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瑾半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只觉得耳中嗡嗡作响,大脑全然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而秦凌的话语,一句接一句,似乎从非常遥远非常空旷的地方缓缓飘了过来,飘入了她的耳中。
“2007年6月,对我来讲,是非常幸福而且幸运的。”
“我不但成功地摆脱了失败的婚姻,还在不经意之间找到了自己的亲生骨肉。虽然他身患重病,但我有信心能够治好他。然而,那段日子,对于祁昀,只怕是噩梦的开始!”
“不瞒你说,我和祁昀的相识有些不大光彩,不知他跟你提起过没有。那天,他推开包厢的门,笑着走进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就像是冬天的阳光,给我眼前一亮的感觉,不光温暖,还很清爽。虽然他是在声色犬马的场合做事,可眼睛里透出的神采,竟像个孩子一样——我常常想,这也许就是我对他念念不忘的原因吧。”
“那之后再次与他面对面,是在颐和园的晚上。那天你也在,我远远地就看到他蹲在地上给你按摩小腿,表情是那么怜香惜玉。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说实话,像我这个年纪的女人,对于爱情,没有过多的奢望,惟一盼着的,就是能有一个人朝朝暮暮陪伴在身边。在自己午夜梦回的时候,不至于孤单和害怕。”
“就这么,有点奇怪的,原以为静如止水的心,遇到祁昀之后,开始荡起了涟漪。”
“我也是经历过爱情的女人。在颐和园那晚,当我看到他心疼你呵护你紧张你的样子,我就知道他是真的爱着你。尽管他心里有自卑有纠结,甚至常常不敢承认真实想法,可他已经爱上你了,也许很早以前就爱上你了。这一点,明眼人一下就能看出来,恐怕你自己倒蒙在鼓里,没有察觉,是不是?”
苏瑾心中异常难过,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她想抽回自己的手,秦凌却紧紧攥着,继续自顾自地往下说:
“再后来,我忍不住又约了他,却正好看到他虚弱无力的样子。我帮他买饭买药,让他在我家休息,我提出想和他以结婚为前提交往,他拒绝了我。我问他心里的那个人是不是你,他没有明确回答,可从他的眼神里,我已经知道了答案。”
“试想,还有什么比被人拒绝了求婚更沮丧的事呢?”
“我慢慢地收了心,开始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公司上面。偏偏就在我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金亦崴把我告上了法庭——起诉离婚。收到律师函的那一天我很高兴,这样名存实亡的婚姻不要也罢。我这人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当然以为离婚诉讼是件小事情,而且我请过私家侦探,把金亦崴外遇的证据掌握个遍,满以为胜券在握了。”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事情远没有我想像中的简单。”
“苏瑾,祁昀跟你提过吴继群这个人吗?在夜总会初识祁昀的那晚,我没能第一时间认出他,直到第二天在酒店大堂,我才发觉眼前的这个吴继群就是当年一起插队时的北京老乡吴继群!时隔34年再见到他,我很吃惊。当年我和金亦崴在大理插队时,就认识了他,虽然我们不是一个班级的,但在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关系却从不认识变得要好。”
“那时天天干体力活,不是上山砍毛竹就是下地收甘蔗。我们做了免费的劳动力,吃不饱穿不暖,女生们来了月经,不能请假,照样要趟着冷水干活。”
“金亦崴在学校时就追求我,我眼光高一直没答应。到了那里,从事重体力劳动,成天累得半死不活。有个男生在身边嘘寒问暖,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我对爱情的那份固执的坚持,在金亦崴的糖衣炮弹攻势下,渐渐动摇了。”
“那时,男生们都愿意在知青点找一个情投意合的女朋友。如果两人能拿到回城指标当然万事大吉,双宿双飞;如果一个人拿到了,只能忍痛分手;两个人没有办法回城的话,正好,可以在乡下做个伴。吴继群却是个异类,他把眼光投向了村里的女孩儿——村支书的女儿。”
“我和金亦崴一致认为他是异想天开。”
“难道想回城就必须当这里人的毛脚女婿吗?真要娶了本地的女人,回城的可能性不是降为零了吗?可吴继群不这么想。他是个有主见且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当我们亲眼看到他口中的理想对象时,更是大吃一惊,那女孩儿竟未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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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凌的话匣子一旦打开,似乎没有收住的可能。
面前这个女人滔滔不绝的讲述,言语中涉及的很多地方,语焉不详,不是很容易让人理解。
苏瑾云里雾里的听着听着,终于忍不住打断:“对不起,秦总,我想问问,您讲的这些事情和祁昀有什么关系吗?”
秦凌愣了一秒钟,略带些尴尬地说:“你可能觉得我扯远了,其实,我提到吴继群,就是为了引出祁昀,所有的事情都是因我而起,金亦崴和吴继群是罪魁祸首。”
“这么看来,我猜的八九不离十了?前天,我遇到了吴继群,他不仅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还说要告诉我祁昀消失的秘密。”
苏瑾猛然抽回了手,抱臂胸前,眼中毫无神采,“秦总,我有些迟疑,不知道要不要听你继续讲下去,我怕后面关于祁昀的内容我会承受不了……”
秦凌掌心骤然变得空空的,她没想到苏瑾会作出这么激烈的反应。
“你对自己没有信心?对祁昀没有信心?还是对你们的爱情没有信心?”
苏瑾没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一时无法作答,埋首思忖片刻,再次抬起头时,她的眼中已是泪光盈盈。
“秦总,有首老歌叫作《别在伤口撒盐》,想来您也听过的。同为女人,又同爱过一个男人,您明明知道我的伤口在哪儿,却毫不留情——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秦凌忙递过一沓手帕纸,解释着:“苏瑾,我怎么会是那种小人,我不是的!我了解祁昀对你的一片痴心,也了解你对他的执着追寻,我愿意看着你们团聚、相守、白头偕老!可是,现实很残酷,并不是你想得到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这里面有太多复杂的纠缠,太多困难——”
苏瑾稍稍平静下来了。
她说:“我知道,我都知道。所有的事情,都和我最初的想象大相径庭。”
秦凌唤来服务生,要了杯热水给她,“所以,你要有耐心,更要有勇气,听我讲下去!”
“好吧……”苏瑾点点头,“时间久了,我的耐心和勇气都快被磨没了。您继续吧,我争取能够坚持听下去。”
秦凌说:“我相信你可以做到的。因为祁昀始终在你心里,他,能给你无穷的力量。”
“刚才说到了吴继群看上了村支书未成年的女儿。”
“那个女孩儿漂亮、聪明,又能干,我和金亦崴都认为吴继群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自己却信心满满,说凭自己的魅力,完全可以搞定一个十四岁的小姑娘。我很不以为然,只觉得他是色胆包天、贼心不死。苏瑾,你说你见过吴继群了,想必已经看到了他的头发和相貌。他是少白头,身材不高、模样又长得老相,毫无男性魅力可言。”
“奇就奇在这儿。”
“我们越拿他的话当成玩笑,他就越来劲。直到一天,村支书的女儿跟在吴继群身后,出现在了知青点破旧的竹楼里,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人不光能吹牛,还确实有点手腕。他们就那么好上了,你可以想象吗?要是把这件事放到现在,吴继群的行为都构成犯罪了,那女孩才十四岁啊!”
“回城的浪潮席卷了全国。我们那里也不例外,看着知青点的人一个个离开,我开始变得焦躁。”
“我只有一个被打成反动派臭老九的在农场劳改的妈妈,金亦崴的父母成分也不好,都是小业主,无权无势。吴继群是个孤儿,更是毫无指望。我们三个人,成了知青点最后的留守者。有一天下地劳动时,邻村知青点最后一个拿到指标准备离开的女孩遇到了我,她指给我一条路,一条虽有些耻辱但是能够看到希望的路。”
秦凌说道这里,突然面色一沉,收住了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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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
苏瑾有了不详的预感,她心怀忐忑,低声问秦凌。
“没什么新鲜的,都是些被影视剧拍滥了的桥段,”秦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说,“女知青若想回城,除了身体,还有什么可用来交换本钱?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被逼到最后一步。”
苏瑾沉默了。那俨然不是秦凌愿意重提的往事,她不好追问下去。
秦凌点燃了一支香烟,袅袅烟雾中,她的表情是那样落寞。
“金亦崴很诧异我怎么会拿到指标,我没有告诉他实情。当时,我一门心思想要回北京,甚至做好了和他火速分手、永不相见的打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那个吴继群为了一己之利,天天往村支书家跑。金亦崴通过他的口,知道了我的事情,立刻就和发疯似的,把我领到了后山上。他质问我为什么不自重、为什么背叛他、为什么不和他商量……总之,他简直失去了理智,差点动手打我。”
“我无言以对。不是因为惭愧,而是因为实在回城心切,别的事情全不入眼。”
“金亦崴后来做了一件事情,一件很可怕很疯狂的事情,险些害死两个人的命。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想起来,我都会从噩梦中惊醒。而最让我无法理解的是,吴继群明明应该痛恨金亦崴的,为什么,他们却结成了同盟?”
“知青的事就告一段落了。我顺利回了城,然后在全国恢复高考后,顺利的考上了北大,我妈妈的母校。本以为生活就会这么波澜不惊地过下去,谁知,大二那年在校园里,我居然又遇见了金亦崴!”
“他成熟了很多,不再是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我以为他会恨我,没想到他主动提出,让我忘掉过去所有不愉快的事情,并且说,要以结婚为目的和我认认真真地交往。”
“他和我同一个系,比我低一届考进来,却总是在我们上公开课时挤到我身边的座位旁听。有时帮我抄老师的板书,有时帮我削削铅笔、整理书包。要么就是到食堂帮我打饭,到水房帮我打开水,凡是需要排队的地方,他都会出现。”
“女人嘛,总是容易被打动。”
“如果你有过校园时代的恋情,你会理解我当时的想法。”
“我们常常坐在未名湖边,说说情话,聊聊天。那时的北大,百废待兴,我们都怀着强烈的主人翁意识,认为自己一定能有所作为。毕业后,我留校当了讲师,工作稳定,收入也属中上。金亦崴还有一年才毕业,却早早地为自己的前程做好了打算。”
“他说,他要去深圳大干一场。”
“金亦崴的决定在当时来说有些冒进主义,可我不得不承认,现在回想起来,这个决定是非常有远见有魄力的。作为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男人,他充满魅力。”
“我们在他毕业的第二天领了结婚证。喜酒没喝、洞房没闹,他就登上了去特区的火车。他说,老夫老妻还在乎那些个虚礼干嘛。确实,在大理插队时,我们已有过鱼水之欢,做了事实上的夫妻。我这个人,并不矫情,所以,我很放心地让他去了。”
“后来,他的公司发展到一定规模,便怂恿我也辞掉老师的工作,随他一起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