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了张隆确实是返回了自己的营帐之后,郭时才动身去找匐勒。在那之前,他已经将一个葫芦装满了张隆送来的好酒。顺便带上了一些属于自己的肉干与干粮,然后才出了营帐去找匐勒。
虽然说张隆和郭时有自己的私人营帐,一般的士卒也可以挤在营帐里休息,但对于需要他们运送的商品来说,想要住在营帐里未免也太过于奢侈了。所以,每天夜里,胡人们都是一大堆一起露宿在旷野里,为了被冻僵,这些胡人们往往会挤在一起。
为了防止他们逃走,除了有士兵们守卫,晚上也不会给胡人们吃什么像样的食物,多是一些稀黍米粥。
虽然天色已晚,要在一大堆胡人里找出挤在一起坐在地上睡觉的匐勒有点困难,但郭时有自己的办法——除了蓝色的眼睛和高大的身材,匐勒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那就是胡子。因为匐勒父亲已经病死,他也只是一个胡人,不懂得魏晋以来的名士风雅,留着浓密的胡须。但是那些胡须不是直的,而是卷曲的络腮胡子。
虽然卷曲的络腮胡子在羯胡之中并不少见,据说在西域大小月氏的人都有这个特点,但匐勒的胡子比起一般人随意的卷曲更加有特色。
卷曲的胡子就像是龙髯一般,假若特意去看一眼,就会在脑子里烙下刻印。
这个特点只要稍加注意就能很快地找出匐勒。
郭时就是如此,在胡人堆中挑出了匐勒。
丢下一句“跟我走”,匐勒就站起身子跟在了郭时背后。负责看守奴隶的士兵见是军中的副将带人出去,便不再阻拦。
郭时在前面走,也不说话,匐勒在后面跟着,心里却开始盘算着如何应对郭时。虽然郭时第一时间提醒了自己,让自己溜开没有被张隆当成给砍了,但是张隆肯定不会这样就罢休的。现在郭时来找自己肯定也是因为张隆的施压。
不过匐勒没有为打了张隆一顿而后悔,那小子就是该打。平时在外求生之时总被人叫做杂胡匐勒就已经很郁闷了,但谁叫自己这只部族没有什么显赫之人,又只是匈奴的别部,连到底从哪里来的这个问题都弄不清楚。被人叫杂胡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可自己绝对不能接受“羯胡”这样更加轻蔑的称呼。
直到差不多走出营地一里多之后,郭时才停下了脚步,匐勒自然也是停顿了下来。
“就这里吧。”说着,郭时接下了腰间盛满酒的葫芦,打开之后递到了匐勒手中。匐勒也不客气,这些日子不要说是美酒,想要得一口净水喝都是难事。偶尔路过山泉,张隆也只会让自己的军队打满水。被押送的奴隶们最多是在每次用饭时喝上几口汤,若是行军过程中口渴了想要喝水都是万万不可能的。
所以匐勒闻到葫芦里的美酒就急不可耐地喝上一口,但因为脖子上的枷锁还在——解开枷锁的钥匙在张隆手中,只有张隆可以打开——匐勒之时稍微喝了几口之后,手腕不能翻转,脖子不能后仰喝不到剩下的酒。
幸好人在贪杯的时候脑子总是转地飞快。虽然脑袋和手腕动不了,但腰还是能动的,所以匐勒直接就向后弯下了腰,也不怕自己被呛到。就算整个人都保持着下腰的姿势,随时都有可能被呛到,匐勒还是安安稳稳地喝光了酒葫芦里的每一滴酒水。
并没有被呛到。
然后匐勒一个鲤鱼打挺似的动作,用翻了上来,将葫芦又丢还给了郭时。
“还有这个。”说着,郭时又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用干净的布包好的肉干,递到了匐勒手中,“你们没有吃晚饭,现在肯定是饿了,喏,这个你拿出吃。”
喝了酒自然就会想吃肉,这是自然的道理。就算是胡人也不例外,接过郭时手中的肉干,匐勒便坐在了地上,撕咬着郭时递给自己的肉干。
的确是饿了,匐勒来不及细嚼慢咽,刚开始的几条肉干还故作斯文地咬上两口,到了后面直接将整条肉干都塞到嘴里,嚼都不嚼一下,就又塞入一块干粮。两腮都被挤地撑大了匐勒才十分用力地往下咽。
一葫芦酒,一包干粮和肉,匐勒就以分卷残云的速度消灭一空。然后也不从地上做起来,而是将屁股挪了一挪,背对起了郭时。
“好了,酒也吃了,饭也吃了,肉也吃了,郭将军你也应该动手了吧。”
匐勒就这样说道,头却还是高昂着。
郭时只是觉得好笑。
“哈——原来你以为我是来杀你的?”
“难道不是吗?又是送酒又是松肉,接下来就是送我一个死,对吧。我知道张隆那种人绝对不会放过我的,郭时你虽然答应了郭敬要照顾我,但你只是一个副将而已。张隆铁了心要杀我,你也没有办法抵抗。只能是亲自动手,这样还能让我死之前吃到酒肉,也不算是违背了你伯父的要求。”
“原来如此,所以说你已经知道了跟着我来也还是死路一条,但还是来了。”
“嗯。”匐勒点点头,“这里也还没有出上党郡,我在洛阳行商的时候,听人说‘狐死首丘’,我这也算是没有客死异乡——”
不过匐勒不喜欢这种气氛。
“动手啊?磨磨蹭蹭地如果我改变主意在这个地方跑掉了你要怎么回复张隆?避免夜长梦多。”
但匐勒这次是想多了。至少这一次,郭时不是来杀他的。
“放心好了,张隆虽然不是个君子,但至少不是个小人,虽然你趁机偷袭了他,让他在众人面前丢尽了面子。但张隆没有因此就要我来杀你。他还是个有骨气的汉子,他只是让我来找你,约定好了明天和你摆开阵势打一架。”
“……只是这样而已吗?”
思考了一下之后,匐勒站了起来,“那样我也拒绝不了吧。反正郭时你肯定替我答应下来了,也不会让我逃走的。”
“说得对。从这里到出太行山大概还有一天半的路程,其中岔路甚多,虽然匐勒你也是上党郡人,但大多都是走水路先到邯郸,不会走陆路。如果在这里让你逃走不就是把你推到了这个群山之中,在我看来与动手杀你无异。就算是你想要逃走,至少也得等我们到了野王之后。那里是司州的地界,毗邻洛阳,你想到哪里去都比较方便。但目前,如果你让张隆丢了面子,又不让他把面子给夺回来,匐勒你可能连野王都走不到。”
郭时当然不是为了自己能否讨好上司所以故意夸大其词了,匐勒脑子转的也很快,马上就分析清楚了状况。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我都要和张隆再打一架喽。”
“你能理解再好不过,但是也不仅仅是打一架这么简单。明天你和张隆打的时候,千万不要再像今天这样用全力去打。”郭时很清楚,张隆虽然是从雁门战场上下来的将军,但也绝对不是匐勒的对手。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匐勒做佃农的样子,郭时肯定会以为匐勒出门在外不是行商和务农,而是做了某个司马王的属国兵。
“张隆只是要个面子,他肯定不会要你性命的。明天你尽量收力,多少挨打了几下就求饶,张隆一高兴也就不会继续下去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匐勒摇了摇头。
“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吧,如果我输了,张隆不会那么简单放过我的。面子这种东西丢起来容易,捡起来难。郭时你肯定还有事情没有告诉我。”
“……嗯,其实,张隆还说了如果你明天能打赢他,他就再送些好酒给你。”
那如果输了呢,匐勒又继续逼问,郭时想要搪塞也没有机会,只能和盘托出。
“就算是你输了,张隆也不会难为你,他只要你给他牵马而已。说实话,能给张隆牵马,偶尔还能多得几口水喝。你也没有必要非要争一口气,张隆嘴上说不管输赢只要你愿意迎战,他都不会再责罚你——但张隆那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你是没有看到,他肯定不想再输给你一次。如果你再让他丢面子,那就算是我也保不住你。”
没有必要处处都争强好胜,那样只会处处立敌。匐勒也算是走了一些地方,见识的不算少,这种事情就算不知道,被郭时这么一点明也该开窍了——这种想法只是郭时一个人的瞎想。匐勒没有点头认同,而是从那双显得狡猾无比的蓝色眼睛中透露出一抹狡诈的光。
“从小我爹就和我说,我们胡人和华夏之人打交道一定要听你们的,因为我们胡人空有一身力气,但头脑简单,做事往往漏洞百出。”——可,匐勒说这句话仅仅是为了反驳这句话。
“但是我从来就没有听过我爹的话,不论是离开武乡去洛阳行商,还是去雁门做佃农。我都没有听他的。而且——”此刻,匐勒停顿了一下,“你刚才给我送的酒还挺好喝的,既然张隆要送我酒,我自然不能够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