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清早8点，米乐已经来到费城灰狗长途车站，准备乘坐9点的大巴去纽约。
她穿着白色的上衣和黑色的裙子，再加上一件黑色的外套，又拉着皮箱，像个准备出庭的女律师。但皮箱里装的不是与人对簿公堂的文件，而是一部笔记本电脑、一个装着个人履历的文件夹和三天的衣服。
为了要将大部分时间都用于学业和研究股市，她错过了学校里的许多征聘会，这趟纽约之行是她目前唯一的面试机会，她不得不抱着极大的希望。
从费城到纽约有许多交通途径，而灰狗大巴是最低廉的选择，只需花费区区10美元，两个小时后就能直达纽约。不管是从经济上或者是从效率上考量，这都是最佳的选择。
她之前已经草草搜索过休斯顿罗兰公司的背景，只觉得资料很少。在路上，她又利用车上的免费网络再搜索一遍，依然没找到更多信息。她根本无从知道这家公司属于何种行业，管理层是谁，营收来源又如何。所得到的信息只是公司的地址和网址，这对她毫无帮助。这家公司就像是笼着一片面纱，让人看不清它的庐山真面目。
车在晨光中前进，炫目的阳光和昨晚的宿酒，让她昏昏沉沉，眼皮老张不开，不知不觉就睡了一觉。等她张开眼睛时，大巴已经开进纽约港务局车站。
她从车窗眺望在日光下来来往往的旅客，整颗心敞亮起来，宿酒已经全消，精神格外振奋。她游目四顾这个自己期待已久的城市，默默的说：“纽约，我终于来了！”
她在费城两年，纽约虽然只是两个小时的车程，但她始终没有动过到纽约一游的念头。她觉得要到纽约，就必须找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纽约不是让她闲逛的地方。在她心中，华尔街所在的纽约是金融业的圣地，她必须以金融从业员朝圣的心情踏进这个城市。
现在身在纽约，她已经可以一偿夙愿，好好的看看这个世界级大都会的真面目。她知道不可能在三两天内就能够看清纽约的全貌，毕竟这个复杂的城市有太多的身份，它是全球政治经济的心脏地带，全球资本主义的大本营，金融帝国的中心，集政经、商贸、旅游、娱乐、人文、教育、消费等众多标签于一身。不是初来乍到就能看得透彻。但她可以走马看花的欣赏一下这个全方位大都会的华彩，同来来往往的民众共同感受纽约的气息。
双脚踏到纽约的土地上，第一个浮现在脑海的印象是，纽约就像一个老谋深算的生意人，锱铢必较，满打满算。很懂得居奇而屯，待价而估，做起生意来一点都不吃亏。她看到夸张的广告牌，目不暇给的霓虹灯，数不尽的餐饮店、高档到让人望而却步的名牌店，走不完的人流。可以想象，这里寸土尺金，商家花在店屋和广告传媒方面的费用，肯定是些令人心跳的数字。但没得商量，这就是纽约。
下车后她就近找了家快餐店，随便吃了个汉堡，然后乘地铁到第28街，再拖着行李走到第26街，找到她已在网上订好的酒店。放下行李后，她再乘地铁到第七大道，走向安盛中心。
虽然纽约的地图已经牢牢的刻在她的心板上，而且手机也随时可以提供导航，但现在身临纽约，才感觉到纽约的街头就像魔术方块，每个通道都充满可能。她虽然非常好奇，到处都想多看几眼。但她知道如果不避开满街传媒的诱惑，她肯定不能准时抵达目的地。于是她必须管理好自己的好奇心，只顾急急认路前行。
下午1点半，她已顺利来到休斯顿罗兰在安盛中心的办公室。她发现办公室面积不算太大，大概是一家中型企业的格局，同她所见过的一些大型券商相比，便显得较为局促。
可是从另一角度来看，这家公司门面的柚木装潢，就显得高贵典雅，庄重大方，一派欧洲的复古风格。这就凸显出这家公司虽然规模不大，可是气势非凡。
她同坐在柜台的女接待员接洽，报上姓名。女接待员查了查电脑，就说道森先生已经交代好，请她稍等，他两点钟会准时到公司。说完，就把她引到一间会客室，告诉她室内的咖啡机可以自用。
她选了个感觉上比较舒适的位子放下文件，就走向咖啡机去泡咖啡，侧目看到旁边的小几上有几本杂志类的读物。
她顺手拿起其中一本杂志，随便一翻，就在图文并茂的某一页里，看到一张道森同某些大人物合影的照片，文章标题是《厄瓜多尔的新篇章》。她看看封面，才知道这是公司内部的月讯。从月讯所提供的背景资料来看，休斯顿罗兰应该是一家工程咨询顾问公司。
月讯中的许多照片引起她的兴趣。有一张五人合影的照片，是道森同美国前总统老布什和前国务卿贝克等人的合影。她想，道森同这类重量级人物合照，肯定分量不轻。难道他的职务同这些大人物有密切的关联？
她又从其他照片中，认出不少政经界的名人，包括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前财长鲁宾、前国防部长麦克纳马拉、前国务卿舒尔茨等人。
既然出现在这本月讯里的人物，都是美国政经权力中心里响当当的人物，那休斯顿罗兰便不是一家简单的公司了。可笑的是，刚才自己还觉得在华盖云集的纽约，这家公司应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机构。原来不只人不可貌相，公司的底子也不能从门缝来估量。
令人狐疑不解的是，既然公司来往的对象都是美国政经界的要人，何以却在网络上找不到任何线索？或许公司有意蒙着面纱，保持高度的神秘感，让人莫测高深。但是一家堂堂正正的大企业，又为什么要故作神秘，让人丈八金刚摸不着脑袋呢？难道这家公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忽然想起几个月前曾经读过一本名为Confessions of an Economic Hit Man（《经济杀手的告白》）的英文书。作者约翰·柏金斯所隶属的公司，便是一家专门向发展中国家下手，一方面为这些国家筹建基础设施，一方面垄断其天然资源，从而牟取暴利的工程咨询顾问公司。
作者自称经济杀手，他的任务是去说服一些经济低度开发国家的领导人，向国际机构贷款，兴建大型基础设施项目，并确保工程完全落入美国建筑业巨无霸手里。
这些过分高估的贷款，只是在贷款机构和工程商之间转移，并没有到这些国家之手，但这些国家却须以自己的天然资源和生态环境作为代价。兴建了这些大型基建之后，这些背负高额债务的国家可能会更加贫穷，人民的生活水平依然没有实质的改善。
她看看手表，时间已经接近两点，她已没时间多想，于是把月讯放回原位，回到刚才选好的位子，掏出记事本，快速写下她的观察。
两点准，道森便同两位男士走进会客室，在米乐的对面位置坐下来。他向米乐介绍，他们是公司的中国区主管迪克·威廉斯（Dick Williams）和公司人事部主管雷蒙·彼得森（Raymond Peterson）。
米乐马上很礼貌的回应：“幸会了，我是米乐。”
道森讲了几句客套话之后，便直接切入正题。
“感谢你的夸奖，也感谢您给了我这个面试的机会。想不到我能得到教授的推荐。我能问是哪位教授吗？”
“抱歉，推荐是保密的，我不宜向你透露。”
其实即使不说，她也已猜想到，她所接触的教授之中，最有可能向这家公司推荐自己的只有莱顿教授。科恩教授知道自己的志向，他只会将她推荐给投资银行，而且他也应该会事先知会一声。约翰森教授知道她在研究股市方面花了大量的心血，所以只鼓励她向证券业发展。
莱顿教授表面上不给她的论文很高的评价，却私下将她推荐给这家公司。或许这就是他真正的用意。但这也说明，她所做的研究有一定的实用性。
她对道森说：“我这里准备了一份个人履历，你们须要过目吗？”
道森说：“面谈结束后你可以留下一份。首先，我要向你介绍一下休斯顿罗兰。”
正如她所猜测，休斯顿罗兰确实是一家工程咨询顾问公司，所接触的都是一些大型基础设施承包商、财团、基金之类。它的业务，就是为一些需要建造大型基础设施的落后国家安排贷款，联系工程承包商和贷款机构，协调整体运作等，让这些国家能赶上全球经济发展的步调，目标是脱离贫穷落后，改善人民的生活水平。这些大型基建包括机场、水坝、发电厂、高速公路、跨海大桥等，它的业务遍布全球。
“如果你想留在美国工作，”道森说：“又如果你想开拓个人视野，这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我太幸运了，我希望我能符合你们的条件。”
“我们三人已经商讨过了，所以才请你过来。现在已经不须要再讲客套话，我马上就可以告诉你，我们准备接受你成为公司的一份子。”
道森刚才简短的介绍，已经把公司的业务勾勒得非常清楚。她已不得不将这家公司同《经济杀手的告白》所说的故事联想在一起。
令她受宠若惊的是，这么好的机会竟掉落到自己的头顶上。她认认真真的看了看眼前这三位主管级的人物，以确保自己不是在做梦。但她知道她非常清醒。
她回应道：“这确实是一个非常诱人的机会。您刚才提到公司的业务之一是为落后国家安排贷款。但这些落后国家有能力取得贷款去从事经济开发吗？”
道森说：“这就是我们公司所要扮演的角色。我们就是要评估这些国家是否有偿款能力，以什么做担保，分几年偿还，利息多少等等问题，再为它们撮合银团贷款。”
“这真是个非常有挑战性的工作，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胜任。”
“以你的聪明才智，”道森说：“我肯定你能胜任愉快。我们现在需要的，便是像你这样中英双通，对美国和中国都非常了解的人才。因为中国是我们未来所要开发的业务地点。同时，我们也需要一个像你这样，在预测金融危机方面有独特见解的人。”
米乐想不到自己的中国背景和研究心得会成为求职的强项。
“对于我这个刚毕业的学生而言，这确实是个求之不得的工作机会，但这同我原来的志愿有点距离。您也知道，我真正的兴趣是证券市场。你认为我适合吗？”
“放心吧，你的学术专长和聪明才智，都是我们所需要的。你刚才就已经说了，这是一份极具挑战性的工作。我们的高级顾问和高层人员都是非常有影响力的人物，包括美国的前总统、前国务卿等，当然还有其他国家的政治要人、经济决策人、商界名人，以及具有影响力的家族等等。如果你知道你的工作伙伴都是这些大人物，你一定会从中得到高度的自豪感和满足感。”
米乐从月讯中已经获得一些基本信息，早有心理准备，而道森的简介也已经说明一切。她知道这家公司的背景复杂，她不能掉以轻心。
“那贵公司要提供给我的是什么职位？”
“其实我对你的背景、学历、专长等方面都已经有一些了解。我们希望培训你成为基础项目执行员。”
“请问这是一个什么性质的工作？”
“我们在全世界都有许多发展项目，包括基建工程、投资、收购、合并等等，业务包罗万有，很难用三言两语来概括。但未来我们将会开发中国业务，我们需要中国人才。公司对你的工作要求是要你评估我们在中国的项目。别担心，我们会给予你一定的训练。”
她脑海里闪现了一个经济杀手的形象。但她不能说出她的直觉，只能说：“公司真是考虑周到，这对员工会有莫大的帮助。”
“没错。因为我们的业务领域非常广扩，我们必须让员工清楚知道公司的宗旨和员工守则，大家一体遵行，就可避免出现不必要的缺失。”
从简单的对话，米乐的直觉就已经告诉她，这不是一件单纯的工作，其中必有许多未为人知的内情。这家公司可能牵涉到许多国际政治经济的大事，那就不是她所想要面对的。如果贸然接受，可能会将自己带进一个无可复返的境地，那就不是闹着玩了。
另一方面，这类公司肯定神通广大，她必须小心应付。况且，这家公司的未来重点是中国，她就更加不得不提高警惕了。
“请问你们会在中国进行什么样的业务？”
“这是公司的业务秘密，我们暂时不能向你透露。总之我认为你是非常适合的人选。你聪明、勤奋，而且对自己的研究充满自信。这是就是我们所需要的员工素质。我们对你唯一的要求是，你对公司必须绝对忠诚。”
“要是公司的利益跟我的国家利益有冲突呢？”她不得不这么问。
“当然还是以公司利益为第一。”道森毫不犹豫的问答。
“这就有点困难了，我们的教育不就告诉我，无论何时何地，都应该先考虑国家利益吗？”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是一个中国公民，但你可以考虑改变身份。你不就想留在美国发展吗？如果你想入籍美国，我们可以帮你一把，这对我们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不可能为了一份工作而放弃自己的国籍。这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为难的事。”
“你有权利选择。我们可以给予你在任何地方都得不到的待遇，提供给你最尊贵的生活。我们的员工都很有自豪感，这是你在其他地方都得不到的。”
“我可以想象。”
米乐此时真是悲喜参半。可悲的是命运弄人，天空为她掉下了一块大馅饼，但这块馅饼她吃不了。
可喜的是，她原以为自己没有被列入优秀学生推荐名单，求职之路将是荆棘一片，想不到自己竟然会成为这家公司所要物色的人员。当一扇窗被关起时，另一扇窗却为她打开了。
但最令她担忧的是，加入这家公司，她可能会变成所谓的“经济杀手”，那便是一条不归路。更糟糕的是，或许将来还须做出违背自己国家利益的事。而这绝对违背了她的人生目标和原则。
“我可以考虑后再做决定吗？”
“当然可以，我们可以给你一周的时间再答复我。”
“没有别的问题了。非常感谢您给我这个机会。我在一周内给您答复。”
“没问题。我们等待你的回音。你可以联系我，或者发电邮到我的邮箱。”
走出休斯顿罗兰的办公室，她的心也冷了一半。这个工作机会看似诱人，但内有乾坤。
公司未来将发展中国业务，也就是说中国将是“经济杀手”的下一个目标。她不只须顾虑到自己的安全问题，而且也为中国担忧。如果她不接受这份工作，她也不可能继续留在美国了。那她的华尔街计划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