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周蕊蕊请我吃肯德基赔罪。她一边啃鸡翅膀一边问我昨天到底怎么回事。
听说我遭了劫,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我就说不安全吧!这劫财还好,万一下次遇上个劫色的,那可该怎么办!”
她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自己还真算幸运,饿昏了有人送医院,快饿死的时候吃了顿嗟来之食,蹭着豪车兜了一圈还顺利地回了家。
不觉心头热流涌动,好人哪……连忙向周蕊蕊献宝:“你知道我昨天撞上谁了?你的暗恋对象!”
周蕊蕊惊异地瞪大眼睛,用吸管把杯底的可乐喝得呼呼作响,喝着喝着鼻子抽了起来。
“不至于吧,激动成这样子。”我笑她。
周蕊蕊眼神暗了下去:“唉,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不提了!再说……小岑,我可能要休学回老家了。”
“怎么啦?”这次我紧张了。
周蕊蕊的老家在一个苏北的小县城,我的第一反应是她爸妈给她定了门亲事要逼婚。
“外患未灭,何以家为!”周蕊蕊愤愤然地说:“我爸勾搭上了个县城里开发廊的女人,听说还没结过婚,比我爸小了十七八岁,为了她我爸两个月没回过家了,连家用都不给,我妈又没工作,去找我爸正撞上那个女人,结果当街就扭打起来,我妈还受了伤……她开始还不肯告诉我,现在终于扛不住了,天天哭天天哭,说是不想活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
周蕊蕊用吸管使劲戳着杯子里的冰块:“贱!你说这种女人怎么就这么贱!这世界上男人又没死光,就不能好好的找一个吗,干嘛非要找有老婆有孩子年纪一大把的呢!做了这种见不得光下三滥的事情还理直气壮,贱!真贱!”
冰块在杯子里夸啦啦地跳,几点冰水溅在我脸上,却是火辣辣地疼,像被人打了无数个耳光,打得脸都肿起来了。
下午去补办证件银行卡,好在有密码,卡里的钱还在,又去买了个手机。
其实平时只是打打电话发发信息,几百块的手机多了去,但终于还是买了个性价比不错的新款,毕竟单位还算比较体面,我不能让自己太丢份。
反而吃穿上可以节俭些,我衣架子不错,而且很会在街头巷尾的小店里淘一些价廉物美的外贸尾单,所以衣着上倒是一直挺招人待见,甚至有一次台里几个名嘴还专门到我介绍的小店去淘了个不亦乐乎,回来和我说:“嗯,不比在高档商场动辄上千块的差!”
其实,衣服的品位,有时并不取决于自身的质量,而只在它贩卖的环境,在金光灿灿的商场被精心熨烫挂样的衣衫,有时和小店压在箱子里皱巴巴的并没有本质的区别。
但是小店的货色永远不可能卖到商场专柜的价钱。
人也是一样。
我来自这座城市的一个叫绿葭的小镇,一条几十年不变的石板老街,两面是低矮陈旧的平房,墙面早已斑驳脱落成阴惨惨的灰。街面上零零星星地夹杂着陈设简陋的小店铺:修鞋店、杂货店、点心店……街正中对着丁字路口是个菜场,门前常年堆满腐烂的菜叶水果,活杀的鸡毛鱼鳞,下水道流着不明来路的动物血,天一热,一股浑浊腥腐的气味就阴魂不散,整条街像一条沾满污垢经年没洗的烂抹布。
我不知道父亲是谁,母亲生下我后大出血,被送到医院已经咽下最后一口气,我只在墓碑上看到过她那张年轻得不可思议的脸。
开点心店的外婆养大了我,从小我就趴在店里那张油腻腻的桌子上做作业,看惯了别人或同情或好奇或奚落但多多少少带着点窥探的眼神。
还好我的性格和外婆一样开朗,而且天资聪慧读书一点也不费劲,外婆常说这一点肯定像我那个不知所踪的“杀千刀的”父亲,因为我的母亲除了长得勾人之外对读书一窍不通。
我越长越像我的母亲,心有余悸的外婆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对我管得很严,男人在她的嘴里一律是“杀千刀的”洪水猛兽。所以虽然我在学校也算抛头露面的文艺积极分子,却很少与男生有什么交集。
在外婆的坚持下我考了本市一所重点大学,虽然我的成绩可以进入其他城市更好的大学。
在大学我并不乏人瞩目,但是我的圈子仍然局限于几个要好的女生。
男生说我高傲,女生撇着嘴说我故作姿态,甚至有人说我是蕾丝边,只有我自己知道,近二十年来外婆给我灌输的意识里,男生是多么面目可憎思想肮脏的动物。
直到那天,在细密的金针一样射来的阳光中,遇见教授。
我从未看见过那样优雅沉稳的男人,我的心仿佛下了咒语的魔盒突然被揭掉了封印,爱恋的光芒像金色的剑一样射了出来,我不能自控地渴望接近他。
我知道他是戏剧社的导师,于是报名加入了戏剧社,我努力地学演戏,大一下学期院里举办一年一度的戏剧大赛,我出演了一个前苏联的短剧,得了那一届的最佳女主角。
立刻有无数情信飞来,同时我的身世很快也被大家传为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谈资,因为有好几个高中同学和我一起考进了这所学校。
这件事让我困扰。大二时他成了我们班的外国文学导师,戏剧社的活动也让我和他有了更多的接触机会,但我一直只敢远远地看他,甚至上他的课时也只敢坐在最后一排,因为我的身世让我在他面前抬不起头,而且我也不愿像那些花痴的女生一样用直勾勾的目光去意淫他。
他来看我们排练的时候我总是努力让自己自然,心里却极度害怕说错台词或走错台步,和男生演对手戏时总有些下意识的抗拒。
有次练完后,他突然把我留下,对我说:“维克多利亚,你是一颗包在蚌壳里的珍珠,放开自己,你会演得更棒。”
一刹那小舞台上残缺不全的灯光好像齐刷刷地亮了起来。
他应该也知道我最不能启齿的那些事,但他的眼神里没有暧昧的探究也没有廉价的怜悯,就是那样异常清澈地,对着我。而且,他居然记住了,我大一时出演的女主角的名字!
那句话给了我向他靠近的勇气,大三时我当上了戏剧社的社长,当百年校庆的活动如火如荼展开时,我当仁不让地和他站到了一个舞台,成为故事中命运多舛的情人。
这样的关系延续到了生活中,我不知道是我的刻意使然,还是两个月投入的排演让一切顺理成章。我只知道破败的舞台上他第一次进入我的时候,在我耳边热切的喃喃:“终于找到你了,这些年,你一直在哪里?在哪里?”
他的婚姻看似美满却并不幸福,他的妻子是一家跨国集团的服装设计师,长期在国外工作,他们聚少离多,也没有孩子。
我在电视上一档成功女性的专访节目中见过她,在容貌上我并不觉得比她逊色,但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典雅与雍容,我承认我一辈子都修炼不出。
他的妻子据说出身高干家庭,他的成就,与此多多少少带着关联。
所以我从来不敢有任何的幻想,我就像小店里的那件衣衫,能够有人慧眼从箱底翻出,并且珍爱地认领回去,哪怕只是挂在衣橱偶尔拿出来看看,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但终于,我又钻回了箱底,就像一件不复鲜亮柔顺的旧衣,慢慢褪去色彩,生出了深深浅浅的皱痕,也许,再也不能抚平。
自动取款机里吐出薄薄的一叠钞票,崭新纸币散发的油墨味道让我直面惨淡的现实。我把它们一份一份分好:给外婆、付房租、日常开销……还有,还钱。
晚上我去生活台的办公间找“伊甸夜谈”的前辈主播,她也不知道嘉宾的电话,说可以帮我跟他说一下,让我自己下了节目找他。
我一下节目就跑到那边的演播室,门打开,一个三十多岁戴眼镜的矮个子男人走了出来,圆圆胖胖的脸上笑容可掬:“宁小姐,您找我?”
我嘴巴张开说不出话来。
正有一个编播人员走出来,他立刻压低声音:“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要咨询?没关系,尽管说。”
我不知说什么好。
他精明的小眼睛若有所思地眨了眨,语气非常善解人意:“这样吧,如果宁小姐觉得不太方便说,我给你个电话,你可以直接到我们医院来,免收你的门诊费,你知道,我挂的是特诊,收费相对比较贵……”
我说了声对不起扭头就走。
身后的专家还在热情地说:“宁小姐,不要不好意思嘛,现在大家观念都改变了,自己的幸福一定自己要争取啊……”
我脚底生风地掠过昏暗的楼廊,心底疑窦丛生,那个让我遍体生寒的男人,不是电台特邀的两性专家,而且,没听任何人提起过他,那么晚,他怎么会出现在电台大楼?
难道,我真的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