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杜粥来说,这是一个无法忘记的夜晚。也是他作为一个纯粹的人类的最后一个夜晚。从此他的身体就不完全属于自己了。又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看不到,听不见,摸不着,甚至也难以感受到的生命在他的身体里生存。某种意义上说,那些生命比杜粥做为人的意识更强烈地占有了杜粥的身体。
为了保住这个身体,他每天要喝更多的水,如果他不喝水会怎么样呢?杜粥不知道,总知他一定会喝足够的水。
杜粥有点怀疑,到底是自己因为害怕被那不知名的虫子摧毁他的身体而去喝水,还是说,是那些虫子在控制他去喝水?
他想到那个女人,究竟是做为一个有名字的女人找到了杜粥,还是做为一个虫子的意识找到了杜粥。还是说,女人和虫子产生了某种组合。
杜粥回忆起那个夜晚,某种意义上说,那是杜粥的一个特别的初夜。从此,他的身体成了某种宿主,他不知道会从他的身体中生长或者诞生出什么。
他问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说:“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杜粥说:“我叫莫环。”
“好名字。这是你的真名吗?”
“难道名字还有假吗?”
“怎么没有?你在此时叫莫环,彼时,你也许会叫别的名字,你会叫莫去,莫来。”
“不不,不是那个‘还’,我名字的环,是铁环的环。”
“哦,好听的名字。”
“我还曾叫过一个可笑的名字,你想不想听?”
“想啊,你还叫过什么?”
“我还叫过杜粥,我有个兄弟叫杜饭。”
“米粥米饭吗?”
“对啊。有意思吗?”
“哈哈哈哈……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名字?”
“有的,因为我见到了一个店小二,就像你们店里的小二一样,他在另一家客栈里工作,我看他每天都要回家看几次老婆,就记住了这个小二。他的名字,就叫杜汤。”
“哈哈哈哈哈……汤吗?喝的汤吗?”
“是啊。”
“怎么会有这么可笑的名字呀?”
“我怎么会知道,他叫杜汤,我就告诉他,我叫杜粥。他又说,你是不是有个兄弟叫杜饭。好像我们是三个失散已久的兄弟似的。而实际上,只有他一个人叫杜汤,我叫莫环。”
“莫环,莫还,真是个让人伤悲的名字啊。”
“那你叫什么名字?”杜粥问。杜粥已经对女人完全没有了戒备,某种程度上说,他们已经变成了一类人。杜粥很快就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好像他一直在等着这一天,这受命的一天。做为一个贼,从他发现可以轻易从别人家里偷来吃的喝的花的,只要他想要的东西,只要他小心,只要他计划周密,便不会有失手的时候。因此,有时候杜粥甚至愿意冒险不做充分的准备,就像在小镇上去偷那家大户的箱子。就像他冒冒失失地出现在白谷。但杜粥却并不想因为他的冒失而送命,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像那一百五十个倒霉鬼白白地死于非命时,他告诉自己,这不是他想要的命运。
而这天晚上,杜粥遇到了自己的真命,不,不是杜粥,是莫环。他的本名,叫莫环。
这个他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说过的名字,隐藏在他记忆深处的名字,只有小时候,曾被尚在世间的父母偶尔叫过几次的大名。
这天晚上,他把真名告诉了那个女子,才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叫莫环。是不还不归,亦是走出循环,从此他的生命,开始向种种不可确定的方向延伸。
再也不会回到从前。
女人没有回答莫环的问题,只是和她说:“莫环,你知道吗?你身上正在休息的,是我的小虫子,他们会长时间地在你的身体里休息,他们醒来时,只是喝喝水。因为他们都是成熟稳重的小虫子了,但是过一段时间,他们会在你的身体里生出新的小虫子,那些年轻的小虫子,既有我的影子,也有你的影子,但他们并不安分,你要想办法控制住它们,也未必只是控制,你要想办法让他们接受你,这是一件不那么容易的事,也许你会因此死掉。我只是提醒你做好这种准备,但我什么都帮不了你。如果那之后你还活着,你再来找我,我告诉你我的名字。”
“什么时候?”莫环问。
“这不好说,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也许永远不会。”
女人说完,从莫环身上起来,下了床,推门出去了。
莫环看着女人的背影,空气中留下了异香。莫环才稍稍意识到,那香气,不是任何香料造成的,而是女人身体里的“小虫子”。
莫环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小虫子,大还是小,长还是短,他想起大脚趾麻木的怪异感觉,意识到那也许并不是世间能见到的那种虫子的样子,它甚至并不在大脚趾里,而是居住在某个穴位上。
莫环并不在乎那是一种什么虫子,也不在乎他们住在哪里。他也并不担心那些虫子又生出新的虫子,新的可能让他致命的虫子。他想,也许他就那么倒霉吧,会被莫名其妙的虫子莫名其妙地杀死,但是莫环宁愿就那么死了,他认命了。他期待再见到那个身体里带着虫子的女人,期待知道她的名字。
莫环突然有了很多虚幻的想象。这些想象让他偷偷笑了几下。他想到自己以后只要口渴了,就会想到那只没有湿度的细腻的手,想到在他的身体里,有一些他不知道是什么样子的生命,那些生命带着那个女人的气息。莫环感到极大的安慰。
他安心地睡着了,没有人打扰他,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直到他感到渴得要命,仿佛有什么要冲破他的五脏六腑。莫环痛苦地从床上爬起来,冲向桌子上的水壶,水壶里只有几滴水,莫环喝了那些水,脏腹内便有了更大的躁动。莫环冲到楼下。他惊讶地发现,楼下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不但没有人,整个大堂不知何时已被大火烧得一片狼藉。
莫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无力思考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脑中剧痛,似乎有无数的蚂蚁正在啃噬他身体的每处血肉,他听到耳内发出锐利的尖叫。
莫环无法多想,大步冲到了街上。
街上无人,死一般地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