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庄子《庄子·养生主》丁不为牙齿相互在打架。裤兜里的手机也莫名地窣窣抖动,正和着磕牙的轻微的哒哒声。他勉强咽了口唾沫,好让自己轻松些。街上零星几个人行色匆匆。对面小区的大门缩进树影里,只剩下个黑乎乎的洞。他摘下眼镜,撩起衣角,擦了擦镜片重新戴上。黑洞并没什么变化。他掏出手机看了眼,离约定的时间还差两分钟。他又摘下眼镜,想起刚才擦过,于是再戴上。
一对雪亮的汽车大灯毫无防备地扑面而来,伴着油门的夸张噪声。他把眼镜取下来,装进衣兜。这辆从黑洞冲出来的白色轿跑里坐着一对正嘻哈说笑的年轻男女。随着车身掠过,他冲车屁股打了个恨恨的喷嚏。意识立即回归,把他的眼光扯回对面的那个黑洞。
时间似乎被接近午夜的冰冷气温凝滞住了。身上的加绒卫衣硬邦邦的,硌着肉疼,牙齿连带着脸上的肌肉都已经不听使唤。口腔里发干,他还是不死心地试了下吞咽动作,可喉头只发出一个奇怪的“咕”声,来回应大脑指令。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这个时候,约的人该来了。
他把眼镜取出来戴上,世界又恢复了朦胧与温柔。
二十三点三十五分,约定时间已经过了五分钟。他收回酸涩的眼光,不再直勾勾地盯着对面,而是掏出手机开始频繁看时间。手机屏亮得格外扎眼,使得显示的时间也恍惚不定。他决定等最后五分钟。坚持不一定能换来惊喜。他四下扫视一圈,周围死寂,连半个人影都没有。深秋的夜风已经非常锋利,削下的枯叶成堆。他摘了眼镜,揣回胸兜,转身向停车场走。“嗨!就走吗?”一个女声从耳后传来。
他忙回头,那女人站在他之前站的地方,风从她背后推着她,长头发被卷起来,支棱成一张颇具动感的大网,脸被网在里头,与对街的那个黑洞重合,像冗长隧道尽头的一个小白亮点。
他下意识地去摸胸兜里的眼镜,半途放弃了。“嗯!”
“不等了?”
“太冷!”他说完,手从裤兜里拔出来,把攥得发烫的信封直直地伸向她。女人“哼”的一声,并没有接。他皱了下眉,收回胳膊,不再说话,然后转身继续向自己的车走去。身后传来不紧不慢的高跟鞋“咔哒”的声响,她跟过来了。他没回头,按下遥控器,车子的应答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十分尖锐。他拉开车门停住,用手隔着裤子捏了捏信封,觉得应该向身后的女人再确认一下。他掏出眼镜戴好,努力调节脸上的笑意,刚回头,脑袋猛地一沉。他身子矮了下去,软软地栽倒在车门边。
丁不为其实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他的身体有些不受控制,极快极诡异地在不同场景穿插转换着,生硬,没有过渡。这让他有些难受。几乎每个场景都同时发生着惊心动魄的事,而所有事都与他相关,的确很受伤。
他在地铁上,看到几个混混围着一个眼镜男,地铁里并不拥挤,这几个人聚成一堆,多少有些吸引他。直到看见其中一个扒手,熟练地贴上眼镜男的西装口袋,他才意识到:小偷!他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喊着冲过去。突然发现自己竟变成了那个眼镜男,被小偷儿们左推右搡着,从眼皮子底下掏走钱包。他奋力反抗、呼救,可乘客们全低头看着他们的手机,并不关心周围发生的事。挣扎中,他看见一把刀,一把手术刀,3号不锈钢刀柄装着11号小卡槽刀片,在他眼前示威似的晃了晃,刀尖是红色的,确切地说,有红色的液体顺着刃口向下淌。
惊骇之下,他转身冲出地铁,不知道身体到底哪个部位受了伤。身后的脚步声伴着凄厉喊叫追来。他拼尽全力地奔逃,手脚并用,三两下蹿出地面,一跃跳过路中央的白色隔离护栏,奔向马路对面去。过了马路,进了小区大门,便是他熟悉的地方——算是家吧。
“嘭!”
“吱——”一辆货车撞上了什么,然后紧急刹车。
他感觉到自己突然间飞上半空,再重重摔在沥青路面上。好一会儿,货车司机骂骂咧咧地走过来,踢了他一脚:“妈的,真晦气!”然后,似乎不解气,司机又踹了一脚,他翻滚着身子落在路边的草棵里。司机又朝他啐了口:“呸,倒霉的黑猫!”车开走了。
货车司机的话让他有些发蒙,倒并没觉出疼,只是在低头掸身上灰时,发现有毛乎乎的爪子掠过一身油黑的皮。自己真的是只猫,倒霉的黑猫!
“喵!”他长嚎一声。跳起来想继续逃,一条后腿却被什么死死拽住,随后身体悬了空。
“蝌蚪怎么能长腿呢?”
“太难看了”顺着声音,他扭头看见一双充满厌恶的眼睛,是个七八岁的男孩,正提溜着他的一条腿晃荡,脸因愤懑而有些扭曲。男孩蹲下身子,随手把他甩在地上,他感到窒息,瞪大眼徒劳地开合着嘴巴。男孩身边有个大肚子玻璃罐头瓶,小半瓶水里浮游着刚刚长出后腿的蝌蚪。瓶身反射出他躺在地上的模糊身影,一只黑乎乎的蝌蚪,两条尚未发育完全的小细腿无助地抽搐着。
“叫你们长腿,叫你们长腿……”男孩喃喃低语着,把瓶里的蝌蚪全倒在地上,看着水慢慢被土地吸收,只剩下那几只带腿蝌蚪大张着嘴,发出“咕,咕,咕”的窒息呻吟。男孩子饶有兴味地盯着他们,然后捡起根枯树枝,很有耐心地逐一把它们揿进土里。他惊恐地看到那根树枝向自己杵过来,极力抬起头,想顶开棍头,可惜最终只在上面留下些腥黑滑腻的黏液。
他陷入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耳朵却听到自己手机在大声唱着梦想之歌。
I will run,I will climb,I will soar.(我奔跑,我攀爬,我会飞翔。)
I'm undefeated(永不言败)
...
Dream it possible(梦想成真)
...
Yeah I believe it(哦,我相信)
...
他恼怒地掏出手机,屏幕刺眼,那是一个来自阿根廷的陌生来电。
“阿根廷?”他有些好奇,摆正自己的身体。这是被那根要命的树棍戳到地球的另一端了吗?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发出声“咕”,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咕”的声响,此起彼伏。手机不甘地继续唱着“Dream it possible”,可他觉得,梦想真是个噬人陷阱。巨大的、无所不包的黑洞,里面充满了不确定的暗物质。
他不明所以地陷进去,能看见自己不确定的犹疑。
“你好,是丁不为同学吗?”一个女人的声音,还好讲的是中文。“我是!请问您是?”
“我们见过,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在校园招聘会上。”
“喔,不好意思!有事儿吗?”
“想确定一下签约的事。非常期待我们能成为同事!”
“呃,十分抱歉!我恐怕无法为贵公司效力。”
“那真是太遗憾了!我们是外资医疗机构,无论待遇还是软硬件条件都有优势,可以最大限度地帮助年轻人实现梦想。你要知道,机遇与挑战是对有准备的人最慷慨的馈赠。”
梦想!是的,梦想!
眼镜呢?他下意识地去挖胸兜,完全记不起眼镜究竟是架在鼻梁上还是揣在衣兜里。却把大喊梦想的手机又扯拽出来。
电话里头的女声质问:“你怎么回事?我就在小区对面解牛饭庄门口,都等半天了。”
“我也一直在等啊……”他有些茫然,眼镜在低头间滑向鼻尖。他看清手机屏幕右上角的时间,十二点四十七分。这个时间本该午睡,是的,记忆突然叩开脑壳钻了进来。
他决定要去赴约。
推回眼镜,触到自己鼻尖冰冷溜滑的皮肤。“下刀,顺着桡骨向内……你怎么回事?”
“我,我,我不能……”
“丁不为,我郑重警告你,解剖课不过关,毕不了业。”作为一名西医临床专业的学生,人体解剖学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专业基础课程。可他拿起手术刀,身体就不能自控地颤抖,意识陷进一片黑乎乎的粘腻湿滑物质里,他拼命挣扎,却无处可逃。耳边响过一片“咕咕”声。全身立即起了鸡皮疙瘩,这是他应对恐惧所能做的唯一抵抗。
“不为呀!‘庖丁解牛’知道吧!庖丁是怎么做到刀刀精准、游刃有余的?你再仔细想想啊!”爷爷说起话来总是饱含哲理。以他在医学界的威望地位,本不必再操刀,可爷爷说他生来就是拿手术刀的,余生愿望就是倒在手术台边。
“可,那是解牛……”面对爷爷,他觉得自己对于手术刀的恐惧和困惑的感觉实在讲不出口。
“你要理解内涵,不能把眼光停留在事物表面!解牛解马解猫解狗,跟解人的道理是一样的嘛!”爸爸语气里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很明显,但仍然耐着性子循循善诱。爸爸是严厉而克制的,作为爷爷最骄傲自豪的儿子,他继承衣钵顺理成章。所以他认定自己的儿子也必然会和他一样传承下去,必然!
丁家的西医外科刀技始自祖爷爷,他是庚款留美的首批留学生之一。祖爷爷学成并带回的手术刀,经过几代人的继承发扬,终于造就了如今在业界举足轻重的地位。丁不为自出生起就肩负家学传承重任。他不得不把爷爷说的“庖丁解牛”通篇背得滚瓜烂熟。
丁不为感到疲累。四周一片漆黑,他不断屈伸身体摸索着向前爬。他能感知到自己又轻又软的身体在细长蜿蜒的狭小空间里行进,他加速拱动,希望能尽快开辟出条生路。头顶传来“空空”的巨大声响,整个躯体不由自主地随声音在黑暗中翻腾开来,很快就被搅出地面。他看见自己粉红透明的皮肤下血管爆凸,细长的身体被切成毫无关联的两截,各自在土里剧烈扭动、挣扎。
“啊!”丁不为惊叫着醒了!下午十四点整。在人头攒动的人力资源市场招聘会现场,他被人群挤压搓揉着,后悔不该进来,这里根本没有企业能符合他要求,不,是不能符合他家里人的要求。“三甲以上、知名、发展前景广”,这样的医院令多少仰慕者竞相争逐,完全没必要到市场招聘。学校组织的双选会上,有家国外小众科研医疗机构对他产生兴趣,甚至想要当场签了他。他压抑着兴奋和忐忑的感觉,给家里挂了征询电话,果然不同意。
“不为啊!国家培养个医学专业人才很不容易,我们得回报国家和社会。”爷爷的态度很明确。
“别只顾眼前,要考虑长远。民营外资一概不考虑!我给你选的实习单位不够好吗?为什么还要瞎折腾!”爸爸终于不耐烦了。
“可是,我……恐怕……”
“不为啊,就留在这家医院,相信你很快能独当一面!我们知道这是你的梦想,放心,家里会全力支持你!”爷爷打断爸爸,鼓励丁不为。
呵呵,梦想!
论文稿在电脑屏上微微颤动,字里行间充满嘲讽和挑逗的意味。他揿下显示器按钮,排着队讪笑的字们齐声叹息着暗了下去。毕业前一年,有两篇论文被SCI收录,丁不为有了搞学术研究的资本,可家里却因此更加认定,他有坚实的理论基础,所以更该拿起手术刀。于是他失去了再次发表论文的兴趣。
学友群里因即将提交的毕业论文而空前热闹,几个查重不通过而被通报的“老大难”跪求高手指点。记不起是谁提到他。虽然明知这算不得帮忙,但他还是成了论文代笔大神。
他的解剖课补考在即,却没法找人帮忙。
第一次拿起刀,眼前满是挣扎着两条细长后腿的黑乎乎的蝌蚪,黏稠,散发着腥臭味道。这场景异常刺激,直让他呕吐出胆汁。
手机是爸爸送给他的二十岁生日礼物,不是华为,却设定了梦想之歌的铃音,意思不言而喻。丁不为看见激昂的乐声里浮满蝌蚪,随着音量音调向他挥舞着冗余的后腿。他不耐烦地划开绿色接听键。
“喂,哥们儿你怎么回事?等多久了?”
“在线等,最迟今晚十一点交稿!”
“最后信你一次!”他不能因为下午的解剖考试而失信,但无法控制自己因恐惧而烦躁的情绪。他把手机重重拍在桌面上一只猫的影子里,玻璃外的窗台上,卧着那只晒太阳的黑猫,它回头冲他叫了一声,一对黄褐色的瞳仁里紧缩着两道阳光下的黑线。他把窗户拉开一条缝,黑猫把头凑过来。
解剖动物时他依然瑟瑟发抖,嘴里机械背诵着庖丁解牛,看来爷爷的办法并不能成就知名庖丁。麻醉不彻底,黑猫突然间后腿一蹬醒来,惊惧中他下意识拎起它,扔出窗外。
“嘭!”
“吱——”
“呸,倒霉的黑猫!”说不清为什么要下楼从路牙边的草棵里捡回并埋葬它。他手里还攥着那把手术刀,现在用来刨土却并不恐惧,耳边依稀有“咕咕”声响过。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原来并不是怕这把刀。挖土时,他的刀轻快地切断一根蚯蚓,蚯蚓分开的两个半截剧烈扭动着。他头皮炸开,感觉腔子里的血全部涌上头顶,准备破头而出。丁不为猛地张开双臂,抱住头。哪怕是根小小的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都能触发他的恐惧神经。
血!顺着刃流下来。谁的血?他摸遍全身,确认自己并没受伤。谁的血?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扰得心烦意乱,头痛得更厉害了。他抬手探索后脑勺上的痛点,摸到一个又硬又圆的滚烫鼓包。
遭遇袭击看来是不争的事实,他努力回忆。裤兜!装钱的信封原封未动。车?车里也没有翻动痕迹。那么敲打自己的那个高跟鞋女人到底图什么?
也许,不答应赴约就不会发生这一切。
他试着回拨那个一天打来四次的号码,想质问敲打他的女人到底想干什么。不可思议,她竟然也用“Dream it possible”的彩铃。慌乱中挂断电话,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眼镜呢?胸兜也瘪着。
眼镜没了!
他打开手机的电筒,准备找眼镜。一道雪白的光笔直地划破黑暗,他指哪里,那道光便跟到哪里,哪里便明朗清晰起来。他有些沉迷这样的感受,自主,而且可控。在周遭的黑暗里,他手握光明,自己的光明!
“去他的眼镜吧!”不戴眼镜的世界更清晰。可高度近视眼镜毕竟给他哆哆嗦嗦的解剖刀法找到借口,得以搪塞过关。
他爬上车前盖,站直身体,把手里的光明奋力地向上举着,那光便像刀似的把黑暗划开条大口子,刀尖向上再向上,缓慢而又坚决地融进那片深邃的黑。
他埋进绿化带树丛的猫,通体油黑,连爪子都是黑色的,只在屁股上有两块不规则白斑。这激发起他的好奇心,于是剖开那白色,发现黑毛白毛的皮下组织并没有什么不同。
QQ头像闪动。十几小时前,他把催稿的那篇代笔论文刚发出去。一个叫“暗夜”的头像闪烁着,他又有新业务。头像黑乎乎的,他拉大头像图片,看到单纯的黑色充斥着整个画面。
“你好,三千块不还价,查重包过!”他开门见山,没必要整什么礼节性的寒暄。
“有优惠吗?”
“上海人吧!”他有些不耐烦地揶揄。
“哈,三千成交!”
“先付一半,查重通过付尾款。”很快对方转来一千五百块。他突然感觉这人有点饥不择食,没循例问一下诸如选题文风相关数据等等,就这么冒失地把钱付了。
代笔赚钱,说来不大光彩。丁不为帮人本不为钱,而为那种莫名的成就感。开始是有答辩通过的同学请他撮一顿,后来有不熟的,便给钱,他多少不吝。自从进了爸爸介绍的医院实习,他便以路程远为由,找准机会租房搬出来,又给自己添置了一辆二手车。看,钱可以换来宝贵的自由!于是代笔成了有偿、有标准,并且顺理成章的行为,而且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价格由两千攀升至三千。总之代笔这事绕不开钱,谁教他真的是缺钱。他不知道一只毫不起眼的黑猫竟然能价值上万。猫的名贵程度不论对于解剖还是克服执刀恐惧来说,都不值一提。
“唉……”丁不为重重地叹了口气。被扯住后腿的感觉又爬满全身!
偷猫搞解剖?多么讽刺,他是丁医世家唯一传人,竟然要沦落到偷偷摸摸。他成了不孝子孙,赤裸裸地袒露在锋利如刀的逼人目光下惨遭凌迟,无处可藏。
他低下头,用沉默对抗着四周袭来的蔑视。手机却不合时宜地提醒他要相信自己,相信梦想。
“喂?”他很不耐烦,情绪不知不觉地顺着电流传递给来电人。
“你干这事儿的时候,肯定没想到会有今天!”女人并不介意他的不友好。
“算了!说吧,到底要干嘛?”
“听不懂吗?那猫是我养的。”
“所以?”
“你得赔!”果然是要钱……好在,但凡钱能解决的事儿,都不是什么大事儿。
“多少?”
“一万!”
“什么?什么猫这么值钱?再说,怎么证明那猫是你养的?想讹人门儿都没有。”他喊起来。“一万!”女人发起狠,毫无余地。
“没钱,看着办吧!”
“小丁,你是姓丁的,对吧!先看照片,看完再说话!”女人说的每个字都意味深长,他的后背有了寒意。
手机“嘀”的一声提示。打开看,是自己伸出手抓那只窗台上的黑猫。
“妈的,倒霉的黑猫!”他耳边响起货车司机气急败坏的咒骂。
“嘀”,又一张,是隔着窗玻璃的自己在解剖那只倒霉的黑猫,模糊不清。他下意识地摘下眼镜看,还是看不清。一颗揪着的心稍稍舒展开,他咧了下嘴,这说明不了什么。
“您的拍照技术还得练呀,这拍得模糊不清……”再接通电话的时候,他冲那头幸灾乐祸地说。对方没说话,手机随即又“嘀”的一声,是一张网络截屏。
“你好,三千块不还价,查重包过!”
“有优惠吗?”
“上海人吧!”
“哈,三千成交!”
“先付一半,查重通过付尾款。”……后面跟着转账收款记录。丁不为不由地打了个冷战,眼前闪过一只只被揿进泥里的蝌蚪,耳际响过一片“咕咕”声。
头火辣辣地疼。他摸了摸后脑勺,想起来收钱的高跟鞋女人,风鼓起她网一样的长头发。深黑冗长隧道的那个小白亮点里到底藏着什么?
他抬手又摸一下头,痛感告诉他,这不是梦。车里车外,浑身上下,没少什么。不,少了,眼镜!这女人明明是来收钱的,拿走自己的眼镜算怎么回事?她想干什么?四周一片漆黑,不远处人行道边的路灯顶着一团橘黄色暖光,丝毫不能缓解他由心底升起的寒意。他从车后座把棉服揪出来套上,又把随身带着的那把手术刀攥在手心里,经历过敲打,他学聪明了。他把驾驶座的椅背向后调到舒适位置,把还有些眩晕的头搁在头枕上,后脑勺的压痛催促他拨通对方手机,尽快把事情搞清楚。
“喂,你醒啦!头还疼吗?”女人并不回避打人的事实。
“你拿我的眼镜干嘛?”
“哈,你需要眼镜吗?”
“你是来收钱的,不是吗?”
“可我并不缺钱,更何况是不干净的钱。”
“我一个学生,你说钱从哪儿来!”
“学生?你不配!一个弑猫贼,怎么担得起救死扶伤的神圣职责!”女人不容分说地挂断电话。
丁不为头疼得更厉害,毫不迟疑地回拨过去。Dream it possible...“梦想之歌”锲而不舍,他皱着眉头忍耐。脑际闪过爷爷,爸爸……手术刀。
“干嘛?”
“告诉你,钱我已经准备好了,你不要,可不是我的问题。请你按事先约定,删除那些聊天转账记录!”
“那你得向我道歉!”
“对不起!”他毫不犹豫地开口道歉。
“什么?”
“我说对不起,向您道歉!”
“对不起什么?”
“什么什么,猫嘛,对不起!”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你是对不起猫!而不是我!想想,想清楚再说!”挂了,又挂了。
丁不为冲着已经挂断的电话破口大骂。骂着骂着眼泪鼻涕汹涌而出,他说不清自己哭什么、骂什么,直到睡过去。
他不能被一个连面也没见过的女人牵着鼻子走。因为一只倒霉的黑猫。
手术刀被他紧紧攥着,刀锋割裂了手掌皮肤。他把那只拳头平举到眼前,摊开手掌,刃上,血顺着淌了下来。
原来是自己的血!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清醒冷静。不论视神经脑神经或全身肌肉神经,经由血的刺激,突然间全部被调动起来。
他再次拨打电话。
“Dream it possible”音调里游动的蝌蚪似乎也欢快起来。“我说了,你得道歉!”
“是,我真诚道歉。”
“……”
“实在是对不起!”
“……”
“我知道已经无法挽回,但是这钱,还是请您一定收下,我马上送过来!”
“你来吧,不要钱,可以让你看看它!”
“谁?”丁不为脑子“嗡”地一下。
“四单元三零三。”
“好,马上到!”丁不为速度极快地抽纸巾揩去手上血迹,又将那把手术刀仔细擦干净。路灯橘黄色的光线投在刀刃上,却反射得寒光毕现。
四单元离他租住的套房只隔两个单元,相同的临街三零三室,实在算得上是邻居。他站在门禁前连揿“303”两下。墨绿色厚重铁门暗锁“嗒”地开了,没问“哪位”,连监视器也没亮。
他踏进楼道的黑暗里,头顶上的楼道感应灯只眨了眨便灭了。他摸黑上到三层,右手边就是三零三了。入户门虚掩着透出些微灯光,他感受到光刀劈开黑暗的激动。
敲门,里面没人应声。后背濡湿粘着皮肤,丝丝寒意借机攀附上他的背肩,沉甸甸的。
他推了下门,光线随之“呀”的一声包围住他。他愣了愣,站在门口探头喊:“有人吗?”
“进来吧!”他松了口气,向里跨了进去。玄关不大,转个身的空间。与他租的房型一样,客厅连着南面阳台,阳台没有封闭,一道老式木格玻璃推拉门分隔客厅内外。他四下转动脑袋找那个女人,边喊。
“我进来了!”
“好的,请坐一会儿!”卫生间里传出“哗哗”水声。他的脸瞬间热烫灼人,推拉门半开着,他闪去阳台透透气。这个阳台在他的阳台左边,中间两家都打了玻璃封闭,难怪她发来的照片角度偏且模糊。他习惯性地又去推眼镜,当然什么也没有。他想,是时候该习惯没有眼镜的自己了。凌晨的风割得脸生疼,他突然打了个激灵:“来干嘛的?”他伸手捏了捏信封告诉自己,别瞎想,是来送钱解决问题的。“喵!”他着实被吓了一跳。
回身看见一只通体乌黑油亮的黑猫,黄褐色溜圆的眼睛里,乌黑的瞳仁涨得很大,正瞪着他。眼前浮现躺在桌上的那只黑猫,他头皮一凉。他手足无措地站着,与它对峙片刻,突然把手伸进裤兜,掏出那把手术刀。刀背折光可能刺中了黑猫,它一下炸了毛,冲他弓起背来嘶嘶有声。
“花花,干嘛呢!这是客人。”女人从卫生间里出来。他慌忙把手术刀藏回去。
“不好意思,给猫洗澡是个大工程。”女人穿的黑色宽松毛衫,让他莫名地嗅到黑猫气息。他低头掩饰自己之前臆想的尴尬,随口问:“它明明是黑猫,为什么叫花花?”
“什么黑猫?它是狸花,所以叫花花呀!”女人蹲下身抱起地上的黑猫,一屁股坐进沙发暗影里。
他仔细看女人怀里的那只猫,通体油黑。想到猫屁股上的两块白斑,他故作镇定地抬了抬下巴,说:“能看看它的屁股吗?”女人笑出声来,从茶几上的烟盒里拿出支烟点上,吸了口,随之喷出的烟雾把她和她的猫包围住。他把手伸向裤兜,又说:“它的屁股上有两块白斑,是吗?”女人笑了:“傻孩子,你的屁股上有两块白斑,就以为所有的猫都和你一样吗?”他没听懂她说什么。风从阳台半开的推拉门旋进来,转了个弯,吹散女人的长头发,支起那张黑色的网,扑过来要把他罩进去。
他倒退两步把手伸进裤兜,问:“你说什么?”
“别叫,把邻居都吵醒了。”
“什么?我听不懂!”慌乱中他摸刀的手划在刃上,感觉得到皮开肉绽的滚热。
刀,刀呢?他低下头,看见毛乎乎的爪子掠过一身油黑毛皮。“喵!”他一声惨嚎,向阳台外蹿去。身后传来女人声音:“又瞎跑,仔细被人剥了皮!”身体向下沉,不快,匀速!刀正握在手上,血顺着他的身体滴落,并不疼。或许,猫的感觉他不懂。
“喵!”客厅里的黑猫冲他叫了声,很友好。
“来坐!”女人抱起猫坐进沙发暗影,以致他没来得及看清她长相。
他坐下,把装钱的信封放在茶几上,向她推了推。
“代笔是不对,可也算劳动所得。当然,我保证以后不干了。”他另一只手在裤袋里,轻轻试探着刃的锋利程度。
“钱,不用了。其实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这么做。”女人给自己点上支烟,吸了口随即吐出来,声音有些涩。
“我,我也是不得已,解剖考试……我很怕……怕拿刀!”没想到讲出来会感觉如此轻松,他把手从兜里拿出来。“丁家人……怕手术刀?”
“谁说丁家人就不能怕手术刀?”
“哈,有道理!那猫,是我养的。呃,确切地说,它并不属于我。我只是喂它,给它做了防疫和绝育。它是自由的……”
“对不起,那天它正巧在我窗台上晒太阳,我开窗它就把头伸进来了,不避人。”
“这都怪我,它对人完全没有戒备心。”
“真的对不起。”这次是发自内心的,有热乎乎的东西爬上他的鼻尖和眼眶。
“咳,我只是要给它个交代,不枉我喂这么久。”女人探过身子,把烟蒂掐灭在烟缸里,她怀里的那只叫花花的黑猫一纵跳到地上,踱到丁不为脚边卧下,把头凑到他裤脚上,蹭着。他低头看着它。
“怎么看也是只黑猫……”
“哈,你仔细看看!”他把它抱起来放在腿上,左看右看,一身油黑发亮的皮毛,哪有狸花。黑猫很乖,任他抚触,不一会呼呼噜噜地睡着了。他把它侧翻过身来,看见屁股上赫然两大片白毛。
他猛地松开黑猫把它丢在地上,花花落地无声,然后一动不动地躺在他脚下。他转头无助地看向那个女人,女人也正看他,脸在暗影里,很小,白得发亮。
“啊!”丁不为眼睛酸涩睁不开,但他能感受得到阳光的力量。“嘭!”门被撞开的声音。
“真倒霉,黑猫!”他听到自己说。
他终于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驾驶座上。座位被调到最大仰角,头顶在没装靠枕的椅背上,连带着脖子和肩背十分酸痛。他想起什么,抬手去摸后脑勺,硬硬的那一小块圆形鼓包还在。
“梦想之歌”从裤兜里传来,他抠出来接通,歪过左脸颊夹在发酸的脖颈间,边用手在裤兜里一阵摸索,先触碰到厚厚的信封。然后向下探索他的刀。
“喂?”
“你好,还疼吗?”
“啊……”丁不为右手钻心地疼了一下,手术刀锋利的刃口切开他的皮肉。
“不好意思,很疼是吗?我当时只想着我的花花……”
“花花?”
“是的,我养的猫,它叫花花。”
“可那明明是只黑猫!”
“算了吧,甭管是黑是花,它死了,被你……只是,就算这样,我也不该打你,不是吗?打了你,让我觉得自己跟你并没什么区别!我昨晚一夜没睡着,终于想通了这个问题!”
“不,不,等等!你是住在四单元三零三吗?”
“啊?当然不是,那是你的住址!”
“呃,是我的……”
“总之,打电话告诉你一声,照片和QQ记录都已经删了。咱们互不相欠,就当没见过!”挂断电话,太阳已经跃过地平线挂上半空,金色光线透过轻薄晨霭照在车前盖上。他感到目眩,不戴眼镜还得适应。
“梦想之歌”又唱响,他看到来电显示爸爸,奇怪自己不再有心惊肉跳的感觉。
“不为,实习医院已经把你的情况都说了。我和爷爷商量,或许继续攻读更适合你。”他没法相信,使劲掐了掐胳膊,然后边吸气边恨自己掐得太重。本来不确定离开医院该不该说实话,现在看来,自己的做法没毛病。
手术刀在裤兜里硌着他的大腿,他拿出来,对着阳光仔细看。刀并不可怖,在阳光照耀下闪烁折射着迷人光彩。手术刀是世界上最可称得上精细的刀了吧,只是得有擅于使用的人与之匹配,才能发挥应有的作用。
他下车踱到路牙边的绿岛前,半人高的八爪金盘撑着碧绿的掌形叶片,在每一枝的顶端,都有簇绿白的花冠,散发着淡淡香气。他蹲下身,选了株粗壮植株,拿出刀刨土,刀很锋利,但刨土有些力不从心,并不像梦里那样遇土即破。他笑了笑,想象与现实从来就有差距,要懂得接受与面对。
他用尽全力把刀掷进土坑,又掏出兜里那个厚厚的送不出去的信封,扔进去。他很耐心地用手一捧一捧把刨出来的土填回去,看着坑慢慢地被泥土覆盖,直至完全看不见。土坑平了,他站上去仔细把土踩实,再捡几片落叶覆在上面。
不露任何痕迹才好。
他仰起头看天,太阳也直剌剌地看着他。赶忙闭眼,脑际留置了一个清晰的烧灼般的圆轮,像黑丝绒布面烫焦的白印子。停了会儿,他终于皱着眉把眼睛翕开条缝,光线立刻撬动罅隙钻进来。他不想再躲,尝试调校缝隙间距和角度来控制光线。终于,阳光在他眼前呈现出完美的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柔光。
丁不为笑了,突然旋身面对着空阔无人的马路,高声背诵着那烂熟于胸的“庖丁解牛”: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
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