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一,宜见贵,忌求财。
这春江楼在耦花湖边,外似九层宝塔之样,打磨精致染色丰富,画彩逼真。内里更是装潢得气派典雅,不逊富贵门庭。
耦花湖水北有三清山上槠溪注入,南接信江水流出,故而活水不断,清澈晶莹。湖水边上更是夹杂着枫栾树,又有些松柏翠竹点缀其中,这九月佳节,正是枫红之时。站在春江楼上一看,光风霁月,浮翠流丹,正是黄昏之时,余晖映水,潋滟波光,丹翠相照,是瑰奇绚丽之景。
有个箍桶的老伯,村里小儿同他说今儿春江楼随意吃酒喝茶,不必付钱,不较身份。
吃酒倒是小事,只他这辈子难能有去春江楼这样的店家吃茶喝水的时候,怎么也逢着良机,去开开眼界,也是不枉此生了。
恰好今日,最后一家箍好了还有些日头,便挑着担子赶去春江楼。
只见楼前早已车马簇簇,日头渐晖,几个飞檐阁楼外头也挂上了大红灯笼。
老伯见着先前进去几个也是体面穿着,便有些迟疑,莫不是那小子胡乱拿他开涮,逗他玩的。
又是想着小儿平日里也不是个淘气的,没得今日来涮他,便鼓足了勇气,厚着脸,躬着身子朝春江楼前站着迎宾的小二问道:“这位小爷,俺想讨口水喝,不知可行不可行?”
小二噗嗤笑了,捂着嘴让他进去道:“别说水,就是鸡鸭也吃得。您老人家只在里头任坐一桌便是。”
老伯一听,喜得眼角处皱纹都多了几根,复踏上了台阶,又抽回了脚道:“只是俺这些个东西,可带进去么?”
小二看看,只是些箍桶的东西,便挥手道:“你只看管好就成,莫要到时候丢了找我们的不是。”
旁边雀璧见着这老伯,只笑道:“方才那个掏粪的,将他桶搁在马厩了。你若不嫌他的臭,便是同他搁在一处去。”
老伯笑笑忙接道:“不嫌,不嫌。”便挑着桶搁到马厩去,又就着在旁边水井洗了洗手,拍拍灰,卷起裙杉进了楼里。
只见乌压压一片人喧哗热闹,中间是个莲花水台,有人奏乐歌舞。
除了四楼的南面有个隔起来的小间没有人外,其余三层都做得满满当当。只看都是个八角桌,一桌坐九人,上头搁着四荤四素,有茶有酒。
只有一个要求,坐满了才能动筷,其余的吃多久吃多少都不见怪。
老伯再回头一看,只见一楼东边桌上有个算命先生,东街的铜匠、西街的木匠、北边的郎中、南边的媒婆……一遛眼,见着隔壁桌上几个身着考究的人,只摇扇笑谈,像是几个读书人或是贵家子弟。
恰好两桌都差一人,那媒婆眼尖,看见老伯在看,一把扯了去:“哎哟,大哥哥,可总算来了。要不得,我非饿死在这里不可。人齐了!上菜!”
只转眼见着个书生背着书箱来,走到隔壁桌上,一桌人起身相互见礼坐定,只不见人动筷,偶尔几个喝两杯茶水,眼前鱼肉一概不夹。
王井来时,天已暗下来,月华流水,楼内吵闹之声却一分不减。
收到云风邀请时,王井本欲推脱。却听得他家小妹一舞倾城,想起山中旧事,心下微动,便着明珠更衣前去。
戌时三刻,春江楼依旧熙熙人群,灯火愈盛。
信国公府马车徐徐而来时,谭云风等行人早已恭候多时。
云风见车停住,忙迎上前去,只见跳下来的是个轩昂少年,灯火近了方才看清是明珠。
明珠下车后跟着三五随从候在马车旁,取来了锦凳搁在马车旁,小厮撩开了帘子暗暧中只见个贵气公子裹着狐皮出来,便是王井。
主客既到,双方见礼后便相继进楼去。
才踏进门,便见乌压压一片人中,有几个颇为熟悉的面孔。
先前王泺生辰,与王家交好的几位世家子弟便借此事南下,如今也只住在信州静待贵人。
而其余众世家,皆知皇子下江南之事,料定会来信州寻王井。便派家中孩儿也只当玩耍前来,其中几家与东宫关系密切非常,又不好明面上来,只好暗中相交。
一时间,信州竟是集聚了一帮天潢贵胄。
只看如今,散落席中的,骠骑大将军之二子李略和李畦,辅国大将军之子乔恕和乔忍,中书令宋斌之孙宋遥和宋远,尚书令赵貘嫡孙赵侩,顺国公府嫡子江步州,临安伯爵府之子吕安等等之流,更有金陵节度使长子卫植,平卢郡王嫡子粟荷,安蜀侯长子吴漱,随侯之子萧怀玉等等之辈,不胜枚举。
小小春江楼,顿时凝聚三教九流人,散落其间,如星在天,只看见闪闪光芒。
王井方踏进门中只见人满为患,瞥眼看了莲花台也只是几个船坊姑娘在弹唱。
云风见他朝莲花台边望,嘴角几分笑意,只故作曲解道:“此时只怕三层楼里都难有位置。好在四楼南面有个小隔间,本是预备给家父来时的地方,如今东郊有户员外家太太忽然重疾,家父连夜过去只怕要在那呆上一宿也不得来。东西早已备好了,奚伯兄若不嫌弃,不若上那里喝茶的好。”
王井听了忙道:“我在外听闻,谭家宴席不分贵贱不论亲疏,均一样的席面位置。如今我若上楼去,岂不是破了你家的名声?”
云风又笑回道:“只不过是那地僻静些许,哪里有与众不同的。也不怕兄长笑话,别看我家世代医商,我家太太正经也是大家里的闺秀。今儿布置菜品都请她过目选配,只怕我年幼没有见过世面多了张扬逾举,少了又不体面穷酸。席面茶酒都一样的,便是想要多几样少几样都无。”
二人说话间已经踱步到四楼的隔间里,小小一方天地,用竹面珠帘相隔,容得下四五个人而已,不过此处望下看,倒是正中莲花台。
云风便推说还有招待告辞下楼了,才走到楼下只忙迎上来个小厮附耳低声道:“二爷!伯爵府来人说他家小爷没了!太太正差人准备东西送去,也差人连夜去寻老爷了。特遣小的来给二爷说一声。”
云风先是惊愕,他并不知晓这伯爵府里的事故,只见临安回来后谭姮、慎宓几多古怪却未细想。后想着书房里那番话心又沉了几分,只对小厮道:“知道了。只说这春江宴,是之前就摆上的,又为义席也不冲撞,如今三日已满,明日便也歇了。”
再看四楼隔间里,王井安坐,明珠侍立。
王井见台中仍旧吹弹着旧词旧曲,又不好过问谭家姑娘是出来了没有,便是已经出来过,他也不好得走,只好喝起酒来。
酒喝了两三杯,乐声忽停,楼下沸腾起来。王井忙搁下酒杯,往台上看,只见那几个歌舞伎早已退下了。
台上四周挂起了鲛绡帘,轻亮温柔,朦胧如梦。
见一仙子,上身穿着浅金镶边银红底杏纹绸面抹胸,外套桃红对襟袄,再罩着绣金纹领约白色大袖衫,胸前系着翡翠色飘带璎珞圈,低下穿着翡翠色珠片长裙,就着灯火搁着轻纱摇曳如星。仙子面饰珠帘,抱着画面琵琶娉婷走来,凌云髻上簪着的步摇轻轻晃动。
辛酉年秋,信州谭府长女谭姮在春江楼上的一支反弹琵琶舞名誉江南。
而此时的相爷王井坐在南面的隔间里,看着莲花台中的少女忽而觉得身子有些发热,喉咙些许干渴,便喝了两口酒,却越发渴越发热起来,甚至有些儿烦躁。
王井轻蹙着眉头低声对明珠说道:“太热了些,把窗户都打开,把这些个酒撤了,换些凉茶上来。”
明珠有些诧异,这是九月天又是江边夜,坐的还是隔间,哪里就热了。担心是王井身体不适或是发热伤寒了,便低声问道:“公子可是哪里不舒服?莫若先家去了?”
王井摆摆手,明珠看了看他,只见他面色红润光泽,想来也无大碍,只得应允去开了窗户,又差人去端了凉茶上来。
王井却依旧坐立难安,如鲠在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