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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纪念

纪到胜利电影院的路程大约是一里多,纪其实已经有很久没有留意这个破落的电影院了。纪从链条厂里下了岗,有些无所事事。某一个清晨纪一早就醒来了,醒来了坐在床沿上发呆。他看到老婆梅像要去买菜的样子,就对她说,今天我去买菜,今天让我去买菜吧。梅愣了一下,她还有些睡眼惺忪的样子,她说纪你怎么啦,你怎么突然想买菜啦。纪轻轻地笑了一下,纪说,我快闷死了,我想去买一回菜。

那个雾蒙蒙的清晨,纪走向了菜场,走在一堆缠缠绕绕的雾中。纪觉得心情好了许多。他喜欢被雾包围着,人看不清人,只能看清有一个影子在不远的地方飘过。这是一座多雾的小城,纪在这座城市生活四十多年了,纪的儿子可可已经上了初中。可可有一双旱冰鞋,他像一个运动员一样,躬着身穿行在城市。许多时候纪听不到声音,一点也听不到,他只看到可可很像一把年轻的匕首,把大街刺啦啦地划开了。可可不太爱说话,这有点像纪,纪也不爱说话。

纪从可可这个年纪开始就不太爱说话了。其实纪有许多话想说,但是话到嘴边,纪就忍住了,纪觉得说了没意思。纪走在雾中,走在去菜场的路上,这时候,纪看到了胜利电影院。纪走过电影院的时候,突然停住了步子。电影院像伸出了一只柔软的手臂一样,或者像是抛过来一根藤将他缠住。他走到了电影院陈旧的木门前。纪想起了这其实是一座废弃的影院,纪在影院门口站了很久。纪自言自语地说,这儿,这儿应该是一个小窗口,专门卖票的,窗口里坐着一个胖乎乎但是笑容和蔼的阿姨。这儿,是贴招贴画的,《春苗》、《卖花姑娘》,许多许多。这儿,是一个棒冰摊子,一个流鼻涕的老头守着摊子。薄雾仍然一团一团向他袭来,他就那样站着,然后他开始扳着手指头计算自己与电影的距离。纪吓了一跳,因为纪已经十多年没看电影了。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厂里发了两张电影票,他带着梅去看的,就是在这家电影院。梅那时候大着肚子,等梅生下小孩后,他们就生活在一堆孩子的哭闹声里。很多时候,纪被尿布微温微腥微臊的气味围住,还有锅盆碗瓢的声音,哪里还有心思看电影。纪喜欢为儿子洗尿布,喜欢把在清水里漂洗干净的尿布挂到一根铁丝上,再用一只只小夹子夹住。在阳光下,那些尿布蒸腾着一种热气,像是一种生命一样。纪甚至在有一天,把脸贴在了尿布上,闻那种略臊的,夹杂着布的温软味道的气息。现在,儿子可可好像被风一下子吹大一样,已经是一把年轻的匕首了。

纪就愣愣地站在影院门口。纪有些像是一棵即将在秋天枯黄老去的草,立在雾中,有些无助的样子。纪后来醒过神来,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他想起他是代梅去买菜的。梅一直只会买些便宜的菜,她神经衰弱,有轻微的忧郁症,一直在居委会拿着每月一百多块钱的低保。纪下岗后,梅的病情似乎有些加重了。纪半夜醒来的时候,会看到已经不再年轻的梅,蓬乱着头发,呆呆傻傻地坐在一堆从窗口漏进来的月光里。纪说,梅你怎么啦,你怎么不睡觉?梅诡异地笑了,她的笑容呈青色。梅说纪,你说有一天我们这座城市会不会被水淹没?纪吓了一跳,拿手在梅的额头上按了按。过了很久以后,纪才说,不会的,怎么可能会被水淹掉呢。你睡下吧。梅说,但是报上说了,今年的天气受厄尔尼诺的影响,会发生水灾的。纪跌入冰窟里,一句话也不想说。

纪知道梅的忧郁症和自己的下岗也有一定的关系。纪打算买一条鱼,从小到大纪一直以为鱼是营养最好的,生活在水里,吃那么多的微生物,营养会不好吗。纪买回了一条胖头鱼,还买回了一块豆腐,还买了西红柿、鸡蛋和青菜。纪买菜回来的时候,仍然路过了胜利电影院。这时候电影院已经完全呈现在阳光下了,它陈旧的面容更加清晰地呈现,墙上斑斑驳驳伤痕累累,像一个年老色衰的妇人。电影院四周其实是很安静的,不太有行人。电影院不远处是一个弄堂,弄堂里飘出许多生煤炉时产生的烟雾,有一些细碎的咳嗽声透过烟雾传来,像是一条偶尔从树叶间隙漏下来的阳光。纪又在电影院门口站了很久,纪离开电影院的时候,始终感觉这座废弃的电影院就像一个人一样,也有着两道目光。目光落在纪的背上,纪感到后背有些凉飕飕的。

纪走到自己家门口。纪的家在老城区还没有拆迁的一个弄堂里。纪看到了撅着屁股的梅正在生煤炉,梅肥硕的背影让他想到了她浮肿的眼睑。但是纪还是心动了一下,这个屁股曾经令纪在某一个年龄段着过迷,所以纪拍了一下梅的屁股。梅吓了一跳,一回头看到了纪的笑脸,梅就白了纪一眼。纪说梅,今天我们吃鱼,鱼的营养是很好的,我要给你补一补。梅说你买这么贵的鱼干吗,你发神经了你。

后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一个使劲地扇着煤炉,一个在家门口的自来水龙头下剖鱼。梅突然问,纪,你说会不会有一天发大水,把这座城市给淹了?纪不再理她,只是回头看了她一眼,纪的眼神里几乎有些绝望了。很久以后,纪才举着已经开膛破肚、鲜血淋淋的胖头鱼说,如果发大水了,我们就做鱼好了,鱼能游泳。梅这才笑了,说那就做鱼吧,鱼又淹不死的。她看到纪手中的鱼挣扎了一下,这个时候,念还没有出现。念其实也是和胜利电影院有关的,只是,念还没有出现而已。梅托了娘家人为纪找一份工作,哪怕是看传达室也可以。纪不太愿意坐传达室,在链条厂里,纪是公认的技术骨干,每次技术比武总是拿第一名。现在,纪最风光的时候过去了。纪想坐着总不是办法,也托了朋友为自己找工作。在漫长的等待一份工作的过程中,胜利电影院牵引了纪的脚步。纪在一个夜里醒来的时候,就再也睡不着觉。纪把双手枕在脑后,想,怎么一下子就没有工作了呢。儿子可可仍然不声不响,早上起来穿上旱冰鞋就滑进这座城市的雾中。纪转头看到了老婆梅的脸。梅的脸已经不再年轻了,梅已经四十岁,她的脸上有了皱纹,皮肤松弛,头发也变得粗糙了,而且眼角挂着眼屎,嘴角流着口水。梅睡得很香,而且时不时发出梦中的呓语。其实在年轻的时候,梅也是这样的,但是那时候纪一点也不觉得老婆丑。纪睡不着,纪就想起来,纪披衣起床,打开门,像一个梦游者一样,来到了胜利电影院门口。纪想,我怎么喜欢上这破旧的电影院了?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天气有些微的寒冷,所以纪就紧了紧自己的衣衫。纪开始抚摸电影院,实际上他只是抚摸着电影院的一扇木门而已。木门有些松动,纪轻轻摇了几下,锁上的一些细小铁锈掉了下来。纪的心里忽然热了一下,他开始摇晃木门,像抓住一个仇人的衣领,想要把他吃掉一样。门打开了,纪闻到了一股夹杂着阴冷气息的霉味。纪走了进去,合上门,这时候纪完全站在一堆黑暗中。纪开始想象电影院里是什么样子,一排排陈旧的木质椅子,老鼠和蜘蛛在这儿自由生活。灰尘们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椅上,台上还挂着一块变成灰黄色的或者已经破烂的电影幕布。纪的眼睛终于渐渐适应了光线,他看到极黯淡的月光从屋顶一个大洞中漏进来。纪在电影院里小心地走动,纪老是要想起一些什么来,但是又老是想要拒绝想起一些什么。纪后来坐在了一张椅子上,纪被一片巨大的安静和黑暗吞噬了,像掉进一个深渊里。在急速下坠的过程中,纪找到了一种快感。纪想,这儿真好,像一个天堂。

纪离开电影院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他把木门弄成平常的样子,一点也看不出来这门其实是透明和虚无的,随时可以进出。他把门照原样弄好以后,一转身看到了一个女人。女人穿着一件棉质的袍子,齐肩的长发,头发好像还稍微烫了一下。女人不年轻了,也不显老,三十七八的样子。女人对纪笑了一下,女人说你是从里面出来的吗。纪看了她一眼,纪说我从里面出来关你什么事。女人又笑了,很柔顺的,像一根软软的草一样的笑容。女人说,你叫什么名字?纪想了一下,说我叫纪。女人说,我叫念。

念终于出现了。他们在胜利电影院门口的一小块空地上站了很久,其实他们并没有说话,他们只是那样站着。天开始渐渐亮起来,念转身走了,离开之前又向纪笑了一下。纪被念搞得一头雾水,他朝家里走去,拐进他家所在的弄堂之前,看到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弓着身子疾行,那是他穿着旱冰鞋滑行的儿子可可。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在家门口自来水池里洗脸的女人,这是他的老婆梅,梅把自己的整个头都伸进水池了。梅一转身,看到了灰头灰脸的纪。梅说,你死到哪里去了,你去偷东西了?怎么一脸都是灰。纪看到梅的脸上还挂着水珠,他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纪后来常去胜利电影院。电影院附近有一条弄堂,电影院的正门口有小块的空地,空地上还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法国梧桐。许多时候纪就站在法国梧桐的阴影下。纪第二次见到念,就是在这棵树下。念穿了一件短袖上衣,下身穿了一条米色长裤。念说你一定不认识我了吧。纪说,你叫念。念说,你是不是小时候喜欢看电影,所以才一次次跑到电影院来?纪想了想,他终于想起小时候喜欢看电影,常顺着屋顶一个天窗爬进来,在电影院楼上的座位里看电影。纪说是的,我喜欢看电影,但是我有十多年没看电影了。纪说话的时候搓着手,天气还没有寒冷,但是他却搓起了手。念说,我以前也喜欢看电影,后来不喜欢看了。他们仍然在法国梧桐下站了很久,都没有说话,但也没有离开。终于,念打破了寂静,念说你在哪儿上班的?纪说我没有班上了,我以前是在链条厂里上班的。你呢,你在哪儿上班?念说我在棉纺厂里上班,我以前是个挡车女工,现在不挡车了,厂子都快关门了。

又是一长串的沉默。沉默以后,念捋了捋自己的长发,看着纪笑吟吟地轻声说,你带我进电影院好不好,我想看看电影院里是怎么样的。念的神态有些娇嗔,这激活了纪的某根神经。纪觉得刚才念看他的眼神都有些暧昧,这让他想起了家中并不显老旧但是已经毫无光泽的老婆梅。显然这个念和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女人,或许,应该说梅不解风情更确切些。有风走过去,又有风走过去,纪在风中沉思了好久以后说,好吧。

纪去开门,纪轻易地把门打开了。电影院门口很少有路人走过,就是有,他们也不会在意有没有人在开电影院的门。他们一定以为这人是文化局的什么人,开门进去一定是有什么事。念跟着纪进了门,门又合上了,这让他们的视线在短时间内有些不适应。过了一会儿,他们看清了电影院里的一些细节,比如一根根粗大的木质柱子,比如一张老旧的分不清什么颜色的幕布,比如积满尘土并且已经有许多缺胳膊断腿的椅子,比如游走在空气间的让人忍不住打喷嚏的酸霉气味。纪和念果然开始打喷嚏,先是纪打了一个喷嚏,接着念也打了一个喷嚏,念的喷嚏显得有些细碎,然后他们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纪说,你让我带你进来干什么,你想要干什么?念把两只手绞在一起,轻声说,我不想干什么,我就想在这儿看看,坐坐。后来纪和念都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念变戏法似地从她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了两张报纸。接过报纸的时候,纪愣了一下,感到念进电影院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预谋。纪把报纸铺在椅子上,然后两个人坐了下来。他们没说话,他们先是抬头看了看电影院的顶部,顶层上有许多破碎的小洞,漏进的光线就像是点亮的一颗颗小星星。有些小光斑落在了他们的身边,光斑里浮动着一些灰尘。念把手伸进光斑里轻轻挥动。那是一双白皙的、充满质感的手,这双手令纪感到惊讶。念说,你看,我抓住了灰尘。纪没说话。念又说,你看,灰尘是不是有生命的,它们游浮在空气中,多么像是一条条细小的鱼啊。纪好像被触动了一下,想了好久才想起来,他想吃鱼。

电影院里太安静了,是一种可怕的安静。纪老是觉得这儿像是一座鬼楼,到处都会有看不到的鬼从他们身边走过,说不定还在望着他们俩偷偷地笑呢。纪老是回头看,纪想会不会突然之间,身后站了一个穿袍子的看不到腿的绿毛女鬼呢。念很轻地笑了一下,念说你是不是怕鬼?纪摇了摇头,说我怎么会怕鬼呢,鬼怕我才对。但是纪的话显得有些苍白,明显的中气不足。念又笑了一下,她忽然把手按在了纪的手上柔声说,我就是鬼,我是诱你进入电影院的女鬼,你怎么不怕。纪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喉咙口,脑子里突然空了,什么都没有。过了很久,他才感到了念的手传递过来的温柔,这让他回过神来,并且壮壮胆说,有什么好怕的,鬼有什么好怕的。他知道鬼的手是冰凉的,他也知道其实自己已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后来纪不知道念怎么把身子靠在了他的身上。念的身体是柔软的,温暖的,像水草一样。念微闭着眼,说我有些困了,纪你可不可以给我讲讲故事,纪你是不是以前常来这儿看电影。纪不说话,但是纪的记忆被勾了起来,像是在一块土地上挖起小时候埋下的一个玩具一样。纪看到了自己少年时的影子,有些像弓着腰在这座城市里滑行的儿子可可。纪说,你想听什么故事?念说,你讲什么,我就听什么,我困了,最好是你讲着讲着,我就睡着了。我想睡一觉。纪就开动脑筋想,讲什么故事好呢。其实纪是一个不会讲故事的人,纪想了很久,终于说,很多年以前,有一座电影院。电影院是新的,许多人都喜欢看电影。对了,那应该是七几年的时候,有一个男孩子也喜欢看电影……

男孩望着排队买票的人,但是他没有钱,也就用不着去排队。男孩看到售票窗里那个笑容满面的胖阿姨,她是一个很受欢迎的阿姨。七十年代的天空下,男孩有些落寞的样子。男孩站在一棵小树的身边,那是一棵法国梧桐,有时候男孩觉得自己和法国梧桐一样落寞。男孩没有钱但是他必须要看电影,他寻找着每一个入口。终于在一个闷热的午后,穿着汗背心的男孩爬上了高大的电影院的屋顶,他进入了一扇木窗,翻身进入木窗,那里面有狭小的通道。他就蹲在那个通道里往下看电影。他看了许多场免费的电影,他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有时候他还可以俯视看电影的人群,看着他们吃东西、说话,看着一个男人的手摸向女人的大腿,看着那个女人挣扎了一下,最后却不动了。看着电影散场时人们离开时的情景,看着那个扫地的男人,一个个子很高但却并不显得挺拔的年轻人,扫除一场电影放完后电影院里多出来的东西。比如瓜皮果壳,比如遗落的电影票,甚至还有装着一些零钱的塑料袋。

男孩有时候连续看几场电影,有时候看着电影就睡着了,但是他仍然无比热爱那个从楼上小洞洞里射出来的光柱。这些光柱变幻莫测,投在了屏幕上,屏幕上的人就有了声音,就活了,就打仗、谈恋爱、破案、吵架、喝酒……好像是在看着别人的生活一样。男孩有时候睡着了,做个梦,睡醒了就接着看。男孩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的时候,流了许多的眼泪。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多眼泪,他只是怀疑自己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水分。男孩能看到楼下座位上那个用手绢擦眼睛的人,他突然想,电影怎么会那么厉害的。他看到了屠夫吴大,这是一个粗枝大叶的男人,他就坐在头排,他把整个身子窝在座位上,这是一种很难看的坐姿。吴大老婆被淹死的时候,吴大很想哭的,但是吴大一点也哭不出来。县城里的人都在背后说,吴大看样子一定是巴不得老婆死了,怎么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出来。就算是鳄鱼,也会流一滴眼泪呀。就是挤,也要把一滴眼泪挤出来呀。但是吴大就是挤,也没能挤出一滴泪。男孩却在电影院里看到吴大哭了,他先是把那个难看的坐姿纠正了,然后坐直了身子,一直盯着银幕。然后,他突然开始用手擦眼睛,他一直都在用手擦眼睛。这时候窝在楼上那条小小通道上的男孩就想,看来朝鲜人拍的电影,比中国电影要厉害多了。男孩一共看了八场《卖花姑娘》,男孩把自己看得头昏脑涨的。男孩从电影院里溜出来,走在阳光底下的时候,突然觉得有些不适应,像一条鱼搁浅在岸上一样。他走路都有些东摇西拐了,许多看到的人都问他,你怎么了,你这么小的年纪一定是偷偷喝酒了吧。男孩不愿抬头看阳光,阳光太刺眼,会把他的眼睛刺痛,会把他的头劈开。

男孩爱上了电影院屋顶的那条小小通道。在一个落雨的日子,男孩又窝进了小通道里。男孩就那样半躺着看一部叫做《春苗》的电影,里面有一个赤脚医生,好像形象很高大。那天下了雨,雨就落在男孩头顶的瓦片上,距离如此之近。男孩觉得很惬意,他想,如果住在这儿该有多好。在雨声里,男孩睡着了,等男孩醒来的时候,电影院里很安静。电影散场了。男孩看到了那个扫地的年轻人,只是这个年轻人这时候并不在扫地。男孩又看了看他爬进来的那个小窗口,窗外的天气告诉他这已经是一个雨天的黄昏。男孩躺在一堆黄昏里,身子骨突然一点劲也没有了。

男孩看到那个年轻人没有扫地,而是在做着另外一件事情。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娇柔地被他拥在怀里。在这个雨天,男孩的身子开始发热,他想为什么这么热呢,他解开了自己衣服的扣子,希望能有风吹到他的身体里面去。他看到年轻人蹲下身子,不紧不慢地脱女人的鞋子,不紧不慢地解女人的扣子,不紧不慢地解女人的裤带。后来男孩只看到两团白光,这让他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看到那个女人,是豆腐店里的阿芳。阿芳的老公在当兵,阿芳带着一个女儿一起生活,但是阿芳现在抱着一个年轻男人的头,阿芳发出了咿咿唔唔的声音,像是被人谋害了似的。这些声音像一条条小虫,这些小虫一张嘴就咬住了男孩的神经。男孩不敢看座位上的人影,两团白光合在了一起,渐渐模糊成一团光。男孩的手在墙壁上摸索着,他觉得自己身体上长出了一种关不住的东西,像要从体内冲出来。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握住了自己,那是潮湿的自己。这个黄昏,男孩子像一个运动员冲向终点一样,让自己得到了一次宣泄。他看到墙上明显多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在瞬间冷却,他一直盯着这些自己制造出来的东西看,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失落感。他觉得自己像一团棉花一样,一下子轻了不少。阿芳和年轻人已经从座位上起来,阿芳在走出电影院的侧门以前,又被年轻人顶在了墙上,阿芳仍然发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年轻人的手在阿芳身上摸索着,阿芳一把抱住了年轻人,男孩感觉年轻人就像一只百足虫一样,他的脑海里,到处都是年轻人上下乱动的手。男孩从那个小窗口下来,一级级住下爬。然后,男孩开始奔跑,男孩越跑越快,他像一把小剪子一样冲向黄昏,把一堆黄昏给撕裂了。就像是多年以后的可可,穿着旱冰鞋滑行在这个县城一样。

男孩在上课的时候,脑子里仍然晃动着那双手,那双上下乱动的手。男孩有一天站在了电影院门口的那棵幼小的法国梧桐树旁,对梧桐说,阿芳怎么可以这样,阿芳怎么可以这样呢。男孩仍然去偷偷看电影,直到有一天那儿的一扇窗被封死,男孩无法再进入电影院的内部。那是因为,男孩对别人说,他可以看到免费的电影,可以看到一个叫阿芳的女人和一个年轻人在电影院里干事。当许多人笑着向他围拢来,一定要他告诉他们关于阿芳的细节的时候,男孩才吓坏了。他突然觉得这些人都那么可恶,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有一天,老师把男孩叫到办公室里,两个满面笑容穿着呢制服胸前插着钢笔的人,问了他一些问题,并且迅速地在纸上记录着。男孩一直看着墙上的毛主席像,由于墙壁受潮的缘故,毛主席像的一角明显地泛黄了。男孩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后来他出汗了,他一下子说了许多话,把什么都说了。然后他跑出办公室,跑向操场。他不知道自己在操场上跑了几圈,反正他跑累了,他看到许多同学都在诧异地向他张望着,并且指点着什么。这让他有些愤怒,他对着他们吼,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想要干什么?!

念好像睡着了,她半躺在纪的怀里,一动也不动,连睫毛也没有抬一下。纪轻轻搂住了念,纪觉得念有些像孩子,纪的心里一

点杂念也没有,只是搂着念。纪轻声问,念你睡着了?念支吾了一下,念说没睡着,但是很想睡,你接着讲吧。纪就开始接着讲。其实纪很快就把结尾讲完了,纪把结尾讲得很潦草。纪说阿芳突然被挂上了一双破旧的鞋子出现在大街上,她穿着花衣服笑吟吟地在豆腐店里卖豆腐的样子已经不见了。那个年轻人,突然被剃了头。他们都在心里寻找着一个神秘的男孩子,他们抬头望着天的样子,像是要把天望穿。总之,阿芳和年轻人像鬼一样生活着。终于有一天,人们发现了阿芳和年轻人,他们在老鹰山的一棵树下躺着,身边放着一只打开的瓶子。瓶子里溢出了刺鼻的气味。他们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望着天空。这是一件令县城里的人足足谈论了一个月的事。据说阿芳的老公从部队赶来了,在阿芳的墓地前一站就是一个下午,像一枚钉子一样。纪讲的故事潦草收场,但是纪的故事是完整的。纪惊奇地发现,并不热爱说话的自己,竟然讲了那么一大堆话,像是吐出了一地的瓜子壳一样。念在纪的怀里动了一下,抬起了头,微微睁开眼睛,像睡不醒的样子。念说,那个男孩就是你对不对?纪点了一下头。纪和念走出电影院的时候,念拉了一下纪的手指头。念拉的是纪的中指,念说,谢谢你给我讲故事。那个时候已经是黄昏了,纪被拉住指头的时候,有了许多感慨。他发现自己有些喜欢上了棉纺厂女工念。他们走出了电影院,走进这个县城的黄昏里。电影院前有人走过,也有自行车驶过,他们都没去看纪和念一眼。纪和念走出电影院的样子,就像夫妻双双要到朋友家去吃饭一样,锁上门,离开家。

几天以后纪又去了胜利电影院。纪想今天会不会碰到念?纪走到电影院门口的时候,看到了念。这一次念穿了一套黑色的棉布裙子,她的皮肤很白,所以看上去念就是一个黑衣美人。念就站在那棵法国梧桐树下,用那双纤秀的手抚摸着树上的一个疤,就像抚摸陈年往事一样。念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白牙。念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等了你好多天。纪也笑了一下,纪用无声的笑代替了和她打招呼。纪仍然打开电影院的门,两人大摇大摆地进去了,他们连门也没关。没有人去关心他们,没有人去关心这个白天有人打开了电影院的门。路人们肯定以为,这两个人一定是文化局或是电影公司的,来看他们的业已废弃的产业。

念跟着纪走进了电影院,走进昏暗的空间。她忽然皱了一下眉头,她说,纪你看看我们的电影院怎么这样脏,到处都布满了灰尘和蛛网。纪也皱了一下眉头,因为他不习惯念说这个电影院是我们的电影院。电影院是国家财产,怎么变成我们的了。所以纪没说什么,纪想脏就脏吧,有什么关系。但是念却接着说,纪,不如我们来搞一次卫生吧,我们把电影院打扫干净怎么样。纪想了想说,如果你一定想搞,那么我和你一起搞。

纪和念借来了皮管,借来了扫把和拖把,他们开始光着脚丫用水冲,用拖把拖。一连一个星期,他们都在电影院里干着活。有些人过来看,都说这个电影院是不是又要派上用场了。念说是的,电影院要租出去了,给一家服装厂租去了,马上要改造成厂房的。纪和念打开着门搞卫生,一个星期以后,电影院里没有了灰尘,没有了蛛网,很干净的样子。他们还把台上的幕布取下,换成了一块棉白布。最后一天他们把门关上,坐在干干净净的椅子上歇息。

纪说,我们累了一个星期了,一分工钱也拿不到。念说,累一个星期有什么关系,我们以后可以安安静静地在这儿坐着,我可以在这儿听你给我讲故事。纪说,我没有那么多的故事,再说我这个人不适合讲故事的。念说,你上次的故事不是讲得很好吗,我就喜欢听这样的故事。纪就无话可说了,纪总觉得要讲些什么来打破这样的宁静。纪想起了他看了八次的那场电影《卖花姑娘》,纪就说,你有没有看过《卖花姑娘》?那个花妮和顺姬多苦啊,她们要给地主还债,要为母亲治病,所以她们就要去卖花。她们的哥哥被地主抓去坐牢,妈妈被地主踢倒,含恨死了。双目失明的妹妹顺姬又被地主推进山沟,姐姐花妮历经了磨难,终于等到了当上革命军的哥哥。他们重逢的时候,悲喜交加。念,我好像又听到花妮在唱卖花歌了,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眼睛并不大的漂亮女演员。那个演员叫洪英姬,现在一定成了一个老太婆了,但是那时候她那么年轻漂亮善良,她让我流了许多眼泪。念说,花妮虽然可怜,但是我们就不可怜吗,我们就活得舒心吗?念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气呼呼的,这让纪感到有些奇怪。纪在黄昏的时候和念告别,纪说,我要回去了。念拉了一下他的手指头,念好像有些喜欢拉纪的手指头。念说,今天晚上再来这儿给我讲故事好吗,我要听你给我讲故事。纪想了想,他想不起来自己还有什么故事好讲,但是他最后还是点了一下头,他至少还可以给她讲讲卖花姑娘花妮。念说你先走吧,我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这儿多安静,这儿像一个天堂一样。纪转身走了,他听到念一直在念叨着什么,纪没有听进去。纪打开门,又合上门。外面已是黄昏,但是光线比电影院里强多了。他先是在法国梧桐树下站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他爱上了这棵梧桐。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个滑旱冰的少年,少年从他面前经过,又停下来,向他滑来,在他面前停住,看着他,说,爸,你在这棵树下干什么,你有些莫名其妙。

纪想要发火,他认为儿子可可是不可以说这样的话的。但是他想不起来该怎么样发火,这个时候可可已经一转身滑远了。

纪是步行回家的,走到离家不远的弄堂口时,他看到了老婆梅。梅穿着一件宽大的汗衫,汗衫上印着她以前没下岗时的厂名。她正拉住一位年纪稍大的女人问,大姐,你说我们这个县城会不会被水没掉?那个女人温柔地捋了捋梅的头发,梅的眼神里有一丝绝望,女人好像在安慰着梅。这时候纪却真正绝望了,纪抬头望了望弄堂口的那座高楼,那是这个县城的财税大楼,一共有十七层。纪想,如果从十七层上跳下来,那么一定会像一只鸟一样,有飞的感觉,耳朵里会灌满呼呼的风。纪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晚上梅又躺在床上问纪,梅说,纪报纸上都说了,今年可能要闹灾,你说我们这个县城会不会被水没掉?纪静默了一下,突然坐直身子对着梅吼了起来。纪不知道自己吼了些什么,纪只知道,自己发火了,自己不想再听到如此无聊的话。梅显然是受了惊吓,她开始哭了起来,她的头发蓬乱着,皮肉耷拉着,她已经不是一个年轻女人了。她是一个臃肿的、不太令人注意的女人。纪有些后悔了,他不该对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吼。纪一翻身睡下,这时候念的笑容跳进了他的脑海,念向他招了招手。念一招手,纪就睡不着了。半夜的时候,纪披衣下床,纪听见梅粗重的呼噜声,纪就皱了一下眉头。纪走出家门很远了,好像仍然能听到梅的呼噜声。

纪看到了念。念仍然站在法国梧桐树下。很远的地方亮着一盏路灯,光线斜斜地投过来,让念看上去有些单薄和苍白。念手里拎着一只硕大的纸袋,念仍然笑了一下,去拉纪的一个手指头。念用了一下力气,让纪感到些微的疼痛,疼痛从手指头的神经末梢传到纪的脑部,但是却让他的心脏也痛了一下。他们没有说话,进了电影院。

这一次他们不用在椅子上垫报纸,因为他们的电影院是干净的。念仍然像上次一样,倚在纪的怀里。念说,你今天给我讲一个什么故事。纪想了想说,我想不出来我可以讲什么故事了,我不太会讲故事,要不我给你讲一个黄色的笑话。念拍了拍掌说,好呀好呀,黄色的也没关系的。纪就开始讲,纪其实讲得并不生动,但是总算还是表达完整了。纪说有一头白色的母狼,去一个地方。在第一个岔路口碰到了一头黑狼,母狼问路,黑狼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除非你让我搞一下。母狼就让黑狼搞了一下。母狼继续走,又到了一个岔路口,碰到一头黄狼。母狼问路,黄狼也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除非你让我搞一下。母狼就又让黄狼也搞了一下。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母狼要生产了,现在要问的是,母狼生的小狼应该是黄颜色的,还是黑颜色的?纪说,你猜一猜吧,你把答案告诉我。念就开动脑筋想,念想的过程中,纪感到寂静之中忽然有一些外来的力量,让他感到害怕。念想了好久也没能想出来,念说,那你告诉我,究竟是什么颜色的。纪笑了,纪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除非你让我搞一下。

念大笑起来,她的笑声在电影院里回荡,让纪有些害怕。纪捂住了她的嘴,纪说,轻点你轻点,让电影院外面的人听到,还以为这儿闹鬼了。念突然脸色一沉说,你知不知道,我就是鬼啊,我是一个女鬼,我是一个冤死的女鬼。纪的脸一下子白了,但是他不相信念是一个女鬼,因为念的身体是热的,而且他能听得到念的心跳。鬼能有心跳吗?纪只是被念的这句话吓了一跳。纪有些后悔在半夜三更的时候跑到电影院里来了。

念变戏法似地从纸袋里掏出一瓶酒和一包牛肉。念说,今天我们一起喝酒吧,念又变戏法似地掏出两只高脚玻璃杯。纪听到了

酒倒入杯中的咚咚声,纪看到一只白皙的手伸了过来,手中举着一杯酒。月光很好,月光隐隐漏进来,月光下纪看到了两只安静的淑女一样的酒杯,两只酒杯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纪是不太能喝酒的人,但是他把杯中的酒喝尽了,并且咂了咂嘴。念说,现在开始,你给我放一场电影吧。纪说怎么放,念说用嘴巴放啊,你用嘴巴解释,用嘴巴放片。纪说这有什么意思。念说这怎么就没意思了?念的眼光斜斜的,有些意乱情迷。念说,我有一个同学在建设局工作的,他告诉我,明天,就会有一队人马开到这儿,明天,这座电影院就不见了,就要变成平地。你给我放一场电影,算是纪念吧,纪念我们的少年时代,纪念我们的相识,纪念曾经发生在影院里的故事。

纪突然感到有些惋惜。纪想这个电影院怎么说拆就拆了呢,这时候他才想起其实半年前,电影院的墙上就写上了一个大红的“拆”字。纪主要是为了自己白白在电影院搞了一次卫生感到惋惜,一个星期就白忙了,只是为了在这个晚上和一个女人能在干净的电影院里喝一次酒。纪说,好的,我给你放电影吧。

纪开始放电影,从倒片开始,嘀嘀嘀机器转动的声音,他都描绘出来了。纪说,观众进场,吵吵闹闹的,电影院顶上的大灯都开着。纪说,开始放音乐了,是运动员进行曲,然后,放幻灯,放了许多幻灯,最后出现了一个大大的“静”字。然后影片开始了,大灯熄了,观众席里有窃窃私语的声音。纪说,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开始放了,花妮受苦,花妮卖花,花妮向老百姓们哭诉,花妮的妈妈死了,花妮的妹妹顺姬被地主推进山沟,花妮找到了参加革命军的哥哥。对了,花妮的卖花歌响了起来,观众们都哭了,都开始掏手绢,都在心里痛恨着万恶的旧社会。对了,念你知不知道,我当年看八遍《卖花姑娘》的时候,流了八次眼泪,把我的眼泪都流干了。对了,念你知不知道,《卖花姑娘》是金日成亲自编剧的呢。

念一直没有回答,她将脸贴在纪的胸口。纪觉得胸口有些凉,就用手摸了摸念的脸,他发现念的脸也湿了。纪问,念你是不是也被感动了。念说没有,念说我在想,那个时候,屋顶窗口下那条小小的通道里,蜷缩着一个想看免费电影的少年。他看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偷情的场面,他害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其实他应该是一个罪人。纪的脸一下子白了,纪说,你别提好不好,你一提这事,我就难受。这事是我的心病了,你别揭我的伤疤。念说,你信不信,我就是那个女人,我化成了鬼,这些年一直都在这儿游荡着。纪闭上了眼睛,纪仍然不相信她会是女鬼,纪说,如果你就是她,你就把我带走吧,我也没觉得活着有多少快乐。

念笑了,拍了拍他的脸,念说,你也是无意害我的,我放过你吧。念站起身来,在电影院里来回走动,看上去她快速走动的样子,有些像是飘飘欲仙。纪开始真的怀疑念是一个女鬼了,纪望着从屋顶破洞里漏下来的月光发呆。纪想,怕什么,已经碰上她了,不怕什么。纪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纪说,那你的身体为什么是热的。念笑了,念说,屈死的冤鬼身体都不会冷去。纪不再说话,而是拎起酒瓶咕咚咚地灌起酒来。纪的酒量并不好,也不喜欢喝酒。纪捋了一下嘴巴,把酒瓶扔掉了,酒瓶落地破裂的声音,很刺耳地在电影院里响了起来。

念站到了他的身边,把他揽在怀里,替他拭去了挂在眼角的一滴眼泪。念把纪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前,很快,她的胸前就被纪的眼泪打湿了。纪开始哽咽,甚至是轻微的号啕。念俯下身来,吻着纪脸上的泪水,念说好孩子,我不说你了,我不怪你了,你也是一个苦孩子。纪抱紧了念,纪哽咽着,开始解念的扣子。纪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纪一寸一寸地剥去了念的衣衫,纪把自己的脸埋在念温软的胸口,纪仍然在低声哭泣着。念像面条一样软下来,她坐在纪的腿上,她让纪进入了自己。两个人在夜里颤抖,并且一起哭泣。念的头忽然朝后仰去,然后一下子抱紧了纪的头,她的指甲陷入纪脖子上的皮肤里。

纪和念就这样,哭了做,做了哭,他们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这个场景让纪想起了自己当年看到的一幕。纪始终觉得有一双眼睛,像当年他盯着另一对男女一样盯着他们。纪抱起了裸体的念,纪把赤脚的念放倒在墙边。然后纪把念顶在墙上,吻她,抚摸她。纪想,多年以前的电影院里就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这时候一扇门忽然无声地打开了,一些淡淡的光线涌了进来。一个女人青色的脸出现在门口,她一步步向纪走来。纪停下动作,站在念的面前。念没有离开,也没有去拿衣服,念知道门口有了淡淡的光线,那么一定是天快亮了。念的长发遮住了自己的脸,但是她的目光仍然可以透过头发的缝隙看到一个脸色青青的女人。女人有些臃肿,头发蓬乱,还散发着一股女人睡觉后的才会有的体味。女人走到他们面前,女人凄惨地笑了,女人说,纪,你是不是嫌我老了,嫌我不中用了,才会去干别的女人。纪和念同时皱了一下眉头,他们都不爱听“干”这个字,他们都不理解他们刚才的事,怎么可以说成是“干”。女人对念说,你知不知道,我们的日子都不长了,报纸上说今年有厄尔尼诺现象,我们这个县城很快会被水淹没的。

女人走了,走向门口一堆淡淡的光线。纪坐下来,一言不发。纪觉得自己一个晚上经历了一生所要经历的事。念很慢地穿衣,梳头发。念走的时候没有带走酒瓶,念说我走了,再过几个小时,工程队就要来拆房了。谢谢你,谢谢你让我纪念了一下过去。我告诉你,我是棉纺厂的女工,我让我们厂长老婆把厂长的脸挖破了,厂长想吃我豆腐,我就让他瞧瞧我的厉害。我已经快四十岁了,但是我还没结婚,我不想结婚。男人有几个是好东西。我妈就是让两个男人害的,一个是和她一起在老鹰山上喝药死的,另一个就是你,是你杀了他们俩。

念走了,迈着不紧不慢的脚步。纪坐在安静的电影院里一动也不动。纪像一个呆子一样,想象着《卖花姑娘》,想象着当年他所看到的一切,想象着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故事。纪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纪只感觉到门没有关,感觉到有光线进来并且越来越强,感觉到有人声传来,有一些人进来了。有人奇怪地说,怪了,这儿怎么这么干净。然后他们看到了呆呆坐着的纪。他们看到纪站起身来,纪从他们身边走过,纪一言不发,纪目不斜视,纪走出了电影院。然后,纪像一个失去知觉的人一样,一脸木然地站在电影院门口的法国梧桐树下。推土机和铲车轰鸣起来,他看到墙被推倒,灰尘涌起来,看到许多工人在忙碌。他的眼睛闭了一下,像要隔断一段往事一样。他的手搭在梧桐树干上,他抚摸着树皮,他想,这棵树,不久也会被砍掉的。许多工人不再理会纪,他们想,这个人的脑子一定是有了问题了。纪站在梧桐树下,一下子觉得自己变得苍老了,像过去了十年。他想,自己的头发一定已经变白了。他想,自己用一个夜晚的时间,纪念了一段往事。

纪往自己家中走去。纪想回到家告诉老婆梅,纪想对她说,他曾经在少年时代害苦了一对男女,纪想对她说,如果不想一起过,就散吧。纪的眼前浮现出梅青色的脸,浮现出梅闯进电影院时的情景。纪突然想到,梅是一个忧郁症患者,那么她怎么可能在晚上睡得那么死,可以让他从容地半夜起床来到电影院呢。想到这里,纪才发觉,原来自己才是最笨的人。

纪一直向前走着,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凭直觉往前走。快到弄堂口了,他看到弄堂口围了一群人,正抬起头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纪一抬头,看到财税大楼上的一个人影。纪就想,一定是梅了,一定是梅了。警车、救护车都开进了他的视野。一个穿旱冰鞋的少年滑到纪的面前,看了纪很久,又滑走了。纪把自己靠在一棵树干上,他看到许多人都对一个警察说着什么,然后警察向他走来。警察说,你叫纪?是楼上那个女人的丈夫?纪微笑着点了一下头。警察说,你昨晚在哪里,居民们说这个女人一早就出现在楼顶了,你昨晚在哪里?纪说我昨晚在胜利电影院里。警察愣了一下,过了好久才说,你跑到那个废弃的电影院里去干什么,你发神经啊?纪蹲了下来,纪想如果从财税大楼十七楼跳下来,一定像一只飞翔的鸟一样,耳边能听到呼呼的风声。纪想,其实他像梅一样,也想爬到楼顶去。纪突然哭了起来,像一个小孩子一样地哭。警察说你别哭了,我在问你呢,你跑那个破电影院去干什么?纪抬起头来,他的脸上都是泪水,他很清晰地对警察说,为了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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