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恪也是后来才知道,姥爷和表哥门神、年画生意是怎么做的:早上四五点起床,收拾好东西先来集上占了位置,祖孙俩再吃早饭。姥爷一碗小米粥,表哥一碗胡辣汤,再买上两根油条、俩大包子。
中午不吃饭,晚上八九点钟到家,吃姥姥做的饭,一天下来,俩人大概能挣一百多块钱。
除了最初的几次,生意本钱是姥爷拿出来的之外,后来的生意本钱都是祖孙俩一人一半兑的钱。
表哥也从最开始的打工仔,一跃成了占据一半股份的小老板。所有收入,祖孙俩算过账后一律平分,有一说一,有一是一,绝不含糊。
在商言商,姥爷没觉得和自己外孙谈钱、分钱有什么不妥的;表哥也不认为跟自己姥爷合伙做生意有什么不可与人言的。
在俩生意伙伴通力配合之下,表哥早已实现了学生阶段的财务自由;而姥爷,充实自己晚年生活的同时,也避免了外孙梁飞凡步另外一些留守儿童的后尘——逃课、上网、打游戏、打架、辍学打工……
多年以后姥爷安详离去,已经在沪城小有成就的梁飞凡当即放下所有,火速订机票回来。
在豫中县李家村南岗一个并不起眼的新坟丘前,一个还穿着西装的而立之人跪扑在地、涕泗横流,三十多岁的汉子哭得如同孩子一般,委屈。
已经回乡多年的亲爹亲妈都劝之不住,一旁的木恪上前一步又退了回来,表哥不只是在送别他的姥爷,更是在送他生命里的一位合伙人,一位为避免他走上歧途曾煞费苦心的长者,一位……
生不如养,养不如教,姥爷做的真正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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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贴花花。
木恪从小到大过年时,就喜欢帮家里贴对联、年画之类的了,但要说最喜欢的,还是贴几个字的单联:把“川流不息”贴在家中的压井上;把“六畜兴旺”贴在羊圈门上;把“小心灯火”贴在拉绳灯的绳头处;把“树木兴旺”直接贴在家中的大槐树或者大杨树上;把“五谷丰登”贴在家里的粮食袋上;“春光满院”贴在堂屋外墙上;“出门见喜”贴在大门外的院墙上……
小心翼翼又郑重地做完这些,木恪便想象着自己是个走着无边法力的“言出法随”的神仙,所有这些包含着一家人美好期盼的愿景,经过自己这双手的加持,一定能够一一实现。
不止一次的,木恪想:“自己上辈子会不会真的是神仙啊?”
这个想法的消失是在木恪上初三的时候,也就是去年。木恪突发奇想的不再把“六畜兴旺”贴在羊圈门上了,而是找来透明胶带,把这四个字的单联贴在了家里瘸了腿儿的大黑狗身上,担心贴的不够牢固,便用透明胶带在大黑身上又缠了好多圈,就差把它包成一个大黑粽子了。
木恪当时的愿望也很“朴实”,有了上辈子放过神仙的我的这双手的加持,再有这“言出法随”的四个字,说不定明儿一早醒来就会发现——嘿!大黑不瘸了嘿!
如果不是过年,老木当时真想把已经十好几岁脑子却自然拎不清的儿子给暴打一顿。只是可怜了大黑,揭胶带的时候顺带着被揪掉了不少狗毛,一双小狗眼委屈巴巴的。
而且第二天,大黑一只瘸了的狗腿依然是个瘸,木恪也就渐渐接受了自己上辈子可能不是神仙的现实,此后对贴春联啥的也慢慢变得兴趣乏乏了。
不过好在大黑对他热情依旧,见了他也还是亲热的紧,一点也不记仇,木恪的自我感觉才好了那么一点,冲大黑骚包的一笑道:“黑子,我靓不靓仔?”
大黑:“汪!汪汪汪!”
今天配合着老木贴完春联、门神,木恪百无聊赖,又出门找木柞玩去了,不过这次不是一个人去的,还带着大黑。
木恪在上高中之前如果在家无聊了,就会带着自家的大黑狗到街上去比赛跑步,木恪的想法很简单:大黑狗腿都瘸了一只,只剩下两后一前三条腿还能着地,指定跑不过自己!欺负欺负自家狗子当消遣啦!
大黑心没那么脏,也想不了那许多,它只会用实实在在的成绩来打某人的脸。木恪和大黑的比赛,至今已不下百余场,人类一方无一胜绩。
但大黑显然也不在意所谓的“成绩”,木恪愿意陪它玩,就能让大黑兴奋不已。连续几轮玩下来,落败的一方双手撑着膝盖弯腰喘气,获胜的一方往往也热得不行,狗嘴里吐出红红的舌头,不时还有哈喇子流到地上。
但大黑是玩不够的,等了木恪一会儿见他还不开始新一轮的比赛,大黑往往会较大声的“汪”两声催促木恪,如果木恪依然是避而不战,大黑本来就黑的狗脸往往会再黑上几分,再配上颇为人性化的鄙夷神色,仿佛在说:“就这?”
木恪今天没跟大黑比赛,昨晚又是一场降雪,化了后又给迅速冻上了,路面不是一般的滑,木恪不敢冒险,怕一不小心摔一个大黑吃S,于是一人一狗很有默契地慢慢行进。
大黑是只要有人陪它玩,就会特别的兴奋,也不在乎是去哪,一条大狗尾巴摇的异常欢快,就是有时候不小心打在木恪身上,那酸爽,跟棍子抽似的。
到了木柞家门口,木丽木柞姐弟俩恰好也在给大门贴春联,只剩最后一个横批了,木丽给木柞扶着竹梯子,木柞上去贴在门头上。在前两年村里不少人家贴春联用的还是糨糊,这两年除了个别老人,用糨糊的渐渐少了,嫌麻烦,大多都用透明胶带代替了。
木柞手里拿着的也是透明胶带,二爷其实已经调好了糨糊的,木柞嫌弃它太土,不乐意用,仿佛用了糨糊贴的春联就比人家用透明胶带贴的春联低了一等似的,死活不用。
二爷对此有些无奈,但也没强求什么,只丢下一句:“要用用球,不用去球!”就回堂屋门口抽旱烟去了。
木恪把木丽替换下来,让她到一旁歇着去,他帮木柞扶着梯子。横批很快贴好,木柞在梯子离地面还有两节(阶)时直接跳了下来,然后转过头来对木恪说:“哥,冷不冷?烤火吧?”
木恪当然无异议,天儿明显又冷了些,他缩了缩脖子道:“中!我去找点儿硬柴禾,你先给火引着。”
木柞从自己的“基地”顶上拽下来一大把干花生秧,找来一个破铁盆,就在里面生起了火。木恪则拿回来几根干透了的棉花杆,还有大半个杨树疙瘩(树根)。
火引起来、烧旺了,二爷也拎着他的小马扎凑上前来烤火。没多久几个人身上就都暖洋洋的了,大黑也在木恪脚边卧了下来,眯着眼惬意地打起了盹。木丽看着大黑的样子,忍不住把手伸过来摸了摸它的狗头,大黑抬了抬眼皮瞥了她一眼,也没更多表示,又把狗眼给合上了。
没多久,街上传来“油炸毛蛋、油炸香肠、炸鸡排……”的声音,正在打着盹的木柞和大黑几乎同时睁开眼,一个望向木丽、一个望向木恪,眼神里都充满了渴望。
木恪笑着揉了揉大黑的狗头,意思很明显:“乖,咱不吃。”大黑有些委屈地呜咽出声,又把狗头给低了下去。
木丽下意识地抬起手,也要去抚木柞的“狗头”,但一愣神儿的功夫又反应了过来,无奈地摇头道:“买!”
木柞拿着五块钱跑了出去,回来时一手拿着一串油炸毛蛋,另一只手握着一个炸“鸡排”和一根炸香肠。在座位上坐定后,殷勤地把其中一串油炸毛蛋递向二爷,二爷却嫌弃地把头扭向另一边:“我不吃!”
最后实在拗不过木柞,二爷便只好张嘴吃了一颗油炸鸡蛋,毛蛋他嫌瘆得慌,坚决不吃,木柞也不再勉强他。
木丽挑了香肠,木恪要了鸡排。大黑兴奋的也不困了,眼巴巴地瞅着木恪,木恪便先咬了一口给它吃。木丽见了,也赏了大黑一小截香肠,大黑也晓得不能逮着一个人坑,最后看向了木柞。
木柞先是装作看不见,后来可能被大黑盯的有点不好意思了,只得丢出大半个毛蛋给了它。大黑一口吞了后,兴奋地叫了两声,然后一个转身,大黑狗的大黑尾巴便扫到了木柞下巴上,疼的木柞龇牙咧嘴道:“恁娘!”
其余三人笑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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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丽突然问木恪知不知道“百草味”,木恪刚想说没听说过,一瞬间想起来商若水和黄婷婷经常一起吃的坚果好像就叫这个名字,于是试着问木丽道:“是不是个卖干果、坚果的牌子?”
木丽:“就是它!”
木恪:“那我应该是见过,咋了?”
木丽:“没咋,我也是吃过我工友的一次那东西,有一种叫夏啥姨的豆,可好吃,就是这个牌子的,想着今年过年买点儿吃。”
这边木恪还没答话,刚和大黑玩的不亦乐乎的木柞听到了话题抢着问木丽道:“吓谁姨?谁姨咋了?”
木丽翻了个白眼,不想搭理这个“脑残”弟弟,木恪就接着道:“那你说的可能是夏威夷果,外边可硬,里边是白色的仁儿。”
木丽:“对对,就是它!”
木恪:“那咱家里这边可能还不太好买,而且那东西也不便宜,估计得好几十一斤。”
木丽听了有些心凉道:“那算了吧,我也就问问。”
但一旁的木柞不答应了:“别光问问呀!买!买大袋嘞!”
木丽:“你出钱?”
木柞:“这…这不还有咱爷嘞!”
说着,木柞把手搭在二爷的肩膀上,忽悠道:“爷,你也听见了,咋弄?给钱买两斤‘吓特姨’尝尝?”
不等二爷答话,木柞又转过头来问木恪道:“哥,你刚说的那是个啥牌子来着?”
木恪:“百草味。”
“对,百草味!爷,买两斤吧!”木柞又转过头对二爷祈求道。
二爷:“百草味?”
木柞:“百草味!”
二爷:“百草味没有,我窗户台上还有半瓶百草枯你喝不喝?”
木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