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伙七嘴八舌地应和:
“我们姐几个晚上遛弯的时候还集合起来排练呢!”
“咱们这节目,雅俗共赏,绝对比××××社区的秧歌和舞龙有观众缘!”
“瞧好吧,你呐——”
“是啊,他们那个算什么,红脸蛋儿抹得跟猴腚似的,要多砢碜有多砢碜……”
“唉,老妹,那秧歌队的领队可是我亲大哥,您说话别太刻薄了呵!”
“……”
女指挥笑了,她一伸双臂,大声说:“姐姐们,回家后刻苦练习,有条件的可以随时唱唱卡拉OK。”
有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走上前,问:“我们家倒是有一台DVD,是我那五小子给买的,平时我们老俩口经常放放新凤霞的评戏听。可是,咱练的歌到哪儿能买到伴奏带?”
女指挥一拍额头:“瞧,大姐姐提醒我了。这样吧,本周末,我来联系一处演出场地,到时候咱们和着音乐一块儿排练,效果肯定好!”
各位大妈很是高兴,均拍手叫好。
苏瑾突然觉得这个女指挥的声音很耳熟。她收住了脚步,回身,远远地望过去,却只看见女人的背影,腰身曲线变得模糊,微微有些发福,黑发间隐隐泛着丝丝银色,看来她并不年轻了。
一位矮个子大妈问道:“凌子,别因为帮我们排练,耽误了你的正事!”
“不会的,大妈。我现在也是退休状态,公司的事全交给儿子和媳妇打理了。”
大妈们又是羡慕又是赞叹:“好,好,你有福气!”
“我是咱们社区出来的,肯定要有所回报。闲着多没劲,和姐姐们在一起唱唱歌,心里甭提多畅快了——”
大妈们都笑着说:“是啊,我们也觉得年轻了不少……”
“那咱们互惠互利喽!”
女指挥侧过脸微笑,苏瑾不由一惊:秦凌!她连忙躲在了柱子后面,心中暗想:造物弄人,为什么我朝朝暮暮盼着见的人找不到、我不想再见面的人偏偏这么有缘分?
苏瑾自从知道了秦凌和祁昀之间的恩怨纠葛,就把祁昀久久不归归咎于帮助秦凌而造成的。她暗暗下了决心,有生之年,即使她们呼吸着同一座城的空气,也不要再见到面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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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或许是一种逃避的消极态度,可在苏瑾来看,是最好的应对办法。她不知在柱子后面站了多久,脚后跟都有些麻木了,合唱团的大妈们似乎都已经散尽,只剩票友们那咿咿呀呀的西皮流水唱腔传到耳边。
她松了一口气,重又坐下。
年少时,苏瑾一听到京剧就头疼,但是父亲很爱听。
不管是央视戏曲频道还是广播里的戏曲波段,父亲在业余时间都会关注。她却宁肯拿棉花球把耳孔堵严实或者跑到院子里跳跳绳,也不愿意留在家里听哪怕一句。尤其是演李逵的大花脸一张口,她原本酝酿出的好心情就会随之烟消云散。
后来,随着时间推移、年龄增长,她蓦然发觉,其实京剧有些唱腔很好听的,譬如西皮流水,节奏明快、琅琅上口、老少咸宜。
票友为首的是位看不准年纪的女子,说年轻并不年轻,说上了岁数却也不尽然。此时,她字正腔圆唱着的,是很著名的《四郎探母—坐宫》里铁镜公主的唱段,“尊一声驸马爷细听咱言,早晚间休怪我言语怠慢,不知者不怪罪你的海量放宽……”
杨延辉、铁镜公主,他们之间的爱恋,不仅是隔着不同国家、不同种族,甚至是背负着国仇家恨,戏曲中演绎的总是带着美好的理想色彩,实际中是否美满只有历史中的真人才知道。
苏瑾叹口气,刚拧开水瓶瓶盖,突然一只大手横到眼前,递上一只和路雪冰淇淋。
“哈哈,惊喜吧!”
乐齐鸣咧嘴笑着,一双穿着三叶草板鞋的大脚赫然映入眼中。
苏瑾头都不抬,懒洋洋地推开他的手,“我早餐吃得太过丰盛,胃里不舒服。这么冰冷甜腻的东西,你自己享用好了。”
“哦?”
乐齐鸣朝苏瑾的背包一看,无意中瞥见了她放在右侧外兜里的鸡米花纸盒。
“我明白了,吃完油腻的鸡肉制品,当然不适合再吃冷饮。”他微微笑了一下,撕开和路雪的包装纸,三下五除二便将一整支冰淇淋消灭殆尽。
苏瑾捂腮作牙疼状:“那么凉,要是我的牙全都倒了……”
“啊?细嚼慢咽当然费牙齿,我几乎都不嚼的。”乐齐鸣拿纸巾擦嘴擦手,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团凉气。
“你这样吃,和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囫囵吞枣是尝不出滋味的。”
乐齐鸣说:“我吃东西向来如此。嘴巴只不过是个入口,把食物直接吃到肚子里让它自个儿分解去吧,何必花精神琢磨它的味道和形态?”
苏瑾诧异地观察了他一会儿,又埋头回忆一番,忽然掩口惊呼:“太像了!”
“什么?”乐齐鸣刚才跑到远处去找果皮箱扔垃圾,折回来没听清她的话。
“唔,没什么……”
苏瑾揉了揉眼睛,站起身轻轻活动。天还黑着她就起床了,正午时分顿时觉得异常困倦,“紫外线这么强,你还想让我陪你看景吗?”
“不怕,我有充足的准备!”乐齐鸣撑开一把遮阳伞,递到她面前,“喏,送给你,我在自由市场买的,漂亮吧?”
苏瑾偏过头看看伞面的图案:环伞沿的一周,纯色底子上,广阔的草原上开满了深紫色的小碎花;伞顶部的蓝天白云掩映之中,有一轮红日,熠熠生辉。定睛细看,花丛中似乎有个穿白衣的小姑娘,正提着大大的裙摆跋涉前行。
这情景,怎么像是在哪里见到过?那紫色细碎的花,是不是薰衣草?
一定是经常出现的那个梦境了:阳光普照的普罗旺斯,晴空之下的薰衣草田野,波浪涌动,芬芳扑鼻……
如此复杂的画面,若非定做,厂家能大批量加工生产么?
伞的内里就是一色的涤纶白绸,只有伞外侧布面上有图案。她狐疑地伸出手指蹭了蹭伞面,指端并未染上各色颜料。
“这种图案很独特,是定做的吧?”
“摊子是个伞面彩绘的买卖,挺有创意的。我买了一把他们展示的成品,”乐齐鸣笑着问:“你喜欢吗?”
苏瑾诚实地点点头:“好看,确实是很好看……”
乐齐鸣指向画面中那个小姑娘,说:“瞧这个小女孩,在我想象中,她和你的小时候一定很像,所以就选了这一把。请笑纳!”
“算了,我不要,不吉利。”苏瑾连连摇头。
乐齐鸣哈哈笑了:“没想到,你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无神论者,讲究还挺多。”
“你知道吗?送人礼物有两样东西是该忌讳的。”苏瑾着实是一个懂得欣赏并热爱美好事物的人,但此时此刻,某些回忆激起了她深埋在内心的忧虑,所以说出来的话有些不饶人。
乐齐鸣却不在乎她的挑刺,大大咧咧地问:“那两样不能送礼?”
“第一种,就是伞。”苏瑾指着他手里的遮阳伞,说,“尤其是不能送给成双成对的人,比如新婚夫妇、热恋中的人等等。”
“咋回事,为啥?”乐齐鸣学了一句大玉黍馇子味的东北方言,笑眯眯地问。
苏瑾并没被他逗乐,表情严肃地说:“‘伞’的谐音是‘散’。你想想,许仙和白素贞的送伞之情,最终不是落了个糟糕的下场吗?”
“哦,果然不错!”乐齐鸣连忙把伞收起来,装进包里,“除了伞,还有一种不适合送礼的东西是什么?”
这一问不打紧,苏瑾忽然沉入伤感。她的眼睛望向远处,原本平和的语气变得幽幽然:“第二种,是钟表。这是我犯过的错误,最有发言权。”
“怎么回事?”
“四年前的夏天,我送给祁昀一支手表。不久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苏瑾的眼眶湿润了。
乐齐鸣蹙眉想了想:“钟……哦,明白了,是‘终’,送钟就是送终,对吗?”
苏瑾没出声,微微点了一下头。
乐齐鸣说:“我很久以前听过一个相声,说有个人特倒霉,早上骑自行车出门车胎被扎了,补车胎时候那个摊主说他‘您又爆胎了,前儿不是刚帮你修过?’;中午回家做饭,煤气罐空了,他就驮到燃气公司换罐,工作人员说‘您又没气了’;他上了一下午的班,晚上回到家休息,他外甥抱着一个座钟站在门口大喊‘舅舅,我给你送钟(送终)来了’……”
苏瑾转忧为笑,“全是说话省略宾语和字词谐音惹的祸!”
“终于换得你千金一笑,”乐齐鸣抬手擦汗,“我生怕你又闷闷不乐了。”
“是吗?在你眼中,我就是个整天吊着苦瓜脸的人吗?”苏瑾白了他一眼。
乐齐鸣连忙解释:“不是,你想多了……”
“哼!”苏瑾问,“正当午的,我陪你去祈年殿里开开眼界好了。”
她走出去两步,回头看看乐齐鸣没有动静,便召唤他:“走啊,别犹豫,既然来了,就仔细欣赏美景吧。”
京剧票友们都散去了,空气中似乎飘浮着饭菜的香气。
乐齐鸣背倚柱子,索性闭上了眼睛。苏瑾上前拉拉他:“走啊,抽懒筋的家伙!”
“其实呢,我琢磨了一下你最早话里的意思,是不是咱俩算是热恋,所以不能给你送伞喽??嘿嘿,好哎!那我送你别的!”乐齐鸣突然坐直身体,一边在他那个聚宝盆一样的大包里摸索找寻,一边自言自语。
苏瑾瞪他:“你就联想吧,你就引申吧!”
“来,这个给你——”乐齐鸣总算找到了他想找的东西,双手捧到了苏瑾眼皮底下。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