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这家涉外私立医院顶楼的贵宾休息厅,环境清雅幽静完全不像在医院中,还有几样自助的茶水饮料和咖啡供应。
“表姐,小岑来了。”凌舜晖垂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地喊了一声。
她抬头,黑发像深暗的潮水向脸颊两旁退去,我的震惊刹那间取代了原先的忐忑。
她软软地靠在轮椅中,才一个多月,原本只是略显浮肿的脸已经失却了轮廓,眼神像蒙上一层薄雾,清澈愉快的光芒完全被掩盖。
“小岑,好久不见。”她脸色白中透着暗黄,笑容像一朵失水萎谢的马蹄莲。
我极力压抑着语音里的抖颤:“不好意思,一直没有来看你。”
“没关系,马上要结婚,一定很忙吧。”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好听,仿佛空中缓慢飘旋的羽翼。
“结婚?”我一愣,凌舜晖的手已经揽到了我的腰上。
“小岑没有经验,是有点手忙脚乱。”
“结婚哪里还需要有经验的,舜晖你开玩笑也没个分寸。”她嗔怪地白了一眼凌舜晖。
凌舜晖反而很受用地轻笑:“小岑最近总是这么呆呆的,可能有点婚前恐惧症,表姐,你好好开导开导他。”
“她恐惧也只能怪你,那我们说说私房话,你帮我去宜芝多买个芝士蛋糕,好久没吃有点馋。小岑,你吃什么?”
尽管看上去绵软无力,她却还殷勤地招呼我。
觉察到凌舜晖眼神里刻意掩饰的犹疑,我在他表姐对面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给他一个安心的微笑:“我也最喜欢芝士。”
凌舜晖似乎松了一口气,走过来搭着我的肩膀俯下身来,唇轻轻贴在我的面颊上。
很久没有这样贴近他的气息,我不由自主心动神漾地闭上眼睛。
“你们聊。”他垂手走了出去,脚步比刚才来的时候轻快许多。
偌大的休息厅只有我们两个客人,凌舜晖的表姐问我:“你喝点什么?”
“红茶,我去倒,你呢?”我走向茶水台。
“我也喜欢红茶,配芝士蛋糕最解腻,看来我们的口味还挺像的。”
她无心的一句让我暗暗唏嘘。
是,真的很像,不光是食物,我们还曾经爱过同一个男人。
还好,一切都已过去。
她从身边的小包里拿出一个紫檀木精雕细刻的盒子:“小岑,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恭喜。”
打开盒子我几乎不敢直视,碧绿清润的光泽直接透到我的心里,一串镂着花纹的绿莹莹的翡翠圆珠,式样与凌舜晖腕上曾经的那串一模一样。
“是不是见舜晖戴过?其实是一对。”表姐灰暗的脸上有几分神秘兮兮的得意,“舜晖也不知道的。”
“这是……”我记得最初在电台的时候就是从这串珠子上认出他,后来却再没见他戴过。
“这是我在缅甸,用第一次获得设计大奖的奖金买的,请当地的高僧开过光,据说可以保平安康健,如果夫妻同戴,还可以保婚姻长久,幸福美满。”
我立刻觉得那个盒子端在手里有千斤重,每一颗浑圆的玉珠都是澄澈无瑕,这样美丽纯粹的东西,我直觉自己不配拥有,连忙合上盒盖送回她手里:
“谢谢,但是,这个太贵重了……”
“这个和舜晖的是一对,你不要,我再给谁去。”她只当我客气,不以为然地取出那串珠子,“来,我帮你戴上,你肤色白,适合这种明亮的色彩。”
她探身过来想要抓我的手,我下意识地向后一缩。
她突然一软就磕下来动弹不得,珠串“托”的一声掉在地上。
我赶紧手忙脚乱扶她直起身来。
想到最初在电视上见到她,曼妙纤秀的身材,端庄优美的坐姿,侃侃而谈地向女性观众介绍服装色彩与肤色气质的搭配,我心里慌得发沉。
她脸色煞白,刚才还勉力维持的笑容荡然无存,无神的眼睛愣愣地望着前方。
我的心上像被狠狠抽了几鞭子,匆忙埋下头去拣起玉珠往腕上一套。
一道阳光正射在光润的圆珠表面,绿莹莹的柔光在我的腕上流转生辉。
我故作轻松地把手腕举起在她眼前晃晃:“真的很好看。谢谢表姐。”
几个微弱的光斑在她脸上晃了两下,她才迟缓地回过神来:
“不谢。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脸上露出一丝恍惚的笑,仿佛自言自语:
“舜晖也要结婚了,终于要结婚了。以前他总是说,如果不是一眼就觉得注定的人,他不会结婚,其实我知道,他根本就在逃避,他不敢要徒有其表的婚姻,他爸爸妈妈的事,对他伤害太大……可是外公那么强势,他根本逃不了,所以才故意流连在那种地方,想让别人以为他取向有问题。这个家伙,从小心思就深,不过不深也不行,身体那么弱,舅妈又容不得他……他刚被外公领回来的时候才九岁,又瘦又小,总是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和谁都不愿多说一句话。直到那次我带着他去郊外放风筝,放得很高,才第一次看他笑。一直到长大,他和家里人也总亲热不起来,有什么话他也就愿意和我说说,可是我这几年一直到处跑,难得回来一次,才知道他的身体已经这样差……”
“他身体怎么了?”我克制不住打断她。
她定定看着我脸上的神情,忽然轻吁了一口气:“小岑,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他恢复得不错,只是不能太过劳累,公司事多,他又好强,你一定要盯着他多休息。”
“我……会的。”我不知为何哽住了喉头。
“你是担心他,才会恐惧,对吗?”她谅解地看着我,“小岑,我看得出来,你真的是在乎他。”
我勉强微笑,直到觉得颊骨发酸。
在乎,在乎又能怎样,这个男人,一开始就站到了我命运不容许的危险角落,只要我一步不慎,我们就是两败俱伤粉身碎骨。
幸好,我只是他眼里无足轻重的一个角色,自始至终被他隔绝在深不见底的心思之外。及早抽身重回陌路,总比把真相撕开让一切变得难以挽回要好。
而且,我也实在没有勇气,再让自己爱得那么狼狈那么孤单。
空空的惆怅一点一点地噬咬着我的知觉,那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痛,并不尖锐,却可以像成群的蚁,将整个生命慢慢地噬成千疮百孔。
“小岑,你能不能帮我化个淡妆?”对面的声音越来越倦怠,“今晚我先生的小侄子过周岁,晚上有个酒宴,我想陪他一起去。”
“好,用我的化妆品可以吗?”我包里都是网上淘来好用又便宜的东西,想到她曾经清丽雅致的妆面,不觉有些惴惴。
“当然可以,麻烦你了小岑。”
她向椅背上一靠,抬起脸闭上了眼睛。
我用尽量轻柔的动作在她脸上描画,等我化完她竟然已经睡着了。
腮红在她灰暗的脸上染出淡淡的红晕,她静静的睡容虽然憔悴浮肿,却依旧可以辨出昔日的美丽。
我走到她身后,将她搭在椅背上的长发放了下来,拿出随身带的梳子一下一下帮她梳理。她的黑发仍然柔顺亮泽,在梳子的带动下仿佛流泻而下的黑色瀑布。
手下的动作渐渐变得机械,所有不愿回首的过往顺着那片黑色瀑布一涌而出,从头到脚冲刷掉我曾经所谓的理直气壮无怨无悔,彻底袒露出那时真实的我:自私骄纵,恬不知耻。
“对不起……”我低低嗫嚅,而她浑然不觉。
“对不起。”我抬高声音的同时喉头不由自主的抽噎,眼泪没有征兆地滚了满脸。
仍然一片寂静,我抓着椅背慢慢地向下滑,失控地一遍又一遍:“对不起,对不起……”
等自己的声音安静下来,我才听到身后深重的呼吸声。
淩舜晖拎着蛋糕盒站在门口,身体挺得笔直僵硬。
我只看了他一眼就仓皇地回头,尽量隐蔽地擦掉脸上的泪水。
他动身向我走了过来,脚步声越来越近。
我长吸一口气,猝然起身笑着面向他:“淩总,我现在应该算功德圆满了吧,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走过他身边的时候我刻意地保持了一段距离,他似乎有点措手不及,只是收住脚步站在了原地,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我走出门外,电梯门打开的一瞬间他追出来抓住我的手:“宁小岑,又想不明不白地逃走吗?你现在已经不用逃了!”
他的指节正握在那串碧绿的玉珠上,并不耀眼的光彩却灼痛了我的眼睛,我飞快的撸下来塞到他的手中:“这个,我没有资格带,把它留给你注定的那个人吧。”
“宁小岑,你敢走!”他如威吓一般咬牙切齿,手里的力道一下子加大。
“你表姐睡着了,还是先送她回病房吧,别着凉了。”我一边挣扎一边提醒他。
他立刻紧张地回头,电梯门正好在我面前打开,我猛地挣脱他走了进去。
他怔忡了一下,在电梯门就要合上的最后一刻,我看到他向着休息厅急急走了过去。
冲出医院大门,热浪像不断蔓延的大火般紧紧包围住我,我一阵阵地气闷心慌,胸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迫切地要翻涌出来。
门口正好一辆出租,一个抱小孩的女子和我同时跑了过去,婴儿的额头上有头皮吊针的痕迹,我连忙打开车门让她们上去。
幸好是在市郊,出租车虽然不多但还不算难打,很快一辆到医院里送完病人又绕到门口。我全身没有一个地方不在淌汗,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扑了过去。
正要打开门又被一把拽住。
大概跑得太急,淩舜晖埋头大口喘气,额上的汗珠随着他每一次的呼吸嗒嗒地往地上掉。
我低头正看见他弓着的后背,已经完全被汗水湿透。
这样的天气实在太过伤人,我担心地叫了出来:“淩舜晖,当心身体……”
还没说完他狠狠咬住我的唇,把我的两片唇瓣全部牢牢地包裹在他的唇里,不留一丝一毫的缝隙,柔韧的舌尖一刻不停的用力撬开我的坚硬的牙关,霸道地挑出着我的舌尖,疯狂地吸吮、缠绕甚至噬咬。
我只觉得那么紧拥着我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比今天的阳光更炽烈的火,一旦熔化在那个滚烫的怀抱里,就是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可是他那样的用力,分明是把自己一起焚毁也在所不惜的决然。
这个男人对我而言从来就是深不可测,可这一刻我都分不清他究竟是真意的流露还是忘我的表演。
我像被困在了这一场没有逃路的大火里,眼前渐渐只剩一蓬灼灼闪耀的光焰,炽烈的火舌舔过我身上每寸肌肤,我马上就要片片化为灰烬。
我瘫软地往下一沉,漫天飞窜的光芒瞬间变成无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