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你这一生,可曾为了什么事后悔过么?
有时候你做了一件事,觉得无足轻重,你也不过就是犯了一个错,误了一个人,没什么过不去的。可是后来你发现,那是你这一生之中,最不该走错的一步。
为此,你可能要用余下的一生去弥补。
事情该从何处说起呢,或许要从很多年以前,那时候我还是个少年得意的浪荡子,年少有成,身居高位,或许是因为太过得意,惹下了不少仇家。
不过我未曾把他们放在心上,因为我有的是钱,钱这东西,我一向很喜欢,因为它总是比其他东西都好用的多。
那时候的世道就是如此,每个人的人头都标好了价格,上到一国之主,下到街角的乞丐,只要给的钱够多,便不愁没有人肯做这笔买卖。
我的人头自然也算在其内。听说侠累出价黄金一百溢,来买我的人头,倒也算看得起我了。
我与侠累素来不睦,说到底是利益和政见不同,所谓政见,其实也可以归根于利益,唯一棘手的是,他不禁位高权重,还是国君的亲舅舅,靠着这层关系,我便输了半头,在多次刺杀他未果后,我不得不四处逃亡。
你问我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不可?(笑)我想你怕是没有过不共戴天的仇家,所谓仇人,有时候就像你身上的一个恶疾,见之糜烂,闻之恶臭,还时时刻刻有要你性命的可能,让你一刻也无法安睡,如此仇敌,又怎么能跟你共存,我对他而言,怕也是如此。
我苦于找不到一名出色的杀手,韩相府邸戒备森严,能杀掉他的人必得有万夫不当之勇。
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人,他叫聂政。
他们说他以前杀了人,避难到此。
他们说,他家中日子过得很穷。
穷,诸位觉得贫穷是错么?不,贫穷不是错,穷是一种苦,一种无端的罪过,而人们歧视这种罪过。
你看,这世上总是有这样荒唐事,你未曾做错什么,可依然会被众人鄙弃,你纵使日日行善积德,却还是会遭人嫉恨,好在,我并不清贫,甚至可以说相当富硕。
我第一次见到聂政时阳光很盛,他在街头站着卖肉,额头和鼻尖上都沁出汗珠,他皮肤略黑,浓黑的眉舒展着,大笑时会露出左边一颗虎牙。
这样的人本该无所忌惮的,活在这世间的日头底下。
我开始与他结识,找他喝酒,说来也怪,我同他喝酒时总是格外放松,仿佛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人,终于得以脱掉所有的黏答答的衣物,光溜溜大刺刺的平躺在火堆前,毫不遮掩,我心心念念追求的安宁,居然在一个落魄的屠夫这里寻到了,真是有些可笑。
他有一个姐姐,不过她似乎不大喜欢我,每每我来找聂政喝酒,她对我都没什么好脸色。
也是,我这样的人,确实没什么值得让人喜欢的地方,也就聂政这样心思简单的人,看不出混杂于水流中的污泥,闻不到包裹在皮革深处的糜烂。
我说想请求他帮忙杀一个人,他答得倒也干脆,他说老母尚在,不能远行,此生,他想看着老母亲安详晚年,看着姐姐嫁做人妇。
我便一笑了之,不再提及此事,照常同他喝酒,我喜欢同他喝酒,可他却没以前那么自如了,仿佛欠了我什么似的。
你看,他就是那么简单,其实他何尝欠我什么?他不曾收过我的钱,还每每准备酒菜与我畅饮,却仿佛受了我莫大的恩惠,他实在是个傻人,我便不常往他那去了,彼时,侠累正在四处寻我,我的贴身伴读已经殒命,我不得不再度躲避。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日,聂政突然来找我喝酒,那天是他母亲离世的日子,他喝了很多酒,我从未见他如此伤心,他说他其实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他的家人能够堂堂正正的活在这个世上,我亦苦笑,当此乱世,堂堂正正的活着是何等奢侈,纵然富贵如我,又何尝不是遮遮掩掩,明枪暗箭的躲藏着过活。
他说,以后会好么?
我说,谁知道呢,我们大抵是看不到了吧。
他默然无语。
那日我们喝了许多酒,我从未喝的如此畅意,以致之后的两天,我都在床榻上没能起来。
还是聂政的姐姐先找到了我,此时我正在仆人的搀扶下喝醒酒汤,她面色惨白的看着我,目光尽是怨毒,仿佛要吃了我一般,我问她何事,她也不说,只是留下一封书信后便转身离去。
那是聂政两天前留给我的书信,他说他已动身去了侠累的府邸,他说天大地大,侠累已死,以后望我能光明正大的活着。
我的脑子轰的一下,跌倒在塌上。
后面的事诸位应该都听说了,聂政独自一人仗剑闯入韩都阳翟,以白虹贯日之势,刺杀侠累于阶上,继而格杀侠累侍卫数十人。因怕连累与自己面貌相似的姐姐聂荌,遂以剑自毁其面,挖眼、剖腹自杀。其姐在韩市寻认弟尸,伏尸痛哭,一头撞死在聂政尸前。
我误了一人,此生怕是赎不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