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宴是看着云濯面上的神情由不耐烦变换成温柔的。
在这一瞬间里,他忽然想起很多事情。
那是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或者被更多的人事掩盖住的往事。要知道人这一世,总是被覆盖住的,去时的路覆盖住来时的路,新交的好友覆盖住旧日的知己,就连窗前檐下的花,也是今年胜过去年红的。行到末了,能够抓住的,仅剩到头的一点光影。
可是方才云濯的神情,却让他想起来那些堪称久远的往事。
久远到,像山长水远里的一段朦胧飘渺的旧梦。
那时候的云濯,喜欢穿颜色老成一些的衣裙,譬如藏蓝,石青之类,尽管年岁不大,但面上时常是端庄肃穆的,同岁的小姑娘在那个时候大多是娇艳的,像院子里带着露水的初来的花,但云濯却不同,她是端丽的,已经是一朵花开到全盛时候的艳绝模样。
但她也有娇软的一面,两人渐熟络起来以后,她的一颦一笑里都带着调笑的意味,又有些全然信赖的意思,好似只在他面前暂得了一处可放任天真的地方一般。
惊觉此事,他才意识到,云濯待他是不同的,而他待云濯,亦是如此。
恍然一世惊梦过,他历过锦衣玉食的荣华,也受过粗茶淡饭的苦寒,回过头来,却不知如何的,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坚硬而无形的隔阂。
直到看着云濯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松竹掩映的听雪轩里,裴宴才转头离去。
再过不久,他便要离京了。在这之前,他还有许多事要做。
其实原本他是早该回去的,只是太后不舍得诚王,这才留他们多在京都待些日子。
云濯在听雪轩里和春雪商议着魏夫人的事,丝毫不知外头裴宴的黯然神伤。
春雪对云濯道:“劳您费心了。”
云濯含笑摇头。
这事对她而言并不算费心,不过是顺带和济明提了一嘴,借此见到了常到妙华寺礼佛的魏夫人,再说了几句话而已。
两人可以称得上一拍即合,是以她也没有花多大功夫在说服魏夫人这件事上。
“你也帮衬过我,如果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当我是在还你的人情吧。”云濯看她有些不安,故而轻声道。
春雪笑了笑,没有说话。她觉得云濯算得不对,分明是云濯帮她更多,她还没有做什么,怎么又到云濯来还她的人情了呢?
“对了,日后你有什么事,派人出宫寻我便是。因为长欢,我和安平公主的梁子算是结下了,今日在御花园遇着,她还想为难我。往后我大可少进宫来,但我到听雪轩来的事却瞒不过宫中这遍地耳目,她迟早会查到你头上,你日后与她逢着,且避让着些,莫让自己吃亏了。这算我连累了你,待下回有机会我再同你赔罪。”
云濯想起来这一茬,连忙对春雪说道。
春雪的目光陡然尖锐起来,连她自己也没发觉。
她如常问云濯,怎会如此。
云濯却是见怪不怪:“倒没什么想不通的,她贵为公主,从来是被人捧着,却几次三番在长欢身上吃亏,奈何不得长欢,自然只能收拾我解气。”
春雪皱眉:“她也太没道理。”
“她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天潢贵胄的道理,与我这样市井小民的道理不同罢了。也无妨,只是要连累你同我一样,处处避着她一些时日,待这段时间过了,她自然会觉得没意思,也就不会再针对我们了。”
她一连说了两次连累,春雪有些不大开心:“您若当我是自己人,便莫要如此见外。”
云濯觉得安平公主因为她会来针对自己,故而大感抱歉,但是春雪却因为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而感到欢喜,这说明在外人眼里她和云濯是一体的。故而,她甘之如饴。
云濯从善如流:“好。”
未曾说出口的是,她始终认为两个人无论是如何亲近的关系,都不应该是束缚,缠绕在一起的,他们应该像两棵树一样,共同沐浴阳光与风雨,然后各自生长自己的枝叶。
纵然嘴上不再说,但是对春雪的歉疚感放在心底,也是不会消失的。
所幸春雪也能模糊感知到云濯的想法,她只是这样说了一句,并没有不依不饶地要云濯指天发誓,证明自己的心迹。
“时间不早了,我送您出去吧?”她抬眼看了眼窗外昏昧的天色,对云濯道,“再晚些的话,宫门就该要落钥了。”
云濯这才发现自己在宫中居然耽搁了这么久,她刚想拒绝春雪,又想起来先前遇见的裴宴,这才点头道:“好。”
两人一路行到听雪轩外,并没有多说什么话,却有一种静好的意味在两人之间流转着,宛如一副工笔细密的仕女图,清淡婉转。
云濯从宫门出去,回到云府时,天色已经是深沉的雾蓝。这雾蓝是虚实掺杂的,周遭所有的景,府门也好,高树也好,石狮也好,全都囫囵成模糊的一团,教人什么也看不清。
待离得近了,云濯才见着深沉里更深沉的一点,那是墨一般浓厚的颜色,即便放在深沉凝重的雾蓝里,仔细分辨也是能寻得踪迹的。
她闻见凛冽清苦的松香味道,不用猜也知道是谢玠。
想到她方才险些撞到这人身上,云濯便不由得恼恨这暮色,随即她又有些庆幸,幸好是在昏昧的暮色里,否则谢玠就要看见她绯红的脸颊了。
云濯感觉到自己的脸像是要烧起来一般。要是真让谢玠看见,万一被他误会她喜欢他怎么办?
她轻咳一声,倒打一耙:“好端端地,谢大人怎么站在这里?”
谢玠好笑地看着她:“是我不是,站在这里险些害得云四姑娘撞上来。”
说完,他才回答起云濯的话:“闲来无事,四处走走,便走到这儿了。”
闻吕无语望天:分明是听说人家去宫里被安平公主为难了,这才眼巴巴地等在这里。
“哦……”云濯点了点头,没有戳破怎么会闲逛到别人府门前,“那您要进去坐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