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锦姚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溶洞中,而是一个熟悉的地方。
是宿醉那天,赵古带自己去的一片虚无世界。
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风,没有喧嚣。他回头看去,就连童靖也不在那里。
不过现在这里倒不是空无一物。
他能听到自己心跳,还看到了一处码头,码头外有一座已经断裂的桥墩。
此外所有的视线都笼罩在阴影之下。
陈锦姚想靠近那座桥墩看看,毕竟这是此处仅有的场景。于是便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幸好现在身体能够自由活动了。
他刚刚出去迈出去一步,笼罩着桥墩的阴影好像就往后撤去了一些,等他走到码头前时,陈锦姚看见了第二座桥墩从阴影下显现出来。
后面应该还有更多,但是自己已经走到了岸上的尽头,没有前进的道路了。
陈锦姚准备换个方向,便沿着码头的岸边一直走。这码头好像还挺大,走了许久,回头望不见桥墩了都不见其他景色。
走了许久的少年停下了脚步,他又看见了一座断裂的桥墩。
是回到了原地,还是另外一处?
少年摇摇头,转身往回走,同时默计步数,直到再次遇见桥墩。
看来是一直在原地打转。
所以想离开这里,只能通过这座只剩下桥墩的“桥”。
既然如此,就只能试一试能不能爬到桥墩上面去了,桥墩离码头不远,靠自己跃上去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陈锦姚屈身起跳,可就在刚刚跳离地面后,桥墩与他的距离开始无限拉远,望着遥不可及的桥墩,陈锦姚摔落下这一片虚无之中……
他拼命挣扎,只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声哀叹。
少年醒来,惊出了一身冷汗。他痴痴地看着自己膝下的水洼,眼中的惊恐在慢慢退去。
原来是一场梦,自己如今还是被困在溶洞里的阶下囚。
少年终究是没有扛住睡意侵袭,一个倏忽大意便让对方得了逞,而且还做了一个噩梦。
梦境中的无力感还在侵蚀着陈锦姚的心境,不过此时的疲惫也得到了释放。
陈锦姚抬头看了一眼溶洞中石柱上燃烧着的火把,这些火把可以燃烧很长的时间,木材应该不普通,可能是军帐里才会使用的东西。
而黑衣人每天正午左右会来换一次火把,所以通过燃烧的程度就大致可以判断现在的时辰。
火把的长度还富有不少盈余,所以现在应该是到了傍晚。
差不多会是那人来这里的时间。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便有一道熟悉的清脆玉器声响在溶洞里响起。
穿着花袍子的岁乘宗慢悠悠地走到了陈锦姚身前,与他道一声好,“陈公子。”
自那天第一次与陈锦姚在这溶洞里会面以来,岁乘宗隔三差五就会来陈锦姚这里一次。
有时只是与少年说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就离去,不过更多时候只是亲自来看看钉影棺的运作是否有异,甚至顾不上与陈锦姚交谈便匆匆离开。
看来这位指柳城的城主大人好像有些忙得不可开交。
但是像今天这般闲适还是头一回。
岁乘宗一脸抱歉地说道,“还请殿下见谅个,这些天来实在抽不出身与殿下聊一聊。不过到今天总算是可以告一段落了,所以我这不立马就过来了吗?”
花袍子笑眯眯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这是他几日前命黑衣人搬来的,毕竟这里除了光秃秃的石柱就只剩下坑坑洼洼的地面,总不可能自己每次来都站着与殿下聊天吧。
“站太高了与公子说话显得我看不起人啊,所以我还是坐着好,毕竟陈公子也是昔日皇室后裔,这点尊重还是要有的。”
陈锦姚始终低着头。
岁乘宗靠在椅子上说道,“那我们继续那天没说完的悄悄话?”
一直低着头的陈锦姚,下一刻便昂起了头,只不过瞪大了眼好像在抗拒着抬头的动作,从他抿紧的嘴里还溢出了几滴鲜血。
坐在椅子上的岁乘宗正隔着老远用两指虚托起少年的头颅,“殿下如此就少了礼数。啊,我忘了,殿下自幼就不在宫中,可能是还没人教授过相关的礼仪吧。那可不妙了,不懂礼节的后生可是要吃许多苦头的。”
岁乘宗一边说着一边将两指缓缓上提,跟着动的还有少年的脖颈,语气平缓如同家中长者,“既然家中无长教管,那我身为长辈,就不能视而不见,这礼数就由我教给殿下,殿下可记住了?”
两指还在缓缓上提,眼看陈锦姚的脖子就要被折断的时候,岁乘宗才罢手。
看到少年苍白的脸庞和止不住颤抖的身躯,岁乘宗微笑着再次问道,“那我们继续那天的悄悄话可好?”
少年终于是抬起了头。
岁乘宗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摆出一副说书先生的模样,还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
“相信陈公子还在宫闱之中便早早地接受了名师大家的讲学,对于历史有过粗犷的涉猎。除了公子的故土西陆与如今身处的南陆之外,还有另外三处大陆,分别是那北、东、中,所以这方天地里,我们生活的地方被称为五大陆。我们南虔政权是在南陆王朝之中相对强势的一支,疆域最为辽阔,但尽管如此所占的地域在整个南陆之中十不足一,一陆之地可见一斑。”
岁乘宗说到这里顿了一下,露出讥讽之色看向陈锦姚。
“啊,这番话好像有些多余了。我忘记了公子身前的王朝差点做到了一陆即一国,对于版图大小的概念应该比我都要更加清晰。是我多虑了,向公子赔罪。”
岁乘宗又回到了说书先生的角色,“公子不介意的话那我就接着说。可是公子知道吗,现在被海河分割,无任何接壤的五大陆,其实在万年之前是一个整体。”
“在一些有长足底蕴的仙门或是王朝里都会藏有一些秘史,而我在机缘巧合之下看过一段十分模糊的记载。说的是在数万年前,这片古地还没被瓜裂的时候,生活其上的生灵与外界一直保持着和平。直到一万年前,外界对古地发起了一场持续三千年的血战,打得万里陆沉,血漫青天,硬生生把古地碎成了五处山河。最后还是凭借着地利与人和,古地熬死了外界的进犯军,最后将侵略者尽数驱赶在大海之外,并划下雷池,胆敢越界者,斩。直到如今五大陆都在时刻提防着外界,所以才会有一条默守陈规,五陆生灵只能在有限的海域里活动,而且出海需向中土报备,取得认可后才能起航。”
岁乘宗右手比作手刀,向下轻轻一划,“只有细细品味过后,才能感受到到这是一部多么令人血脉喷张的史诗,无处不书写着勇气与伟大。”
“可这是真的吗。”
岁乘宗起身,却没有走近陈锦姚,而是去到了那块石壁面前,伸手划过平整的壁面。
他悠悠的声音响起,“先不说这段史实的真假。后来我想尽办法,通过各个渠道去挖掘有可能记录了那段历史的真相,所以我有幸翻阅过许多古籍。可是我每一次耗费大量心神得到的线索都不尽相同,各执一词。一般人可能就放弃了,但是我没有。因为在我看来越是如此,说明我越是在靠近正确的方向。”
“陈公子应该能理解吧。”
“为什么同样是出自同一片大陆只是相去千里的传承,却会出现天翻地覆般的描述,而且还不止一处,是每一处都有着异于他方的笔墨。”
“历史真的会有这么多不同的见解吗?”
“或者说背后是有人在刻意屈解以误导后世?”岁乘宗恋恋不舍地拂过石壁一遍又一遍,“我到了后面才愿意肯定,我们确实生活在谎言造就的世界里。”
“而直到我站在了这里,我才知道古人为什么会这么做。”
“尽管我所捋出的诸多脉络与一城地下水系一般盘根错节甚至过犹不及,但还是有一些交点存在。其中一点就是在无数古籍秘史中,被一笔轻轻带过的‘外界’。上面对何谓‘外界’,为何要突然攻入古地,只字未提。所有卷宗也好,竹简也罢,只有这样无足轻重的二字而已,再无任何叙述。无奈,我只好断了这个念头,开始从其他地方旁敲侧击,只要是蛛丝马迹都好。于是我又用了几年时间,重新将古籍分门别类,罗列条纲,去找出它们之间的共通点,最后被我拼凑出了一个无比接近真实的答案。可是得到答案之后我又一次陷入了死胡同。因为我所做的只是拆东墙补西墙而已,缝合之后的产物却没有东西去证明。苦于症结,束手无策的我只好作罢,只能期待下一个时机的到来。”
“好在黄天不负有心人,我最后来到了这里。历史的面纱终于被我揭开了最外面的一层。”
“历史的真相就是骗局。我们都被骗了啊。”岁乘宗回头看向少年,“万年前确实有过一场血战,划出界限越界者斩也的确是真,只不过被斩的是我们五陆生灵罢了。”
“古地生灵没有为后世打下一片净土,甚至是被‘外界’轻而易举就攻陷了。不是苦苦抗争的三千年,而是三千年惨无人道的屠戮。如今的五大陆不过是被监禁起来的战败刑徒,牢笼便是这青峰城外一望无际的大海。”
“是不是很讽刺,分明是遭受着屈辱,却让后人歌颂。当我知道后,道心差点崩碎。”
岁乘宗苦笑,接着说,“当年外界入侵古地,一陆灵息气运被席卷而空,不知多少仙家机缘被夺走,无数道统传承被断绝。或掠夺,或破坏。整片古地最后被瓜分成五份也是出于方便分赃的目的。而当时的古地生灵什么也做不到,奋起反抗得到的是更加绝望。这样持续了三千年,自此之后,古地便走向了衰落,再无能够登天的至高者。”
“外界不知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多少痕迹,却也随着战争结束,人去楼空,全都消失不见,如同一阵不讲道理的寒风刮来,再不讲道理地刮走,带走所有热忱,不遗余力,只留下了会在人的心中不时响起的烈烈风声。”
“我试着复盘了当时的战局,那时应该是类似军帐中的最高指挥在主控整个古地战场,或许是觉得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摧残了,外界势力便全部撤离了古地。”男子一顿,“明面上是。因为这么多痕迹不是一朝一日就可以消除的,暗地里肯定是有后手准备。所以当时会有来不及撤离出古地而被迫留在这里的外界余孽的可能性也是十有八九的。”
岁乘宗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平淡的语气,但是看着少年的眼中逐渐涨起了疯狂,“陈公子,你没猜错。这里就是一只远古余孽的殉道之所在。”
“古籍里描述的恢弘场景确有可能是在夸大其词,但我更愿意相信这万年以来,生活在这一方天地的生灵就是在不停地变弱。如今的大修士在万年之前或许就是稀疏平常的存在,而所谓的天骄者不过是土鸡瓦狗随处可见。但现在的五陆就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者,天缺地漏,大道破损,灵气稀薄,哪怕是再有一位登高之人都支撑不起了。今朝尚且如此,那再过百年,再过千年,岂不是这片大陆会再无一位修道之人?”
温水煮青蛙,临死不自知。“五陆是没有未来的。”
“可是远古余孽不同,它们就算身死,尸身上也还遗留着完整的大道气象,哪怕是一星半点也好,只要能借此补足我们自身,就算是不能达到古人在万年前的高度,也至少能站在如今的巅峰之上!”
岁乘宗如痴如醉地抚摸着石壁,言语之中癫狂的意味愈加浓郁。
“这只是第一步,我还有更多的打算。我还想知道‘外界’对于我们而言是怎样的存在;我还想一万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它们为什么会突然进攻古地;既然它们能来到古地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也能去往‘外界’?”
岁乘宗仿佛并不是在向陈锦姚叙说这场渊源,而是在质问石壁,或许只有这打磨了近万年的石壁才能给他最想要的答复。
“陈公子你现在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是为了五陆全体生灵在末世中寻得那个新生的‘一’!”
“而那个‘一’就藏在石壁之后。这里是七千年后的今天,离真相最近的地方,只要伸出手就能触碰到!”
“但通往真相的道路需要用鲜血铺就,而你,陈锦姚,昔日西陆最鼎盛王朝的第一皇储,倾注一国气运孕育出来的血脉正是最合适的材料!”
恶鬼终于露出了沾着血的獠牙。
“陈锦姚,与我一同夺取下沉寂千年之真相,向我俯首!所有未竞之事,吾来代行!所有悔恨之情,吾俱替之!岂能让国仇家恨,儿女情长成了难越关山?!”岁乘宗的语气愈加激昂,在他眼中闪烁起异样的光,更是让陈锦姚不愿直视,畏其锋芒,“与我签订契约,不要胆怯,君之一死立于亿万生命之上。鲜血不会白白流逝,每一滴都将化为最坚实的阶梯,只有这样坚实的阶梯才能承载这份真相的重量!”
岁乘宗取下左手的玉扳指,两条鲤鱼光纹亮起,一条印在岁乘宗右手掌心,而另一条印在了陈锦姚的右手掌心,然后向陈锦姚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收起你的畏畏缩缩,你应该狂喜,现在就是你人生中最荣耀的时刻,拿出你的兽性!快,难道你不想看看这世界到底欺骗了你什么吗?!”
缠在陈锦姚右手上的锁链法器,在鲤鱼光纹印在掌心时便自动脱落,陈锦姚终于得以取回一部分身体的控制权。
伤痕累累的双膝支撑着跪了不知多少时日的少年在颤颤巍巍中站起身,眼中闪耀着的光芒与岁乘宗一般无二。
岁乘宗勾起嘴角。
总算不枉我废了这么久口舌。
陈锦姚举起还在颤抖的右手向另一只张开的手掌靠近,将自己能调动的所有丹沉气贯入手掌,先前使力握去,然后……一把拍开了对方的右手!
嘶哑低沉的嗓音在两人之间扩散出去,是戾气,是威严。
“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自说自话,婆婆妈妈地讲些我听不懂的东西,吵死了。理解?明白?抱歉啊,本来关于世界真相什么的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是现在……”
“我只觉得这些狗屁不通的玩意儿,关我屁事啊!”
嘶声裂肺的少年这次再也不会屈下双膝。不管是野兽还是皇者,永远都不会被磨灭屈服。
——我才不想要成为那个站在顶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