
女孩见状局促了——她实在受了过多的好意。但一时又想不出推脱的好辞令,只得连说声“谢谢”,坐进了车里。海市关上了车门,弯着腰和窗前的司机说价。说价自然要知道目的地,女孩说是东城区——“给三十罢。多远都三十,指定给你送到地方”。司机打断她的话,似乎已经预计着下一趟车的行程。
海市最懒于讲价,且比照着近日的价目,觉得三十也算合理,于是从外套的内兜取出荷包,抽选两张零钞伸了过去。
“唉,先生慢,我身上是有——”女孩见状连忙要制止,但司机早已拉开抽柜,将接来的钞票同柜门一式拍了进去。司机做完这一切双手又盘回转盘,六根指头点着握圈,暗示自己发车的心思急切。于是女孩缩回了手,只前倾了上身,仔细觑着还在叮嘱司机关好门窗、打开暖气的海市。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先生。”车窗全部摇上之前,女孩胸有成竹般地说出了这最后一句话。
“那就祝你好运,同学。”海市脱帽微笑着向她致意,在轮胎鼓动起一片薄尘前转身离去。
天上的星星稀疏零几,几层浮云就能全蔽;地上的星星却密如罗网,哪怕闭上眼,只是呼吸,纵使如何呆顿的人也难忽视它们的辉光汲汲。回去的路上海市的步子越踱越快,愈放愈轻。藤蔓萌芽般地悸动于他的腹内发作,他的脑和胸腔中此时鼓着满盈的念头,要取了黑墨水将它们一个个囚在方正的红色网格纸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