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兄弟俩带着安重新回到了艾略特的家中。
艾略特一开始也被会说话的辛迪鸟吓了一跳,直到安再次现出人形,他才相信自己并不是在做梦。艾略特说,她使用的这种化形术有着极为苛刻的要求,而且早已失传,但安自己却坚持说自己能变成辛迪鸟只是天赋使然。
安一定是在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一点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但这似乎是她赤裸裸的一个阳谋,她甚至不屑于去掩盖这一点。
她笃定三人一定会接纳她,一定会。
“你们想要知道我的身份,不过只是想防止我背叛你们,对吧?防备心理,这很正常。但我会用实际行动告诉你们,这没有必要。”安对艾略特如此说道。
“那还得请你证明一下。”
“可以,比如米娅身上的诅咒。”
“你怎么知道……?”艾略特一惊,“我还从来没告诉过别人这是个诅咒。”
她的眼神里透露出些许狡黠:“谁知道呢——你只需要知道,我熟知这个诅咒。”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怎么解除?”
“没错。”安颇有信心地看了艾略特一眼,“那是圣灵教派的手笔,它会随着时间流逝逐渐把米娅的灵魂与肉体剥离,最终目的,是把她的灵魂献给他们的‘圣灵’。”
“圣灵教派!我就知道是他们!”艾略特听了,顿时气得咬牙切齿,“米娅在一年前就出现了诅咒的症状。那群家伙居然这么早就潜伏在这里,真是该死……”
“她是不是经常做梦,梦到一个画家在作一副巨大的画?”安问道。
“对,没错。”
“她是不是还经常梦到,自己身不由己地被吸向那副画?”
“是的,你的描述很像。”
安肯定地点了点头:“那就是了。那是圣灵教派惩罚意志不坚定的教徒的最终手段。劣化她的灵魂,让她渐渐丧失自我,最后将灵魂剥离,献给圣灵。”
“劣化灵魂?什么意思?”艾略特问道。
“字面意思。”安双手抱胸,似乎并没有太在意,过了一会,发现几人好像真的不懂其中意思,皱了皱眉头,这才重新开口,“意思是,她曾经是个成年人,但被劣化成了孩童的样子。灵魂和肉体是一体的,灵魂被劣化的同时,肉体也会退化,就是这样。”
听了这话,三人顿时大吃一惊,艾略特更是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可能!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法术!”
安只是冷静地瞥了一眼艾略特:“信不信由你。现在让我去看看米娅。”
她说的话实在太过超乎想象,但她神秘的身份与实力,以及之前成功预言了阿米诺的事情,都让三人不得不暂时放下疑虑,和她一起进到房间里探望米娅。
米娅静静地躺在床上,脸颊由于高烧显得通红,她紧闭着双眼,表情痛苦,喉咙里不断地咕噜着,像是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安的表情严肃起来,她仔细打量了一下米娅的面部表情,随后又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两根手指紧贴在她的眉心处,过了好几分钟,说道:
“像是最终阶段。”
“她的情况很不妙……”艾略特焦虑地说道,“以前她发烧的时候还能和我说说话,可这次她彻底失去意识了。如果是最终阶段的话……她还能撑多久?”
“十天左右吧。”安答道,“不会很快的。这个诅咒的目的,更多的是折磨。时间很充裕,我知道怎么救她。”
“那具体怎么救她?”艾略特焦急地问道,眼神中满是对米娅的关切。
“我需要去取一些东西,来引导她的灵魂。”
“去取什么?如果是药材的话,我这里……”
艾略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安摆摆手打断了:“不是药材,你们也想不到那会是什么,我也不会告诉你们那是什么。不过我能告诉你们,我要去月神教会。”
阿维莱斯有些奇怪地问道:“月神教会?可是,如果要去教会的话,过去再回来至少要用十多天,时间恐怕不够吧?”
安轻轻一笑,双手交叉于面前向下一挥,无数鸦羽掀起一阵强风,包裹住了她的全身,下一秒,一只辛迪鸟已然立于门框之上。
“我不走去,我飞着去。”变成辛迪鸟的安说道,“三天之内,我一定会回来。”
言毕,她如一道黑色闪电般从窗户飞出,瞬间便不见踪影。
半天后,月神教会。
大主祭司聆听月神教诲的禁地外围,铁甲卫队仍然尽职尽责地守卫着禁地,但由于紧张的局势,许多卫队成员都被调遣至前线,禁地周围的人比之前要少上不少。
谁也没有发现,一只黑色的辛迪鸟从低垂的云端穿出,身裹些许白色的水汽,如同一支利箭直插禁地的结界穹顶。
它以最快的速度“嗖”地一声穿过结界,甚至没有激起一丝波动。结界内美妙的景色并没有勾起它太大的兴趣,它掠过苍翠的草地,穿过繁茂的树木枝叶,没有一丝留恋,没有一丝犹豫。
它飞了许久,终于在经过一片花丛时一个俯冲,折下一朵白花来,衔在鸟喙中,随后又绕着花丛中心的古树盘旋一圈,在巨大的树冠上停下,重新化为人形。
安将嘴里衔着的花朵小心地拿在手中,双手握紧,将盛开的鲜花紧贴在自己的胸膛前,随后轻轻放在树冠正中间,一向冷静的眼中第一次泛出些许怀念。
她静静地坐在树冠边,右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感受着微风拂过脸庞,将她的兜帽吹起少许。
许久,她对着树下遍地的花朵开口。
“好久不见,可好。”
周围没有人回话,只有窸窸窣窣的虫鸣与树叶吹拂声。但她并不在意,又或者说,她已经得到了回复。片刻,她继续自言自语道:
“十年了,十年。不过,就算我把自己糟蹋成这样,你还是认得我的吧?”
安沉默了一会。她身边的那朵白花迎风舒展,微微泛起温柔的光。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只有禁地里会有这些白到纯洁无瑕的花朵;他们不知道,为什么这些花朵永不凋谢;他们不知道……这里有你。”
她嫣然轻笑,万年如寒冬般冷峻的脸庞在那一刻忽然解冻,仿佛春回大地,柔和的阳光让她脸庞上扭曲的黑色纹路也显得不再那么扎眼。
一切在这一刻,都那样的和谐。
“这是我的私心,你知道的,你理解的。”
“只是可惜,没人再能理解你,也没人再能理解我。”
她重新拾起身边的那枝白花,花瓣盛开得愈加鲜艳,仿佛花自己也有了灵魂,欲破开混沌的黑暗,肆意倾泻怒放的生命。
她闭上眼,仔细地感受着茎杆上传来的灵魂的脉动。
如同青年有力的脉搏,跃动着生机与灵光。
如此熟悉,如此美好。
她听到周围传来盔甲的碰撞声与沉重的步伐声。她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她没有理睬,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直到那些声音将她团团包围,她才有些不满地睁开双眼。
“不解风情的人还真多呢。”安嘲讽道。
铁甲卫队已经将古树周围封锁得水泄不通,为首的小队长对安大声吼道:“身染深渊的家伙,你私闯月神教会禁地,以为我们没发现么?快快束手就擒,把你亵渎的古花也一并还回来,否则格杀勿论!”
安只是一个人自言自语着:“唉,真是讽刺。有资格看到这朵花的人,不知道它究竟意味着什么。知道它意义的人,却没资格看到它。”
“最后警告你一次,否则我们就要动手了!”
随着小队长的最后通牒,卫队的所有成员刀剑出鞘,锵啷作响。
安不屑地看向树底,将右手缓缓伸出,手中还捏着纯白的花朵。她两指夹住花茎,轻轻一弹,那朵花连花带杆被弹飞出去,轻盈地在空中打着转,飞向小队长。
面对如此神圣之物,小队长不敢怠慢,连忙伸手去接。但在花要落到他手中的前一刻,一个黑影忽然窜出,将花一把夺走。
“不明白其中意义的人,又怎么配得上这花呢?”
安将花重新拿在手中,一个闪身闪到小队长的背后,戏谑地朝他笑了一笑。这时,有人已经反应过来,离她最近的一名士兵举起钢刀,就朝她狠狠砍来。
那刀离她如此之近,她似乎根本没有反应时间,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必中的一刀。但在刀锋砍进她脊背的那一刻,那士兵感受到的并不是骨头的坚硬,而是羽毛的柔软——她在一瞬间爆开来,化为无数鸦羽,身边所有的士兵除了吃了一嘴羽毛以外一无所获。
在鸦羽翻腾之时,一只辛迪鸟嘴衔白花,从一片混乱中飞出,以惊人的速度直冲云霄!
“快!开枪!把那家伙射下来!”小队长急得直跳脚。
话音刚落,一排火铳已经对准天空中的黑影,“砰”的一声巨响,数十发弹丸从枪口射出,形成了一片金属组成的天罗地网,直逼辛迪鸟!
但他们以为必胜的手段又一次落空了。那辛迪鸟将身子一缩,变成了一团黑雾,将那朵花裹挟其中,居然径直穿过了火力网。更为惊人的是,那朵花居然也毫发无伤!
安重新从黑雾中现出人形,轻巧地落在不远处的树枝上,两脚一前一后,后脚轻轻踮起,手中稳稳地拿着那支花,嘴角微抬,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士兵,像是在嘲讽着他们的无能。
“我不擅长战斗,但论逃跑,你们可比不过我。”
小队长被这通话气得满脸通红,愤怒地挥舞着左手大骂道:“你们这群家伙还愣着干什么!不能让这个家伙在禁地胡作非为!否则我们铁甲卫队的颜面何在!给我拿下这家伙!”
“冷静一点,她不是敌人。”
一个温柔而又不失威严的女声传来,让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大主祭司芙蕾雅从一旁缓缓走来,颇有些深意地看向安。
“芙蕾雅主祭,她私闯禁地,亵渎圣物,还肆意散播深渊气息污染禁地,这种人就算是真的不是敌人,也应该好好给她一个教训!”
“我想,她有权力这么做。”
“什么?!”小队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芙蕾雅的眼神深邃起来。
“众所周知,我,芙蕾雅,月神教会的大主祭司,是月之亮面的代言人。那你呢?你,是那个消失已久的,月之暗面的代言人吗?”
“……我绝不是。”安沉默了一下,随后答道。
芙蕾雅叹了口气,随后转身对卫队说道:“你们都走吧。我有事要和她单独谈一谈。”
“可是,主祭大人,这种来历不明的家伙,真的可以……”
“我说,可以。”芙蕾雅打断了小队长的话。
“这……”卫队的士兵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好,犹豫了好一会,在芙蕾雅的眼神示意下才三三两两地散去。
“芙蕾雅‘主祭’,”安把主祭两字咬得很重,“你还真是心大。我们从来没见过吧?就这么让我们独处,你可是会被我……”
一片黑色的羽毛不知不觉地落在芙蕾雅的右肩上,在羽毛接触到她的那一刻,安瞬间出现在了她的身后,手中的花茎浅浅地碰触在她的脖子大动脉处。
“……杀掉的。”安接着说道。
“但你不会。”芙蕾雅冷静地回道。
安叹了口气,把手中的花收起:“唉,被你猜中了。自我介绍,叫我安就好。”
芙蕾雅转过身来,直视着她:“倒不是猜中的。安,你很像她。那朵花在你手中,盛开的更加鲜艳。”
安的眼神尖锐起来:“哼,你不会是想说,我像那个月神吧?我不过是一只孤魂野鬼,只会不断逃跑,和你们那强大的月神大人有什么关系呢?”
“我可从没说过,月神大人是强大的。”
“……”安一时语塞。
芙蕾雅露出计谋得逞的微笑:“你已经承认了。”
安双手抱胸,扁了扁嘴,第一次感到被人摆了一道的不爽:“我不想玩文字游戏。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是她的代言人,你找错人了。”
“逃避,与怯弱。”芙蕾雅只是微笑,“正因如此,你才更像是她的代言人,月之暗面的代言人。”
芙蕾雅的话尖锐而又不留情面,但安却仍然心如止水,不为所动。
“说得好。”安冷冷地拍了两下手,“就当你说的是对的吧。但我绝对不是她的代言人,因为——”
她重重地顿了一下。
“月神已经死了。”
月神教会与黯影太阳所信仰的那个神,早已死去多时。
这应当是个恐怖如世界末日般的消息,信仰的崩塌,如同天穹毁坏,地壳碎裂。连最为坚强,最为强韧的人也应跪倒在这危机面前,颤抖着,乞求着——不,他们甚至无法乞求了,因为能够向之乞求的那个神已经不在了。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过去是否能够得到救赎,不知道自己的现在是否能够得到理解,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否能够得到祝福。他们面对的是一片未知的混沌,绝对的黑暗。
但那只是应当而已。
芙蕾雅眉头微皱,眼睑低垂,眼神中带着些许忧伤。但几乎以信仰为命的她并没有崩溃,却像是预料到了似的,只是仰天长叹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
安也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抚摸了一下自己右半张脸上的那些烧灼状纹路,注视着手中的白花许久。
半晌,安重新开口:
“我,是她的送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