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在车后座上我耳鸣晕眩全身无力,胃里空得一阵阵恶心,一个抽噎好像要有酸水涌上来。
“你饿了,先去吃点东西。”凌舜晖迅速坐进后座关上车门。
我往边上缩了缩,一语不发用沉默对抗。
他对钟叔不知说了句什么,钟叔应承了一句车就启动了,没过多久又停了下来。
“宁小岑,下车。”他说着自己先推开车门,脚刚点地就撑着后背伏在车门上,歇了一下才跑到我这边帮我开了车门。
已近黄昏,又是阴天,灰蒙蒙的天色里我看到餐厅闪烁的霓虹灯牌。
“你有雅兴吃饭请便,我要回绿葭。”我停在车子里没动。
也实在动不了,我的体力在这几天似乎已经撑到了极限。
“好,马上回绿葭。”他没有片刻迟疑:“就等一会儿,在车上别动。”
说完转身就往一家餐厅走了过去,钟叔在后面急急叫他:“舜晖啊,我去吧……”
他头也不回,摇摇手就跑上了台阶。
钟叔看看我,顿了顿婉转开口:“宁小姐,听说你和舜晖好事近了,我和阿芳听到了都不知多高兴,凌家很久没有办喜事了,先恭喜啊。”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点破:“谢谢钟叔。”
他又小心翼翼说了下去:“宁小姐你不要怪舜晖啊,这几天是我帮他开车,他其实每天晚上都到医院来的,就是太晚了,他不想打扰你,就只在门口看看你,我听他吩咐过医院,给老人家用的药都是最好的……你看这个时候,他又急着帮你去买吃的,舜晖对你真的是上心的,你不要说钟叔倚老卖老啊,我也算看着舜晖长大的,他从小就是这样,什么都放在心里不大会表达,可要是对一个人好起来,真的是死心眼到底的,你看他对表小姐……”
“钟叔!”我的心像被猛戳了一下,急急打断他,“您不用说了,我心里清楚得很。”
钟叔不明就里地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凌舜晖上车的时候拎了一摞的食物包装盒,钟叔连忙接过去放在前座上,大概跑得有点急,他扭头掩嘴闷咳了好几声。
我心里不争气地一颤,克制着没去看他。
他已经清清楚楚告诉我,他执着的是那个因为血缘相连而永远得不到的人。
因为爱得死心塌地,所以必定也恨得毅然决然。
不管他现在所作的一切,是恨过以后的怜悯也好,愧疚也好,我都不允许自己再有丝毫的松动,否则只怕会把自己逼到死无葬身之地。
天突然就黑了,太多沉重的思绪搅成混沌的一团,快要把大脑的运转都凝固,我更加觉得疲倦,索性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积蓄体力。
而凌舜晖的身形被笼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虽然近在咫尺,却仿佛离我已经无比遥远。
车一停我就跳了下去,整条巷子都是黑漆漆的,我进了老屋拉动电灯开关不见光亮,确定又停电了。
这条巷子年头长了,最近线路经常要检修,停电几乎是家常便饭的事。
我找出柜子里外婆备好的油灯点上,又打开了一个大电筒。
没有了外婆的老屋,只剩下这么可怜的一点点光亮。
我循着一道逼仄的光束到楼上整理了些衣物,又急匆匆地跑下楼。
烛火“啪”地一爆,刚刚凌舜晖拎着的餐盒不知什么时候放在了桌上,边上却并没有人。
胃里又抽搐一下,我闭闭眼睛扭头跑到院子里找二郎金莲。
几天没吃东西,两个小家伙都饿得够呛,尤其二郎又没地方找食,头探在空空如也的食盘里快要抓狂,我连忙到厨房找了谷物给它填满。
金莲先是吓了一跳,见是我又恢复了懒洋洋漫不经心的腔调,我找了猫粮出来才算给面子地在我脚边蹭了蹭。
“都是外婆把你宠坏了!要哄着你惯着你才肯给个笑脸,哪一天要是没人再围着你转了,看你还跟谁骄横去!”
我不满地戳戳它的头,却又觉得心酸:“你们不要怪我啊,明天你们得先寄人篱下一段日子,不知道外婆平时是怎么宠你们的,反正到了外头不比在家里,要学会看人脸色多保护自己,千万不能任性啊,外婆一出院就接你们回家,乖,乖啊……”
二郎扑腾几下翅膀突然来了力气:“傻小囡,不哭,傻小囡,吃饭!”
声气腔调居然都和外婆一模一样。
我鼻子一酸说不下去了,打开院门走到河边。
临近深秋夜凉如水,青苍的水面只能隐隐可以看见鱼苗似的细碎水纹。
“外婆,回来啊……”我对着河面轻轻地喊。
听老人们说,绿葭四面环河,人的魂都漂在水上,如果哪家的人遇到灾病生死难测,只要在离家最近的水边喊上一千遍“回来”,自己的亲人就一定能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命运总是让我措手不及又无能为力,可是我总要让自己做点什么,哪怕只是虚弱无力的自我安慰。
“外婆,回来,回来,回来……”
我不停地喊,从最初的低声嗫嚅到后来的声嘶力竭,这些日子我不知道对着谁哭也没有人可以倾诉,这一喊仿佛要让积郁多日的苦痛都发泄出来,只喊到眼前发黑嗓子里一阵血腥气,我蹲在河滩上不断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冷风不断灌进我的嘴里,我颤抖着连续不断地打嗝,心里的希望被黑暗一点一点的吞噬,声音嘶哑地像被撕裂:
“外婆,求求你回来啊,没有你我怎么办,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人可以依靠了啊!”
身体猛地向下一坠,只要再往前一步,就是深黑的河水。
我下意识牢牢抓住冰冷的青石板边栏,外婆还在,我不能让自己有什么三长两短。
突然身体一轻,我被猛地用力抱起,身上还裹了一件带着体温的大衣。
他的身上也是一片冰凉,靠上去又觉得热,尤其是贴着我脸颊的地方有一小片轻轻搏动的温热,清冽而安恬,我贪恋地靠上去,昏昏沉沉地堕进无尽的黑暗。
闭了眼还是外婆倒下去的一瞬间,我拼命地要跑过去,脚下却重重地一绊,手徒劳地要抓住她:“外婆!”
还有她在救护车上眼角不断溢出的泪珠,我觉得自己一千一百个该死,甩着头眼泪就溅了出来:“外婆,都是我,都是我害了你,外婆,让我去死吧……”
仿佛有冰凉的手掌捏住我的手,很紧很紧,几乎痛得我要清醒,可只是一瞬,又决然地放开。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嘶鸣惊醒,恍惚间床边有个影子佝偻成一团,越来越长的喘息就像一根越绷越紧的皮筋,似乎顷刻就要绷断。
我直接从床上滚了下来,扑到他身边抱起他,应该是清晨,窗外雨声飒飒,只有一点点微弱的亮光,他紧皱着眉在我怀里痛苦地颤抖。
“凌舜晖,药呢?”
他艰难地指指床下,额上冷汗已经涔涔地滴落。
“等一下,撑住啊,等一下。”
我把他靠在床边就爬到床底下,太黑,又钻出来拿起手机照明,趴在地上找了很久才看到角落里那支喷雾。
再钻出来的时候头重重撞在床沿上,我顾不得耳边的轰鸣就抓着他的下巴帮他喷药。
他还在喘,头无力磕在我肩头,不一会儿我的肩上就湿了一片,我伸手探上他的额头,触手冰凉,抹去了汗珠却又觉得滚烫。
身上也是,颈窝发热,背上却黏湿发冷,衬衫的后背都快湿透了。
还好家里的热水器一直没关,我打了一盆热水找了块毛巾跑到他身边。
撩开他的后背我倒抽一口气,上面一片骇人的紫癜,像是一团浓重诡异的阴云。
擦上去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只怕一碰就会有一个巨大的伤口裂开。
他猝不及防地一缩,随即意识到什么似的,迅速地拉下衣服转过身来,声音还带着没有完全平息的微喘:
“不用,没事。”
我眼前全是那片紫癜,还有那天大力推开他的一瞬,眼里噙着的一颗泪倏地就掉了下来。
他一怔,突然一伸手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他身上不是我熟悉的冰凉,很热,异样的热,热得可以让我的血液沸腾,把我的灵魂灼伤,我的眼泪似乎也被烧得滚烫,仿佛无尽的熔岩,顷刻间我差点以为自己会熔化在那个怀抱里。
他突然闷闷的开口:“宁小岑,你的眼泪是为我……”
后半句淹没在杂乱的耳鸣里,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他:“你说什么?”
他用指尖为我抹去面颊上狼藉的泪痕,嘴角的梨涡忽然漾开:“你,竟然还会为我流泪。”
昏晦的晨光中他的微笑明暗莫测,并不见得欢喜,却似乎无比的满足。
我蓦然惊醒,被愚弄的愤怒与耻辱齐齐涌上心头。
这已经不再是我可以依恋缱绻的怀抱,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华美剧目,我却又一次沉醉到忘乎所以。
我警觉地推开他:“凌舜晖,你为什么还不消失!”
他落空地往后一倒,刚刚迷蒙的眼神瞬间清明起来:
“只要你外婆醒过来,我就会从你面前永远消失。”
我抬高了嗓音:“不需要,凌舜晖,你的存在只会带给我羞辱!”
他却像下定了决心,撑着床沿站起来抓着我的手:“宁小岑,下楼吃东西!”
我甩开他抓起包就往楼下走,在回医院之前我要抓紧时间去给妈妈上坟。
他直接从后面抱起我,步子摇晃着一口气下楼把我抱到餐桌边。
清粥小菜,还有几样我最爱的酥软点心,竟然还微微冒着热气。
我直截了当拎起盒子一个一个扔进垃圾桶。
突然旁边“咚”地一声,震得我耳朵“嗡嗡”只响,他不知怎么一个膝盖重重地跪倒在地上,我迟疑了一下,手马上被他按住。
“宁小岑,你想把自己折磨死吗?你不吃不喝就是在对你外婆表孝心吗?还是离开了我你就要这么作践你自己!”
像是被他揭开了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有嗜血的毒蚁在成群噬咬,我痛得喊了出来:
“淩舜晖你以为你是什么!你以为我离开你就活不下去吗!”
“你最好让自己好好活下去,”他狠狠攥紧了我的手腕,“我做过的一切我永远不会后悔,你这个样子只会让更加让我觉得可笑!”
我的嗓子只剩了最后一点粗粝暗哑的声音:
“淩舜晖你怎么不去死!”
“就算我死你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样你才有力气继续恨我!”他的嗓子好像也被哽住,“宁小岑,你的日子还很长!”
“别高估你自己!我才不会把时间和生命浪费在恨你上,因为你根本不配!凌舜晖,我会马上忘记你,彻彻底底地忘掉你!我会像割掉一个毒瘤把你连根拔掉,我会像从来没有遇见过你一样好好过我的日子,我不会留下一丝一毫你的痕迹来侵蚀我的生活!”
其实是心上生生地被剜去了一块肉,血肉淋漓牵连不断地痛,我却还在不甘示弱地对他嘲讽地笑:
“凌舜晖我鄙视你,不管是你先前阴暗的手段还是现在廉价的施舍,你活该一辈子得不到你要的,因为你根本不懂爱也不会爱!可是我也很可怜你,你不能爱只有恨,你只能一辈子孤独!就算死了也只能是个孤魂野鬼!我非常庆幸能这么快脱离你,因为我还有机会去爱,我一定会找到真正一个爱我疼我的人和他相守一辈子,我绝不会让一次愚蠢的沉沦毁了我一世的幸福!”
我伸出另一只手,用最大的力气拉开他紧攥着我的手,指甲在他的手背上飞快地划出一道血痕。
他骤然地缩回手,仍旧半跪在地上大口地喘气。
我从厨房里找到饼干牛奶,拆开包装就往嘴里塞:“你看好了淩舜晖,我从来没有想要饿死自己,只是你带来的东西让我觉得恶心!你垫付的医药费我会全数还给你,你的律师一来我就会马上签字。我们从此再无半点瓜葛,请你,立刻从我面前永远地消失!”
他很慢很慢地,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撑着椅背站起来,声音前所未有的平静:
“宁小岑,你会说到做到,对吗?”
“对,淩舜晖,我会过得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我像赌誓一样肯定。
“那好,宁小岑,我们,永世也不要再见了。”
他背对着我走了出去,一切就那样安静了下来,除了不断洗刷在青石板上的潇潇雨声。
好像有一记闷响,我只当自己耳鸣,重重咽下一口完全吃不出味道的饼干。
过一会儿才听见焦急的叫喊声,是钟叔,很大声地叫着:“舜晖!舜晖!”。
心上像被狠狠攥了一把,我本\能地转头跑了出去。
凌舜晖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雨水滴滴答答不停地打在他苍白的脸上,他只是紧紧闭着双眼。
身侧的积水里汪开一滩殷红的血色,不知道他伤在哪里,只看见浓稠的血流了出来,不断地被雨水冲淡,却又不断的洇染开来,仿佛绵延不尽,很快就是一大片深深浅浅的红。
我怕得不敢再向前一步。
“舜晖这几天一直在发烧,昨天又守了你一夜,宁小姐,快点来帮我把他扶到车上啊!”钟叔对着我仓皇地大叫。
我呆了一下才跑了上去,雨敲在我的脸上身上,寒意直沁到心里,我整个人都冷得瑟瑟发抖。
“啪啪”两下,脸上火辣辣地疼,一个瘦长的身影飞快地掠过来,把我与触手可及的凌舜晖隔开。
我站立不稳后退了好几步,怔怔看着程耀和钟叔把他抬起来扶进车里。
车子溅起浑浊的水花,急速消失在无边的雨雾中。
我像被定住,全身都木木地一动不能动。
“宁小岑,我爱你。”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突然传来生硬机械的声音,我愕然地回头,檐下的笼子里又传出一声,夹在我耳边“嗡嗡”的杂音里,仿佛幻觉:
“宁小岑,我爱你。”
我不敢相信,冲到笼子边盯着那只黑色的鸟:“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它闭住了嘴,漆黑的眼珠不屑地看着我。
“你到底说了什么,你到底说了什么啊?”我大力地晃动着笼子拼命地追问,惊得它扑棱着翅膀张皇地飞窜。
耳边 “轰”地一下,好像所有的音响突然被抽空,天地间只剩下一片死一样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