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回家的丁萃萃哪里会想到石晔杉还能找到她家里去。
其实小乐镇也不大，镇上的人大多数都互相认识，能找到也不稀奇。
那时候虽然算得上玩伴，但毕竟也不算交心的知心好友。他会找来着实让丁萃萃有些惊愕。
一打开门看到他出现在自己家门口，吓得她用力把门一甩，把他关在了门外。一句话也没留给他。
只是很快的，有听到他轻微的敲门声后，从门后传来他的声音贴在门上，贴在她单薄的背上。
他说：“你是不是饿了，我有钱。我带你去吃饭。那里谁也不认识你。我不劝你回去。就激一激她，没她这么不负责任的长辈，太过分了……”
这一年，真正“恶人先告状”的外婆，几乎是苦不堪言的在电话里向她的父母诉说她的不懂事和叛逆，父母虽然不会骂她，但还是回回喊着她的乳名叮嘱她“妹妹乖一点、收点性子爸爸妈妈过年就回来了到时候给我们妹妹买好吃的好玩的”。
就连已经去世的外公，也只是劝她“外婆老了，身体不好，别老跟她置气”。
没有人是真的相信她才是最委屈的那一个。
在丁萃萃的记忆中，那天石晔杉的声音很柔很软，也许是童音的缘故，也许是那天的他真的很温柔，也许终于有个人可以了解她的委屈，并选择和她站在同一战线。
丁萃萃终于把门打开，石晔杉看到她的时候，她脸上已经挂满了眼泪，鼻涕一抽一抽的，用袖子胡乱擦着，眼神却依旧像只小老虎，带着凶猛和野性的不屈服，她怨怼一般冲着看着自己哭脸发愣的石晔杉发泄道：“她晓得我在这里！她晓得我饿了会自己回去，我才不回去！我才不干！”
石晔杉从没见过一向好强的丁萃萃哭成那个样子。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那时候石晔杉认识的丁萃萃，占据着班级上女生绝对领导权的位置，常常伙同班级女生压他们班男生一头。
不过他对班上男女生的内斗不怎么关心。
他一直都是校篮球队的，朋友几乎都在篮球队里，下课几乎都篮球场上。
即便那样他也能经常听到：
某某某男同学扯某某女同学的内衣肩带被丁萃萃揍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对不起，某某某真不要脸，猥琐！丁萃萃可真凶！
谁谁谁大扫除又偷懒，他这周值日都是逼着他女同桌做的，被丁萃萃从厕所提溜出来，吵架没吵过，还被丁萃萃逼着扫了一大片公区，垃圾都倒了！啧啧，丁萃萃可真横！
总之，他认识的丁萃萃很好强。
她责任心强、爱为女孩子打抱不平，她做事也有轻重，虽然总和男同学闹不愉快，但基本上也没谁真的特别讨厌她。
更何况讨厌她又有什么用，她成绩好，老师喜欢，嘴巴利、拳头硬，吵不过也打不赢。
只有一次，就是不久前，她行侠仗义的过程中，不小心把一个欺负女同学的男孩伤到了。
本来也是胳膊上的小擦伤，本来男孩自己也有错也没多计较，丁萃萃看到流血估计也被吓了一跳，很真诚地道了歉，男同学为表自己大度，当天事就了了。
好死不死那个家伙回家又告了家长，家长死咬着不放，上升到霸凌同学的严肃问题上。
班主任是从一年级就带着他们的，对班上学生非常了解，不止知道丁萃萃好打抱不平的脾气，也了解这个同学的性格，不是一次两次有班干部去给她反应情况、说他欺负人了，可当着家长的面，她肯定得委婉着来，不能叫人看出来她偏向谁。
于是班主任明着斥责了丁萃萃开玩笑不知轻重，有人欺负同学应当及时报告老师而不是私下解决。
实际上在提醒那位家长，他们家孩子在学校本来就不是什么省心的。
丁萃萃知道班主任在维护她，也识趣，低眉顺眼地听着，麻木地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对不起。
偏偏那男孩家长不知道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傻，一直不依不饶非逼着把家长请来。
本来也是丁萃萃动手在先，还出了血，饶是班主任也无语了，她想着或许丁萃萃家长来了能站在她这边不让孩子受委屈，不像她似的，只能公平公正，两边都不能帮。
丁萃萃彻底死心，脸上难掩懵然和羞耻。
外婆年纪大了、出行不便，父母在外地，于是班主任请的是她舅妈。
舅妈进办公室之前蔑了她一眼。在恰巧在办公室补作业挨批斗的石晔杉眼里，那样的眼神很讨厌，作为半文盲的他不懂什么叫幸灾乐祸，但是长大后的他可以用这个词来描述当时她舅妈的眼神，就叫幸灾乐祸……
可在老师面前的样子还是得做出来彬彬有礼：“我们家妹妹是独生女，之前她爸妈养得娇气，可能习惯了在家里的霸道和以自我为中心。老师、这位家长实在是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回去一定好好管教。”
班主任瞳孔放大，不可思议打量着丁萃萃舅妈和像是出了一口恶气的男孩子家长。
她哪里知道，这家长一来竟会把所有责任揽到自己孩子身上去去。
嘴里那句：“也不全是丁萃萃同学的错，她也是好心办坏事，萃萃是个很勇敢也是个很善良的孩子。两个孩子都有需要改正的地方。”
全被丁萃萃一句疲惫又麻木的“对不起”咽了回去。
不过石晔杉和老师都看到了，丁萃萃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愤怒，甚至没有意外和难为情，像是习惯了一样。
她似乎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眼神尽是冷漠。可她不是冲着老师，而是冲着那位家长和舅妈。
那是他第一次见丁萃萃吃瘪，可她没有哭。
后来那事儿被那男孩拿到班上大肆宣扬过一次，说丁萃萃是多怂，被他妈训得多可怜。
居然还带上他：“十三，你也在办公室，你看到了吧！”
男孩背对着他，只是头朝他后扭着。
石晔杉当没听到他话似的，看到了离他不远的男孩手上不及时送医院都能愈合的小擦伤，然后抓起篮球就这么砸了过去，正正好挨着他的擦伤过去，篮球从最后一排砸到了前面黑板上，弹起来一层呛人的粉尘。
男孩惊呼一声，疼的、也是吓的，脸色瞬间不好了。
却被教室里乱哄哄的女生骂人的声音给掩盖了：
“石晔杉，不许在教室打篮球！”
“吓死人了！”
“石晔杉讨厌死了！”
……
“不会了不会了！”石晔杉嬉笑讨巧地道歉，又跟男孩说，“不好意思啊！兄弟！没事吧！我的天，这么大的一块擦伤，不会疼的要命吧！”
本就在和那男孩他们吹牛的李小米搭腔：“就这！不会吧！十三，你这么娘的嘛！这才多大一点伤啊！我腿被你用篮球都砸肿了，我也没哼哼两句啊！不至于不至于！”
说着他又拍拍男生的肩：“兄弟！伤疤是男子汉的勋章！你看路飞、索隆还有香克斯！多帅！”
“我不是故意的。”石晔杉长得奶气，眼睛清澈，声音放低了听起来软绵绵的，格外委屈，“你不会告我吧！”
李小米：“谁还会告状啊！我们都六年级了，我听我哥说，他们初中生告状是会被全班鄙视的！”
那个男生表情瞬间就变了，皮笑肉不笑起来，就是那一瞬间又看到了丁萃萃，难堪地灰溜溜回了自己位置。
石晔杉没想到丁萃萃会找他：
“石晔杉你给我过来！”
并质问他：“你刚刚是故意的！”
石晔杉心里很不舒服，他想明明他是在帮她报仇，她不感谢他就算了，居然还这么凶！
他梗着脖子狡辩：“我没有，我不小心！”
丁萃萃：“你不能这样做！”
他继续瞪着她：“你管我！我喜欢！”
“这样就真的是我们欺负他了！”
她声音突然弱了下来，搞得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的气势也弱了下来，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一张脸变得红扑扑的，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的脸也在发热，看着她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对他说：
“以后别这样了……别欺负人，这样不好。那个……然后……我，你，石晔杉…，十三……”
他一言不发，看着她眼神飘忽着，手握成了拳头，捏的很紧，看着她明明平时怼人的时候口齿伶俐，现在却吞吞吐吐：
“不…不过……我……谢谢你，谢谢你，帮……我出气。”
石晔杉的心脏想被什么东西慌里慌张紧紧地揪了一下。
最后她还是强硬的看了他一眼：
“但是以后，也不准欺负同学！”
看，她舅妈说的也没错。
她可不是有些霸道嘛！
把班上的男生治的服服帖帖的，包括他！
不过，也不完全总是那样。
比如说刚才，她还会哭成这样呢。
在这天之前石晔杉一直以为，丁萃萃这种被娇惯长大的女孩儿怎么可能可怜兮兮的拿着两个硬邦邦的馒头，吃得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可言。她可是吃辣条都裹着包装袋小口小口的咬着吃、吃冰淇淋都不会吃得满嘴都是。
她果真是像他婆婆说的那样是被打出来的。
他第一次意识到一向强势的丁萃萃居然让他有些心软，即便他那时候还不怎么理解这种心理活动，但他知道，他想带她去吃得饱饱的，很想很想。
*
石晔杉纠结好一会儿才决定自己是应该安慰她，才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不回去就不回去，走，我带你去好吃的！”
石晔杉带她吃饱饭又在镇上晃荡一圈后，她还是被同村的一个伯伯带回去了。
其实她知道的，即便她再讨厌那个地方，她还是应该回去。她还小，父母是不可能同意她一个人住的。
所以，她必须也只能回到那个让她没有归属感又冰冷的地方。
不管她逃出来多少次也一样。
可是那一天，石晔杉告诉她：“丁萃萃。你以后来找我吧。我有钱。我可以给你买吃的。”
她坐在那个可以顺路带她回去的伯伯的摩托车上，从后视镜能看着注视着自己背影的石晔杉。
她虽然不知道石晔杉对她好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他们是好朋友，还是因为他感同身受。她随即就否定了后者，石晔杉怎么可能像她这样可怜巴巴的没有饭吃。石晔杉是他们镇上大家族排行十三的老幺，是受尽了宠爱的孩子。
她知道。
石晔杉是个热心肠的好人。或许今天这事儿换作是其他人，他也会帮忙，但是那一刻，丁萃萃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心中涌起了一股热流。
于是把他在自己心里的位置也从儿时玩伴上升到好朋友的高度。
初中一开学，她看到分班名单上，她和石晔杉在同一张纸上。
她或许自己都不知道，那一瞬间，她很安心。
也是很久之后丁萃萃才意识到，那时候石晔杉给严重缺失爱的她的，其实是最重要的安全感。
于是从前在学校装作陌路人的他们，终于也会像在寒暑假的乡下时，有了交流、有了自然而然的来往。
初中那三年，性格本就倔强的又处在叛逆的青春期的丁萃萃和偏心的外婆越发容易针锋相对。
学不会乖巧且贫穷的她已经数不清暗地投靠过渐渐和她成为朋友的石晔杉多少次。
每一次，无论他在做什么只要她给他打个电话去，说：“十三，我回家了。”他都会提着各种好吃的来找她。
有时候他在打游戏，他会没好气来一句：“等哥10分钟。”
有时候他在睡觉、他在外面鬼混、他在被他妈想一出是一出地逼着补课。他懒洋洋的、调侃的、贱兮兮的声音，或多或少都嵌进她心里了。
她那个时候，除了依赖他，更多的是羡慕他。她没那么多的零花钱，就连过年得来的压岁钱也被外婆打着她生活费、教材费的幌子名正言顺的通通搜刮了去。
她一周只有25块的生活费，其中含括了早中两餐，也含括了公交车费，她总是紧巴巴的过着日子。
而石晔杉作为石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老幺，他们家又是散养，他那时候多豪啊，身上随时都有钱。出手又阔绰，养了一众小弟，却都不是为着他钱的。
丁萃萃冷眼旁观着，发觉他那一众弟兄或许还没她一个人用的钱多。
石晔杉自小为人就热情、讲义气、单纯而不愚蠢。仁义、善良，乐于助人，就像对她一个普通同学也能仗义相救。
除了成绩差点，真找不出什么弱点了。
他又自由，又潇洒。活脱脱武侠电影里一个行侠仗义的潇洒公子哥儿。
她就像是逃离深宅又被抓回来打得半死苦命丫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