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目前在为镇上的一个儿童期刊连载童话故事。可以说他撰写儿童文学就是他的主要工作。
至今海市都为他做的这份工作觉得惊奇——因为直到23岁以前他都是排斥和反感儿童的。
记得有次他曾在自己的杂感录上忿忿地写下过这句话:“儿童大多无知且不加掩饰的贪婪,基于这两者发展出的卑劣乃至残忍的性格是让许多成年人都要望而生畏的。”
“许多成年人”大抵是武断的发言。因为他时常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任何一个成人像彼时的他那般怀着对儿童的强烈畏惧,或者说记恨。过去没发现,现在也一样。你问我他现在是不是仍然对儿童保持这样负面的印象?呃,也很难说。结婚之后海市的许多观点都温和了许多;过了一年,他开始扶养两个孩子;最后他竟然开始写讨好儿童的故事书了。因此可以大胆猜测,海市的对儿童的态度无论如何即使不彻底转变,比起年轻时也要柔钝地多了。
然而对众人爱护都来不及的弱势群体竟怀恨在心者,还是让海市撞到了。那个人就是康哲。
康哲是海市罕有的几个朋友之一,和海市同为一家出版社长期撰文的作者,可强算为同事。康哲登载的大多是恐怖悬疑或者侦探类的小说,篇幅有长有短,但都反响强烈。他很年轻,但耕耘写作事业已久,产量和作品质量都颇为惊人。至于外貌方面,康哲体型修长,面相也称得上英俊,眉宇更是间透露着机敏和才气。
总而言之,海市欣赏康哲身上的诸多优点,两人是来往频繁,是走得很近的朋友。但海市一次都没有邀请他到自己的家里聚会。一是因为康哲谈吐不凡的同时也粗口不断,二是因为他香烟吸个不停。海市乐意同这样一个才华横溢的灵魂攀谈,也愿意为此忍耐他所喷吐的缭绕烟雾和不雅用语,但他确信海然和海既不会愿意他带人到家里作吞云吐雾的表演和“妙语连珠”的论述,哪怕只隅于海市他自己的寝室。
康哲对海市从不邀请自己去他家这件事倒毫不介意。虽然他也好奇海市这个“迂人”的住所是否同样的“迂”,他的家人又何人何性,但到头来他更看重自由的使唤口舌和咽喉的权利。更何况,他若去了海市的家,就无限等同于赋予了哪天海市也能尽管造访他的住处的权利。可康哲甚至不愿透露这个老朋友他的住址究竟位于镇子的东区还是西地。
最近他们终于找到了这个稳定的会面场所——花口街的瓷心酒楼的二层,就是他们每个周末闲谈的地方。海市总是先到的那个。
他同酒楼的主人到了声招呼,跟往常一样要了一盘点心,一杯绿茶,和一瓶啤酒,然后迈上了楼梯。
酒自然是为康哲点的。海市不沾酒,因为酒精会轻易的麻醉他的神经,让他思绪紊乱,神志不清。但康哲似乎是不受酒精的影响的。他告诉海市自己曾今在做毕业论文答辩前的十五分钟里喝下了一整壶烈性酒,依然能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地进行口齿流利的辩诉。他借此向大家表明他对酒精的免疫——至少是情志方面的免疫。
有橡胶的鞋底踩在木质阶梯上的声响,且在由下至上地逼近。除了康哲还会有谁呢?
“日安,海先生。”康哲边走近边打招呼。
“上午好,康先生。”海市对他点点头,把塞进外套内兜的左手拿了出来——这是他思索问题时的惯常动作。
“你有读今早的报纸么?真他妈离谱,上面说再过一周他们就要正式推行条例,禁止所有的酒吧,餐厅,乃至台球馆里吸烟了。”康哲边抱怨边轻捷地用脚勾出靠椅再转身坐下。接着一盒烟变戏法般从他的袖口滑落,翻到在了桌面上。康哲手掌压着这盒烟,同时用拇指和食指从中熟练地拔出一根烟。
“我读了。不过你该记得这件事两年前就开始不断地提了。调查显示民众普遍都支持这项决议。”
“他们要怎么做?把禁止吸烟的标志贴满该死的每面墙壁?”说着康哲点上了火。
“或许没必要贴,因为条文规定所有室内的公共场合都不准吸烟了。”海市把点心盘往康哲那里推了推,“不过室外的诸多场合更不让吸。”
“下一步他们打算怎么做?私人住所里也禁么?那他们最好在地下给我们挖个场地。”
“或者戒烟?”
“戒了烟我就没法写了。你也读过我吸烟时和不吸烟时写出的文字,二者是如何的天差地别。”
海市没有反驳。他记得自己也曾试过一两次借尼古丁刺激灵感,可效果不尽人意,还害得他呛得险些昏迷。但他知道许多作者创作是如何的依赖诸如香烟和咖啡这类物品的。或许它们算不得是作者们创作的发动机的燃料,但当那些错综复杂的化学成分被吸纳后,多多少少安抚了那些焦躁饥渴的情绪,为一个个灵感的乍现提供了契机。
随后他们向以往一样饮着茶酒,天南地北地聊天。谈彼此的写作,复述自己这周写的自认为最精彩的聊一段文字供对方评析;接着聊聊文艺界目前的一些趋势——好坏都提。最开始基本是海市谈好的方面,康哲谈坏的,但到结果是海市越来越无话可谈,只能默默地听着,听到无法同意的言论才发辩论。差不多快结束时才偶尔谈谈生活上比较私人的经历。到这个话题时两人都一致地谨慎。
这时海市才发现自己有那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对多年交情的屈指可数的朋友也没几个能倾诉。不过——倒不是为自己辩护——从康哲的惜字如金的谨慎态度来判断,他不可外传的秘密要比自己多得多。
保持合适的距离。海市似乎听到已故的先哲们又语重心长地对每个社会中的人的发出告诫。“寒冬里的刺猬”——也有说是豪猪。“互相靠的太近会刺痛,彼此离得太远会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