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咯,随着一声声鸡鸣,天渐渐开始显露了一点儿光亮,初升的太阳藏在雾霭之中……。这雾不仅遮蔽着光线,也一并把远处的山色吞了进去,细细一看,那一团雾里,灰白的底色下透着股股青色,活像颗包着绿豆沙馅的汤圆。山林里,若隐若现的坟头,倒像这“汤圆”边上还稀稀落落的撒上了些许“芝麻”,使人忍不住的想去尝上一口,却又忌惮这盘踞山头的魂灵。
沙沙沙,一抔抔被雾水打湿的黄土从它们本来扎根的地方撬起来了,被撬个半尺高,然后抛向了另一处长满杂草的地方。不断有土向那抛去,慢慢的堆了一个小小的土坡,仍在下边的杂草此刻已经看不着绿色了,全都变成了湿溜溜的土黄色。
“师傅,咱们也干得差不多了,要不咱们回家吧!”一个穿着汗衫短裤的高大青年向另一旁仍在干活的中年男人催促道。
那一位头戴汗巾,腰上还别着镰刀的中年男人仍投入在自己的事情中,并没有理会青年的声音。只见他,一上一下,一左一右的挥舞着手中的锄头,一下又一下的重复着把这边的泥土耙向另一边,然后,俯下身子换上镰刀,把一旁的杂草和枯枝割掉。整个动作下来,他的脸上已经布满了汗珠,然而,他却并没有显露出疲惫的模样。
高大青年见状,心中仍有抱怨声在四处起伏,但也只能用两排牙齿将其紧紧的堵在出口处了。他虽然心有不爽,但眼前人毕竟是教他本事的师傅,老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虽说,他也没想在他跟前当儿子,但眼下这个活计,还是得亏了他才有的,他心里也很感激他的师傅,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如此的细致认真,一丝不苟的做眼前这种事。他很疑惑,他很想亲口问问他的师傅,但他又很快的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又回头望了望,那个中年男人,皱起了自己有如山峰般茂密的眉毛,不耐烦的又抡起了手里的锄头。
太阳的光线有如从天而降的一张大网,慢慢的降落到了这座布满雾霭的山林。细网过滤掉微小的雾霭颗粒,留下了让人眼前一新的绿色和灰白色。当雾气被太阳的热量缓缓蒸腾上升时,山里绿色物体犹如电影开场升起的幕布后的场景,令人无比期盼着。然而,当白雾褪去,映进眼帘的是令人无法喘息的绿色,这绿色有点让人不敢直视,有点眩晕。绿的发亮的松树和杉树上,还滴落着雾被汽化的水珠。一滴一滴的滴进了又是布满绿色的土层里,然后这绿色又慢慢漾开,成了周围的一整片的“绿海”。
这两个男人,仍站在这绿海中挖掘。他们似乎在用手中的工具来将自己脚下的“绿海”移开。悬浮在“绿海”之上的还有一块灰白色的半方石碑,石碑看上去有些年月了,上面的四面角上已经爬满了葱绿的青苔和藤条。透过还没有完全遮蔽的地方,可以隐约的看见碑上刻着:“某公,某某大人,之。”刻下的那最后一个字,已经被雨水和时间侵蚀的差不多了,还剩下半个不成样的“土”字趴在上面。石碑两旁,是红砖砌成的墓地。红砖的颜色也褪得差不多了,正在同眼前的绿色融合,变成了一种新的颜色。
他们正站在这座唤作某某大人的墓地之上工作着,他们的工作是替人扫墓,其实也不能叫替人扫墓。因为,他们清扫的墓地大多都是没有人来过的墓地,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这些墓主人从来都没有人来看过他们,就像他们现在孤魂野鬼,他们的墓地也如同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这座山头,无人问津。荒芜的墓地扎根在深山之中,周围那些吸收了人精气的野草也在拼命的生长,好像在与周围的树比高低。整个山头的荒芜,只剩下了这漫山遍野的绿色和阳光都照不进来的阴气。
“师傅,差不多得了。这些野坟也无人问津的,您都把它们修葺成这样了,也够了吧!”他无法忍受的再次向这个中年男人抱怨道。
此时,男人停下了手中的活。他的眼睛直逼向青年。“这些虽然是野坟,但是我们既然收了政府的钱,是不是应该把自己应尽的义务做好呢?我替人家扫了大半辈子的墓地了,我最知道什么叫善报和恶报了。”一旁的青年被瞪得不敢作声了,直直的立到了一颗松树旁。
说罢,中年男人低下了头,脸上不知是汗还是什么的东西滴落了下来,他用手擦了擦,又挥起了手中的镰刀向茂密的野草铡去。他似乎不是在清理掉这些野草,他好像是要清理到这个山头所有的绿色。
日头从肩膀处慢慢升上了头顶,又慢慢从头顶落下。那座唤作某某大人的野坟终于修葺好了,周围的野草和枯枝已经清理干净了,坟头长的野草也清理掉了,将碑上的青苔和藤条扣下,再用墨汁重新涂好文字。此刻,不会再有人认为这是一座孤坟了,它成为了这片“绿海”里唯一处不一样的颜色。哪怕只是灰白,也有人认得它里面住得有人了。
中年男人,用汗巾擦拭着身上沁出的汗水,放下了手中所有的工具,轻轻的走向坟前,并拢双腿直直下落。他跪在了这座孤坟前,他闭上了眼睛,虔诚的向这坟磕头行礼。这一幕看呆了一旁的青年,因为他早就觉得师傅今天很怪,但这场面是他第一次见。他却不敢打扰,屏息凝视着。一时间,他的心里藏满了疑惑,他想问,却又碍于师傅的威严,只得老老实实的站在一旁。
当男人的头从坟前的地面抬起时,他的眼角竟然多了几处泪痕。他的嘴里像是在念叨什么,越念叨脸上的表情就越发痛苦。等他注意到一旁的徒弟时,他连忙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回到了往常模样,可是脸上竟多了一些抹不去的沧桑。
布满“绿海”的山林,遍野的孤坟散落于其中。日头携带着他们一同走下了山头,离开了那座某某大人的墓穴。当他们走到山野和公路的交界处时,夜幕的降临又替这绿色加重了色调,仿佛那边的山野只是无尽的一片黑,绿的发黑。山中栖息的魂灵都化作了一缕一缕的黑墨,游荡在山头上空,连星星的光亮都被一点一点的吞噬殆尽了。
中年人回过头,盯着眼前黑黢黢的山林,他再次双手合十,嘴里默念着。
与这山林遥相呼应的是马路对面的那座工厂。里面灯火通明,机器的轰鸣声,工人的叫喊声,厂区经理的笑声……。都化作了一团火,那一团火像是在灼烧着这山林里所有的绿色。深入旷野的宁静,游离于虚空的孤魂,都被这火灼烧的,正在莫名的哭泣。
当一轮圆月高挂云霄,降下明净的清辉时,你才能看见那些隐藏在绿色里的坟头,一座一座的,数也数不清的坐立在山林之中。它们的墓碑都被月光给照亮了,它们上面的名字被重新书写了,它们正整整齐齐的从看不见的绿色中探出头,遥遥相望着灯火通明的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