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忽两月,中间只有大嫂来看过我几次,小九和小十来拉我去花园转了几圈。这日春光突然明媚,我待要叫丫鬟理理屋子,太太屋里的秀菊来说让去太太那儿。
原也没别的事,说是大姐要接我过去玩一日。
我大姐的婚事是我娘亲自订的。许的是太医院院使家的公子,院使是四品官,可大姐出嫁时,我爹也不过从四品,算是门当户对。更好的是大姐夫未满三十中了进士,如今在翰林院做个编修,日子甚是写意。
太太派了几个家丁、嬷嬷跟车,加上我的丫鬟,也是一长串车子了。奇的是只我一人出门,小九和小十并没有跟去。我懒得多想,最近昏昏沉沉,无所依从。
我大姐还跟着公婆同住,路口过去一个小小院落,内里分了五进,后面一个花园子,也有几丛竹子,也有个水池子养着鱼,也有个亭子可以喝茶,和我们家是不能比的,但她家人口少,并不拥挤。大姐早早在门口迎着我,先带着我去给院使夫人请安,寒暄几句,就带我去她的院子。院使夫人再三让我吃了饭再去,我含笑应了。
大姐的院子我来过几次。一间正房,两间厢房。正屋是大姐夫妻住着,厢房是大姐的孩子们住着,余下几间偏房关着门,旧年听说大姐夫一个丫鬟成了姨娘,就在偏房住着,大姐不提,我们姐妹也不问。未进院子就见一个大腹便便的妇人赶着来扶大姐,口口声声叫奶奶,想来就是那个姨娘了。
大姐见了她也笑逐颜开:“我的姑娘,这天还冷着呢。”又骂小丫头:“怎么这么没规矩,你姨娘怀着身子呢。”
小丫头跪了回道:“奴婢劝了再劝,姨娘定要出来。”
那姨娘脸上就不大好看,她本是个容长脸,颜色是不错的,可惜有些麻子,脸色变了几点麻子的颜色都深了些。
大姐又骂:“不识抬举的东西,这么说倒是姨娘委屈你了?”
小丫头不敢回嘴,只不停磕头。
那姨娘只好道:“是我不好。喜鹊一直说我来着,奶奶饶了她吧。”
大姐拉着姨娘道:“你也太好性了。如今你也是半个主子,也很该自己端起来才是。”
那姨娘诺诺应了。
大姐的屋子不是很大,摆设得很是精巧。窗下摆着花梨木的书桌,桌上铺着卓围,上面满绣着诗文,又一个笔洗,里面养着两条小鱼,架子上摆着前朝玉器,墙上没挂字画,只用墙布蒙着,一个景德大缸里插着满满卷轴。我便问:“姐姐的字画怎么不挂起来?”
大姐摇手道:“怎么敢?这还是前几日天气好拿出来晒晒未放回去的。挂出来还不被我那几个猴崽子撕了。”
大姐婚后连生了三个哥儿,实是调皮的紧,我又问:“哥儿们呢?”
大姐就道:“今日我存心要和你说几句心里话的,让人带出去玩了。”
我看大姐脸色肃穆,心中七上八下,惶恐不自安。
丫头们摆上瓜果茶水径直就退下了,大姐又拉着我进了里屋。
我揣揣坐了,心中发颤。
大姐看着我的样子,叹息了一声:“我们家虽不是公侯世家,也不是没名没姓的人家,姑娘怎这样胆小。”她摸了摸我的头发:“夫人在时,那样的洒脱气概。。。。。。。”
听大姐说起娘亲,我忍不住哭了:“我如何比得娘?”
大姐扔了块帕子给我:“怎么比不得,你爹一般也是朝廷栋梁,你娘是天潢贵胄,你一样是凤凰蛋一样捧着长大的,做什么就这么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我的姐姐,你也得自己立起来才好。天长地久,世间谁能靠着谁一辈子不成?”
我听大姐这话里有话,茫然抬头道:“姐姐,我年纪小,您千万教导我。”
大姐看着窗外,她里屋窗户俱装的是玻璃,隔着两层都能看到院子里的树已经发芽,嫩绿枝丫舒展,春风吹拂,迎风而动。
她慢慢说道:“三舅舅家又出事了。你大表哥跟着人做生意挣了点银子,路上被人劫了。好容易央人捎信回来,他家老二去接,老二自己路上病死了。”
我一时间听不清大姐的话,只问道:“大表哥也会做生意?”
骤然警觉二表哥没了。
半天才感到大姐掐得我生疼。翡翠在埋怨大姐:“姑娘怎么就这么直冲冲的说了?我们小姐本就身子不好。”
我抬手拭了拭脸,居然满脸是泪,衣襟都湿了。翡翠唤人进来帮我更衣,大姐不好意思的说:“刚急了点,泼了你点子水。”
我也没心思和她拉扯,换了衣裳呆呆坐着。
大姐过来抱着我:“妹妹,可还记得二表弟的模样?”
我诧异看了她一眼,提这个做什么。可恍惚间真的就记不起二表哥的模样。幼年我们兄妹们是经常在一起玩耍的,二表哥性子比女孩子还温柔,只有他乐意陪着我们看看花、看看鱼,长了几岁后,二表哥就不大进后院了,日日在书房苦读,我们也就没见过几次。
大姐又道:“咱们和二表哥也好几年没见了,你大姐夫去看了几次,说是日子苦些,也不至于没饭吃。你大表哥是个要强的,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吵着要和人跑买卖去,唉”
我朝并不歧视商贾。我家祖上就是商贾,做的纱线生意,至今仍有许多铺子,不过都是族人在经营,爹爹是从不过问的。可外祖家原是世袭的一等公,还出过皇后的显赫大家,后世子孙跑起了买卖,总不算是什么好事。
我茫茫然想着,这以后让我怎么办呢,大表哥害死我了。我以后怎么办呢?娘早早给我们寻了亲事,无非是怕我们年岁大了找不到好人家,自太宗立朝,就令天下女子年满十八不嫁者由官媒婚配,虽权贵之家不得免。
“事到如今,妹妹也莫要伤心了。”大姐的声音有点冷淡:“你纵然和二表弟情深意切,到底是没成亲的,我们家也没做姑子的小姐,我劝你也莫要糊涂,家里不少你一口饭吃,哥嫂也不是刻薄的人,可你总得有个了局吧。”
“姐姐!姐姐救我。”我扑在大姐身上,揉皱了她的衣裙,裙子上的玉饰扎得我手生疼,我不要做姑子,更不知道以后自己怎么办。
大姐推我起来:“我的小姐,我说这么一大篇子话是为了谁。实话与你说了吧,太太呢,眼看着大哥是不成器的了,巴望送你进宫做个贵人好看顾家里一二。不怕你多心,你自小是个糊涂的,那宫里是什么去处,连个宫女儿都不是好相与的,我看你是去不得的。你大姐夫是个说不上话的,二妹夫给你看了几个人,爹爹只说高攀不上,怕是嫌人家都是纨绔。你四姐夫今年不是做了会考官么,看中江南来的一个举子,才二十光景,家里没什么根基,学问是不错的,如今放了榜是取中第十一名,也算得少年才俊了,爹爹也没什么话说,看是愿意了。我让你大姐夫也去打听了,那孩子岁数不大,为人极忠厚,可惜家里是庄户,又是寡母,怕是不大好相处。”
我想姐姐妹妹们都许的是官宦人家,偏我许了好人家,好人家就败了,如今更要沦落到庄户人家里,止不住的泪不停掉下来。还不如和五姐一起入宫呢,人人都说我长得美,我不信自己博不到一点宠爱。五姐进宫才两年如今都是芳华了,我怕还不能做个妃子呢。
大姐看我不出声,又道:“你莫打那些糊涂主意。你看我们家,也算不得不疼儿女了。可这么些姐妹,独我嫁的最安逸。公婆良善、夫君年岁人品也好,这多年才有个姨娘,还是他自小的丫鬟。老二不用说,前房的孩子多,姨娘也多,又是个武将,日日提心吊胆。老三的福气好,本来嫁的是寻常宗室,渭北侯无子过继了三妹夫,她如今是侯爷夫人了,你看她回家可有点笑容儿没有?老四是个外强中干的货,四妹夫疼人,更疼自己亲娘,她天天给个妾婆婆使唤,被多少人耻笑?老五不用说了,你光看着年下的赏赐,可见着她人?太太进宫去看望,也不过远远磕个头。老六和你才差了三个月,这就要嫁了,你自己心里还要有个打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