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谴。
邺帝咀嚼，回味着这两个字，只觉妙处无穷。
他朗声一笑，忽有清风从窗隙中吹进来，拂动他襟前的袍带。
他在大殿中踱着步子走来走去，一连道了三声：“妙，妙，妙！”
一声比一声慷慨，一声比一声激昂。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怀过了。
方如意仍旧垂头不语，渔民却觉得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可高兴的，但又觉得或许这就是皇帝和他们这些平民百姓的不同之处吧。
皇帝为之高兴，然而他们在听到这样的风言时，却只觉得惶恐，甚至还由乡长组织了祭祀，祈求妈祖保佑。
……
与此同时，谢府游廊上，两个身穿长袍的人站在青黛的屋檐下临水观鱼。
这两人却不是旁人，正是谢玠与郑简钧。
郑简钧听闻谢府养了几尾品相极好的红鲤鱼，于是便来了兴趣，硬是要看看能有多好，甚至将自己的渔具还有小马扎都搬到了谢府，每天废寝忘食地坐在池边垂钓。
谢玠也不管他，甚至安排府里下人好生伺候他，然后每天将他的吃用花费翻两倍列了单子，让人拿着上郑府找账房结钱。
郑管家一边震惊于当朝首辅的吝啬程度，一边忍着肉疼结钱，一边又吩咐下面人使尽十八般武艺也要将家主请回来，否则郑家基业恐怕都要被他钓光！
然而郑简钧始终风雨不动安如山，也是让郑家人感到十分无奈。
“那渔民真的会和皇上说天谴？他有那个胆子吗？”郑简钧见着鱼线微动，连忙神情激动地扯竿，然后见着不过是条小鱼，他又撇了撇嘴，重新上饵，将钓钩甩到水里。做完这些，他才想起来问谢玠。
谢玠道：“皇上既然问起来，他也没有不说的道理。更何况这又不是假话，湄海确有此事。”
郑简钧微微一笑，觉得谢玠这人也忒不要脸。
这传闻怎么来的？还不是他命人散布，就这，他也好意思说“确有此事”这四个字？
但他到底还在钓着别人池子里的鱼，故而也没有底气戳穿他。
过了会儿，他才察觉出不对来：“不是吧？他说了，那皇上会怎么想？”那不得直接让人把渔民拖下去斩了啊？
谢玠正色道：“自然是心存敬畏。出海寻仙，实在劳民伤财，此事不可为。若是天谴，想必皇上行事也会有所收敛。”
是吗？郑简钧本能地觉得不是这样，但他又想不明白如果不是这样，那会是什么样。他叹了口气，不想再去琢磨这么打脑壳的事，终于不再抓着谢玠问东问西，认真钓起鱼来。
……
养心殿中。
邺帝终于停下了步子，来到渔民面前，话却是对着方如意道：“你吩咐人将他送出宫去吧，就安置在华泉置，明日这个时候，你亲自将他接到宫中来。朕真是……很久没见着这么有意思的人了！”
方如意领命道是。
而等渔民到了华泉置后没多久，便有一道圣旨与一件藏青蟒衣随之而来。
皇上下令，敕封湄海人氏史凌才为承恩侯，赏银千两。
承恩侯，仅仅是这个名字就足够昭告天下：这个爵位是封着玩的，并非是此人有政治才干亦或者显赫军功，仅仅是因为皇恩浩荡，所以让一个名声不显的渔民做了侯爵，得享食邑俸禄。
这并不是什么秘密的事，圣旨刚颁下去，满京都便都知道了华泉置里住进了一个新封的承恩侯。
但大邺百姓那么多？怎么会偏偏是个湄海的渔民承了这份天恩？这背后的缘由也让众人好奇。
然而史凌才入宫之后见过的人，早已经被方如意一一敲打过，这时候纵是有滔天富贵落在眼前，这些人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在京都里，这么一位笑话似的侯爷，居然也成了一桩说不得的秘辛。这是令人始料未及的。
但是谁都不会嫌命长，既然宫里的人摆明了要封锁关于那承恩侯的消息，宫外的人便也识趣地不去打听，左右不过是个渔民，谁都不担心他能掀得起什么风浪。
入夜，方如意蹲在邺帝身边，为他捏着腿，邺帝则躺在榻上，翻阅着前人游记。
这些是在他让人出海之前，便吩咐翰林院文官整理出来的。
当初他粗粗看过一些，便扔在了一旁，而如今再看，却深觉玄机奥妙。
过了会儿，他将书放下，垂眸问方如意：“你觉得今日史凌才说的天谴，何解？”
方如意小心揣摩着邺帝的心思，然而伴君如伴虎，帝王的心思哪里那么好猜？他猜不出来，便想到从前谢大人教他的话：“如果没有办法给出一个讨巧的回答，那就说实话。”
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沁出汗来，而他却浑然未觉。
好半晌，他才道：“臣以为，是触怒上天，故有警示。”
“是啊！”邺帝含笑道，“你这么紧张作甚？朕又不是什么暴君。”
方如意愈发紧张，他跪下去，身子矮矮低伏。
还是八月，屋子里却燃了炭，他的额头触在温热的漳绒上，很快便汗湿一片。
邺帝见了，反而更是开怀：“方如意啊方如意，宫中人都说你玲珑心思，最解君意。怎么朕看你反倒是越活越回去了，连朕是喜是怒都看不出来？”
方如意颤声道：“臣，不敢妄自揣测圣心。”
“那今日朕便准你揣测一回，你说说看，朕到底是喜是怒，又究竟因何而喜，因何而怒？”
“还请皇上恕臣驽钝……”
邺帝摇了摇头：“也罢，你惯是个小心的。朕便说与你听。你说得不错，天谴，确是上天警示。”
“而这正不表明朕派去的人，探得仙山，是成就了一份大机缘吗？上天触怒，也不足为奇了。”
“更不足为惧，朕乃真龙天子，大邺王朝，便是朕气运所系，便是天道，也该为朕让路！”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
方如意看在眼里，深深地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显，只将头垂得更低：“皇上所言甚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