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陆东明对视，表示无奈。
我站在张然的遗像面前。这是第一次我这么近距离这么认真地看她。她有张棱角分明的脸，细细瘦瘦的下巴隐约透着些倔强。
单眼皮的眼睛，眼神很纯净，微微笑着，像极了暖风中的寒梅。和许信一样，也是个干干净净的人，却又隐藏着防备。
这一定是个绝决的女孩。站在十七楼楼顶，把自己交给大地。她的生也许无异于他人，而她的死却显得更惨烈。
选择自杀，一定是生无可恋，再也不能为自己找到哪怕只是一个活着的理由。
选择以跳楼完成自杀，一定是死意已决，再无选择，也不畏惧自己的最后一刻是否会狰狞。
陆东明叹气道："前一秒钟还好好的，后一秒钟就不见了。"
很多事情，我们始料未及。命运总能打我们个措手不及，防不胜防，不是吗？
葬礼结束后，我们正要离开，那个女子有些犹豫地叫住了我们，将一本黑色笔记本拿给我们说："这是整理遗物时发现的。是张小姐的日记，我想也许应该交给你们。"
我问："为什么要交给我们？"
女子眼神犀利，说："你们不正想知道些什么吗，若不要，我会把它交给警方。"
我觉得手中的笔记本有些沉重，要转交给许信么。
陆东明静静地看着我。
我也不知怎么办。
张然
尘世间曾经有个女孩，叫张然
张然，就是张着翅膀飞翔的样子
４月７日
我不知道应该写些什么。
我把药弄错了。许信，对不起，不是故意要害你的。
我也不是故意要在半夜你发烧的时候跑出去的，因为他打电话来找我。他是继父带过来的儿子，我应该叫他哥哥的。继父死了，母亲也死了，可是继父对我妈的好，对我的好，我不会忘记。可是，许信，你对我的好我亦不能忘记。那么我是不是不应该答应帮他偷你的稿子？
回来的时候，我告诉你，我不是要害死你的。可也许我真的会害死你。
5月2日
我恨他，我恨他，我恨他。
我想起继父，想起许信。也许我就此脏了，就不该继续活着。
在我面临最大的灾难时，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救我。没有一个人，包括许信。
我恨这个世界，我恨我自己，我恨你们所有人。
你们都是混蛋，你们都是王八蛋。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以这样的方式存在在这样的一个世界上？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
我应该怎么办？我应该怎么办？
5月16日
我去看爷爷，还有他养的猫。
母猫已经生产了，有四只可爱的小崽。爷爷说："小然，你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来了。你出事了么。"
我的泪簌簌地往下落。
爷爷拍着我的背，轻声说："傻孩子，有什么坎会过不去呢。"
我说："爷爷，我已经变脏了。是一生也洗不掉的脏。"
爷爷说："只要你的心永远不脏，那你就是干净的。"
真的是这样吗。
四只小猫有两只是猫女，两只是猫男。爷爷和我一起为他们取了这样的名字：小纯、小净、小帅、小美。
5月28日
看着摆在我面前的照片，我感到钻心地疼。
那些是耻辱，是讽刺，是痛苦。
对不起，许信，我无法承受拒绝他或是反抗他威胁的任何后果。我必须努力维护我所有的自尊，还有可笑的名节。我不得不妥协，向他向自己。
对不起，许信。
要是有一天你知道我这样出卖过你，你一定会恨我吧。
那你就恨吧，我有我的不得已，我也只能这样做了，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只能这样了。
只能这样了。
6月4日
许信静静靠着沙发坐在地板上，电话一直响个不停。记者打来要采访，乃至想要从我这里得到哪怕是一个字，然后欣喜若狂地回去大肆渲染，大编特编。
只要他们的报刊能大卖，他们是不会去担心自己手中的笔是否会毁杀了一个人。
读者打来，用各种不同的腔调愤骂着。只有一个小女孩打来哭着说："姐姐，我相信哥哥是好人，哥哥不会骗人的。"
而我只能说："对不起，我不清楚。对不起，我们暂时不接受采访。对不起，我们一定会做出合理的解释。对不起，这个问题我们暂时不作回答。"
我只能忙着应付着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只能说着一个又一个的对不起。这些不都是我早已预料到的吗，我不能有一丝一毫后悔的念头，一点也不能有。
一个上午下来，我早已累得如软泥摊在那了。
刚刚坐下，电话又响了。我咬咬牙起身去接，头蒙蒙胀胀的，晃晃摇摇被一地的高高低低的书绊倒了。尖尖的书角戳疼了我的脚踝，我忍不住哼了一声。
歪歪斜斜地站起来。那一地的书是许信发疯似的从一个个书架上扒下来的，扒累了，满身是细细的汗了，他才安静下来，不再吼叫，坐在冷冷的地板上。
他起身哑哑地说："还是我接好了，你休息一下吧。"
我的嗓子里一点一点盈满涩涩的液体，手指尖虚虚地抖着。
他说："这和张然无关。"挂了电话，他转身向我走来，一双有力的大手抱住我。我的额头抵着他冰凉的下巴。对不起，许信。
我不配在你的怀里享受温暖。你可知眼前的张然是个怎样的女子，为了自己，她可以不择手段，伤害你，甚至毁掉你，将你推入万丈深渊。
许信，原谅我，就这一次。我知道我不该，我也有过挣扎，但许信，你可知，我再无退路。我不能让那些照片曝光。
我不能让刺伤我的匕刀明晃晃地在众人面前闪着，我不能忍受所有人的眼神和惟恐避之不及的样子。
除非我死了。
可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
竟是如此可笑，我张然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要把自己的弱小，自己的受伤作为盾牌，保护自己，却从牌后向自己最亲最爱的人射出尖利的箭。
没人会可怜我，没有人会同情我，我这么虚伪，这么无耻，这么恶毒。死后也必是坠落地狱，千刀万剐。
我的脖子一片湿热，许信悄悄哭了，他说："张然，我们一起出去避避吧，避一避就好了是不是？"
这个世界的人都要伤害我。
6月7日
我早早起床，回原来的公寓拿一些文件。天未亮，我仍有些睡意，但为了避开一大早就守在门口的记者，不得不要来得比他们更早。
我掏出钥匙正在开门，一个容貌端庄的妇女急急地叫住我。他说："请问你知道许信住在哪儿吗？"
我回头看她，这才发现她的眉眼间透着些许信的影子。应该是他的母亲吧，才能有这般的相像。
我想带她回去看看许信，她却拒绝了。她说："现在，我不能出现。我会添乱的，他也需要安静。"
想想许信的状态，还是有些犹豫："真的不去吗？"
她点点头说："我了解小信。他不会愿意让我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我去了，反而会使他更加自责。请你好好照顾他吧。"
我送她回去。临别的时候，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恳切地说："他是个不服输又容易受伤的孩子，全拜托你了。"说罢眼眶红红泛起泪水。
我说："我会的。"
我会陪着许信，如果他倒了，我也决不站起来，我也站不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