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托娅去往雄都后,我们就很难见着面了。作为雄都的近卫,她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而我们俩也常年在德玛西亚的各处,很少有机会能够去到雄都。不过我们偶尔去到雄都时,都能见到巡逻的托娅。她带着手下的士兵穿行在雄都的街道,身边的雄都居民纷纷向她问好。她虽然脾气很糟糕,但是个绝对恪守正义的孩子。在街面上出了什么乱子她总是亲自处理仗义执言,所以她所在那一片区的人们都十分爱戴她。她挥手和那些人打招呼的样子,我永远都会记在心里。她是我心中德玛西亚的代言人,正义、勇敢、无私、强大。虽然没有什么妹妹的感觉,但她是我的骄傲。”托肯再一次提到了骄傲这个词,我可以很清楚的感受到他作为一个哥哥的幸福。
“之后发生的我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事,如果会让你们感到不适你可以选择不要继续说下去。没有必要为了满足一个犯人的好奇心回忆起不好的往事。”我看托肯和德瑞特都沉默了很久知道接下来就该到故事的转折了。就像我会不愿提起自己暴走对萝瑞尔的伤害一样,我想他们肯定也对之后那些糟糕的事有所介怀很难轻松的说出口。
“不不,就算我不说出来,那些回忆也都不会消散。说出来可能会更好过一些。”某些时候倾诉确实是治疗心伤的好办法,但是倾诉往往都需要合适的对象,我并不觉得一个刚刚认识的、还是自己手上罪犯的人是个多么合适的对象。
“是塞拉斯,是因为塞拉斯。托娅的队伍在塞拉斯行刑时负责维护现场秩序。”简单的一句话就让我了解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塞拉斯那时在刑场即将处死时不知从哪来的魔法力量打断了束缚他的禁魔石锁链,随即他便用魔法杀死了在场的所有人。随后便纠集了一帮法师掀起了暴乱,一路从刑场杀到了皇宫,最后也是在那里亲手杀死了上一任皇帝嘉文三世。
在刑场到底发生了什么由于没有目击者生还所以整个事件扑朔迷离,对于塞拉斯是如何挣脱禁魔石的束缚众说纷纭。不过从之前塞拉斯的描述来看,他手上的禁魔石锁链并不是封印了他的魔法能力,而是一直在吸收,经过十五年的漫长充能,那两条锁链本身就充盈了巨量的魔法能量,所以我猜测他当时是从哪里找到了些许魔法力量做引子,引导出了藏在禁魔石锁链里的巨大力量。
“节哀,我能理解那种痛苦。”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俩,德瑞特已经泣不成声,很难想象他这样一个坚毅的人会哭成这样。而对面的托肯,隐藏在夜色中,看不见表情,但我知道他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过了很久他们才缓过劲来。虽然停止了哭泣,但沉默仍然弥散在我们三人的身边。谁都没有说话,谁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们会狠像我这样的法师吗?打心底里的。”我不知为何问出了这句话,它就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从我的嘴里溜了出去。
“不,不恨。我们恨的是塞拉斯。”德瑞特看着我,十分真诚的对我说。
“你自己也说过,你和他不一样。如果不是在德玛西亚,你我或许能成为朋友。你从来没有主动伤害过其他人,也没有醉心于自己体内强大的力量。我们遇到过的很多法师也和你一样,他们都是普通人,但这是在德玛西亚,而我们是搜魔人。有时我甚至可以理解塞拉斯,德玛西亚在对待法师时展现出的残酷与无情将我们割裂。”德瑞特少有的发表了一大段感言,但当他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的托肯跳了起来,冲向德瑞特把他按倒在地。
“收起你的好心肠!该死,你在说些什么?什么普通人,什么成为朋友。”托肯掐着德瑞特的脖子朝着他喊叫。
“我没有你的大度,我恨,我恨你们这帮该死的法师。不论你们是不是主动你们都会伤害其他人,全部,所有,总是如此!你难道觉得自己所拥有的力量不是罪恶吗?你难道就能心安理得的接受自己让其他人遭受苦难的事实吗?”托肯扭过头,完全是神经质的质问着一旁手足无措的我。
“我们才是普通人,他们永远都是不合群的扫把星。不是德玛西亚把我们割裂,我们原本就不是同一个阵营,听明白了吗?犯人迪达尔,如果我们的善意让你误解那真是抱歉,我就该拷着你把你拽到马场然后把你栓在马上一路拖到雄都。该死,该死!”托肯咆哮完,重重的甩开身下的德瑞特,扭头朝着树林深处走去。
“抱歉,他···托娅的死对他来说打击太大了。他本心不是这样的,我相信你也能觉察得到。刚刚我说的话激怒了他,他不该迁怒与你,我代他向你道歉。”德瑞特坐起身,揉着已经通红的脖子。
“但是仇恨往往就是这样,会一点点的改变人心,不论那个人多么善良光明,只要仇恨足够大,他们都会被改变。我以前一直和托肯说,如果因为这件事让他憎恨今后我们遇到的所有法师,那他就和塞拉斯没什么两样了。他也一直表示自己不会像塞拉斯一样的失去理智。但很明显,仇恨还是污染了他。哪怕还没有变得完全,现在的托肯也不再是以前那一个了。或许把你送去雄都后我该带他回家,带他回我们出生的那个小镇,去过真正普通人的生活。没有法师,没有搜魔人,我真的很怕他会在行动里做什么傻事。如果他因为恨而加害了某位无辜的法师,那他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德瑞特坐在一旁,沉静的说着,正如他所说的一样,仇恨就像是锁链,如果不去斩断,它只会链接越来越多的人,最后拉着所有被串起的人卷入一团混沌。
从源头的塞拉斯到誓要为父皇报仇的嘉文四世,从被北方蛮人劫掠的小镇居民到被士兵们杀死的蛮人,从托肯这样的搜魔人到那些被处死法师的家人,一条无法望见头尾的锁链串联着他们,一点一点的侵蚀他们的心。最后会把他们带向何处,没有人关心,他们将被仇恨驱使着向前,不论前方是怎样的深渊。
“我理解他,这片土地上的恨意越来越浓,我觉得你们能回到家乡是最好的选择。”
“对,我会带他回去的。我恨不得现在就带他走,抛弃那些搜魔人的负担。”
“我可以一个人去雄都自首的,如果你们放心的话。这样你们就不会有麻烦了,不会有人因为你们的擅离职守而处罚你们俩。怎么样,这是个不错的提议吧?”我不知道我这话是为了安慰德瑞特还是发自真心。但是如果德瑞特和托肯真的就此离开,或许我也会如我所说的一样,一个人前去自首。既是为了扫除对他俩不必要的麻烦,也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我曾多次思考自己这种近乎自虐的渴望受到惩罚的心理来自何处,最后我把它归结为懦弱。就像方才托肯的质问所怀疑的,我没有足够强大的心脏,能够装下对他人所造成伤害的事实。也没有足够的自信能够保证对他人的伤害不会再次上演。
在体内的力量是不是该被封印这件事上,我开始有些动摇了。
“我当搜魔人这么久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犯人。但是我们不能这样做,搜魔人的证词在审判时十分关键,如果我们缺席你很可能会受到最严苛的对待。我们会努力为你争取一些自由,这是我们的职责,也是对朋友的义务。”德瑞特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循着托肯离去的方向走远了。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朋友这简单的两个字让我山麓的风中感到一阵暖意。
过了很久,二人才从树林深处回来。我不知道在刚才托肯的爆发后该说些什么,索性眼睛一闭开始假寐。
他们二人也没有过多交流,重新点燃了灭掉的火堆后也都开始了睡眠。
“抱歉,朋友。”托肯在经过我身边时轻声的说。树林里的夜只有风吹着树叶的摩挲声,托肯的话我听了个真切。真是可怜人,倘若他们能有与塞拉斯匹敌的力量,或者更残酷一点的说,哪怕他们能与塞拉斯同归于尽我相信他们都会去替托娅报仇。但是他们做不到,他们所仰仗的禁魔石长棍和斗篷下藏着的禁魔石甲片对付一般的法师绰绰有余,但是在塞拉斯面前这些都只是脆弱的玩具。他们的仇恨没有出口,他们只能逃离,逃回那偏远的小镇怀抱着深埋的仇恨过所谓普通人的生活。然后在时间的作用下一点点消磨,一点点的放下。这也是所谓普通人的悲哀。
换做是我的话我会怎么做?我会选择复仇还是逃避?我不知道,放在是过去我可能会毫不犹豫的相信自己会拼尽全力的报仇,但前两天所发生的事否认了我自己所以为的自己。我不如我想象中的那般勇敢坚强,相比之下,我是更像普通人的那一个。就这样思考着,睡意慢慢袭来,我紧了紧斗篷,投入了梦的怀抱。
然而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刚踏入梦的边缘意识就被一团黑黢黢的迷雾笼罩,我明白,那是噩梦的前奏。
我看见了沙滩。那是我们镇上的沙滩,那个刚发生惨剧的沙滩。沙滩里渗出血来,红色的沙滩。我站在原地不敢动弹,海浪冲刷上来,海浪里似乎夹带着什么不详的东西,是人的残肢。他们像没有重量一般漂浮在海上,被海浪推着堆在了我的脚边。
远处传来凄厉的惨叫,是镇子的方向,遥望过去有火光。连绵不绝的惨叫慢慢消散,直到整个海滩除了海浪声外没了半点动静。
最后在一片寂静里,我的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诺卡,我扭头看去,诺卡的船破破烂烂的浮在海面,而诺卡和他的船员们被吊在桅杆上,有的在挣扎,有的已经没了动静。我能看到乔伊,诺卡的那个船医,被吊在桅杆上,绳子像刀刃快要割断他的脖颈,他属于没有了动静的那一批。诺卡则是属于还在挣扎的那一批,他的声音因为脖子上的绳索而挤压变形,从刚才清晰的呼唤慢慢变成像乌鸦鸣叫一般的啊啊声。不多时,他便和刚才仍在挣扎的那一批人一同步入了属于寂静的方阵。船也终于支撑不住缓缓下沉,直到海平面再次毫无阻碍的展现在我的眼前。
我知道这是梦,但是画面太过真实,让我感到发自内心的恐惧。我无法移动分毫,站在沙滩上,既无法逃离也无法面对。只能安静的接受梦境带来的一幕幕冲击。
终于的,噩梦带来了巴雅和萝瑞尔。巴雅跪在我的正前方,原本变回年轻模样的面庞骤然衰老。皱纹像是蠕虫爬上了她的脸,身形也像是充气了一般变得臃肿肥胖。萝瑞尔哭喊着我的名字,黑色的眼泪渗过眼罩滴落。
快停下快停下,我在心中默念,希望自己能夺回对梦境的掌控。但一切都仍在继续,已经衰老得不成人形的巴雅扑倒在地上,萝瑞尔的眼罩上燃起了黑色的火苗。最后伴着一声响彻天地的咆哮,一只巨熊从镇子的方向飞奔而来,踏过巴雅的身体,扑倒了萝瑞尔。
我受不了了。
我在梦中的巨熊即将咬向萝瑞尔时挣脱了梦境。借着月光和即将燃尽的薪柴发出的光亮,我看见一层黑色的、半透明的罩子笼罩在我的身旁。我的心中咯噔一响,这意味着我的魔法又失控了。
我赶紧环视四周,托肯和德瑞特都不在了。不会吧,我慌乱的找寻着他们的踪迹。身边还有他们的行囊,也没有前两次失控时黑色的魔法出现,但就是没有二人的身影。我开始在林中找寻他们,心想如果是我的魔法失控那肯定现场会比现在更加糟糕,两人肯定是去了某处。围绕着刚才驻扎的地方寻了一圈,仍然没有发现他们,就在我准备朝更远处搜寻时我听见了托肯的声音。
“迪达尔?犯人迪达尔?”
声音从我来时的方向传来。看样子他们返回了驻扎的地方,我们只是错过了而已。我放下心来,他们现在肯定也着急在找我吧,或许他们会以为我逃跑了?
“我在我在这。”我应答着托肯。
“迪达尔?犯人迪达尔?”
托肯就好像没有听见我的回复,仍在呼喊着我。我只得加快了脚步,朝着声音的方向赶去。
“迪达尔?抱歉,朋友。”
这次是德瑞特的声音。奇怪,为什么他要道歉。他不会是以为我是受了之前托肯的刺激才逃走的吧。
“迪达尔?抱歉,朋友。”
“我在这,我在这,我马上就过来了。你们能听见吗?”他们的声音已经近在咫尺,肯定能听见我的回应。
“我恨!我恨你们!全部,所有,总是如此!”
“我恨!我恨你们!全部,所有,总是如此!”
“我恨!我恨你们!全部,所有,总是如此!”
刚才的呼唤变成了托肯的咆哮。声音就在我前方几步之遥,但我不敢再向前踏出一步。那不是他们,我的直觉告诉我。快逃,直觉紧接着给我指示。但我的双腿像是生根一般死死的扎在了地上。在刚才托肯和德瑞特的声音传来的地方,一直刺耳的吱吱嘎嘎声传来,那是金属互相摩擦产生的噪音。
“我恨你,抱歉,朋友。”
“犯人迪达尔,朋友,我恨!”
“全部!所有!总是如此!”
重复着毫无逻辑的话语,来回转换着托肯和德瑞特的声音。终于的,我和发出这些让人毛骨悚然声音的主人见面了。
一个提着灯的稻草人吱吱嘎嘎的慢慢从树后露出了身影。破布和粗陋的金属组成了它的身体,一个用作是躯体的笼子在破布遮盖下若隐若现,笼子里装着的是不详的存在。
我快要崩溃,瞪着眼睛直到眼睛酸涩出泪水都无法闭上哪怕一瞬,僵硬的双腿支撑着我让我不至于瘫倒在地。那个稻草人停在了那里,肩膀上横生出来的提着灯的那只手摇晃着,把另一只手上的大镰刀照得恍惚。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鬼东西,但它彻底的勾起了我心中的恐惧。不,它不是在勾起我的恐惧,它就是恐惧本身。
停了半晌,它突然的朝后仰倒,刚才还被遮盖的铁笼完全展露了出来,笼子被打开,触手般的恐怖从中涌动。
下一个瞬间,它跳到了我的面前。
铛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被弹开的声音。
但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的眼前只有恐惧组成的漩涡。
我的感官失去了作用,所有对外界的探知都被迫停止,只剩下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