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里金乌沉沉坠下，晚霞绚丽地铺开，将迤逦的青山，蜿蜒的绿水，以及整座京都城，都渲染成金碧流转的模样。仿佛宣纸上一缕青烟荡开，渐又收拢于沾了金粉的笔端。
白日里繁华至极的朱雀街上，这时候已经显得空旷起来，如织的游人和摆摊的小贩零零散散地往回家的路上走，茶寮酒肆里也没了鼎沸人声，跑堂的伙计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打瞌睡，风中只剩下旌旗招摇，灯笼飘荡。
占地极广的谢府里，谢玠还未歇下，穿着常服坐在窗前。在他身后，溶溶的夕光透过窗纱照进来，照在他素白的衣衫，和鸦青的鬓发上。
腰间挂了把剑的闻吕将章鹿学宫中发生的事情说给他听：“……内阁侍读学士的公子与几位狐朋狗友出言顶撞了云二公子与四姑娘，被四姑娘反唇相讥，还落了个‘禽兽不如’的骂名。回到章鹿学宫后，长欢公主便派身边的侍女扶绿去找人教训了他们。萧益代赵先生为他们授课，末了将四姑娘单独留了下来，只是卑职并不能探听到他们说了什么。”
“只是后来，四姑娘与萧公子从竹舍中出去时，能看出来两人面色都不是很好，萧公子尤甚。”
听到这里，谢玠笑了下：“她口齿伶俐，气人的功夫一流，说不定是说了些什么，将萧益惹恼了。无妨。简郭那边，你找人盯着点，别闹出人命来了。”
闻吕道是，谢玠便挥手让他下去了。
在他走后，一直坐在书房里盯着谢玠的青花釉里红桃蝠纹笔筒研究的沈清河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问他：“你之前不是放下了对她的监视么？怎么又开始让闻吕做这等事了，诶，我说，你是不是看不惯闻吕啊？这事好办，你不喜欢他，把人给我用呗，我正好手头缺个闻吕这样的人。”
谢玠抬眼：“手头缺人？”
沈清河摆了摆手：“说说罢了，我如今什么处境你也知晓，便是给我，我也用不了。说说吧，你对那小丫头，究竟怎么想的？怎么又开始派闻吕监视她了？”
“她不一样。”谢玠想起她的那份答卷，缓缓道。
更何况，这人还同时与暮归柳，裴菀音，甚至裴宴有牵扯。
他与沈清河少年相交，也不忌讳与他说自己的打算：“她身上牵扯太多，京都太平了这么久，我不会让一个女人威胁到这份太平，你懂吗？”
若仅仅是牵扯倒也无妨，身为女子，聪明些也是好事。可若是有野心，便不能姑息了。
“你监视她，是为了方便日后挟制她？”沈清河端茶的手一抖，问道。他承认，云濯是和旁的大家闺秀不太一样，她锋芒太盛，可仅仅是这样，便能认为她区区一介女子，会令朝局动荡，这是不是太夸张了？
“若她安分守己，自然大家相安无事。”谢玠看出他的震惊，却也不欲再做解释，只淡淡道。
这些年宦海沉浮，已经让他养成了从来不会轻易低估任何一个人的习惯。
没有说出口的是，倘若云濯真生出了什么不该有的妄念，他甚至会亲手杀了她。
沈清河忽然想到之前的事，再联系今天沈清河所言，他肯定地道：“那么当初，即便是她不来找你，你也不会让她嫁给裴宴吧？”
谢玠垂眸，没有说话。
不止是裴宴不能嫁，连这世家大族的贵公子，她也不能嫁。她最好的结局，便是嫁一个耕读传家的举子为妻，过安康美满的生活。远离京都，也远离……权势。
十一岁便纵火民巷，这份智谋与狠毒心性，不可小觑。
沈清河还是觉得他杞人忧天，何况他觉得云濯很好玩，这时候还没有玩腻，于是为她说起好话来：“依我看她挺安分的，”他将裴菀音与他说的话讲给谢玠听，便是云濯关于“规矩”的一番独到见解，语罢，又道，“你有经纬之才，计谋深远，用来对付一个小姑娘，是不是太屈才了？杀鸡焉用牛刀啊谢退之！”
谢玠反问道：“你见过哪个小姑娘，说得出这样一番话？”
“她是个聪明人，想必知道什么做得，什么做不得。”
“怕就怕她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谢玠不想同他争论，抬手制止他未尽的言语，道，“你现在同我吵没什么用，也不必担心我会针对她。还是那句话，只要她安分守己，大家就能相安无事。”
沈清河还想说，要是按照谢玠的意思，那么那些宫妃，岂不是比云濯更危险，可是话到嘴边他却又咽了下去：那些宫妃纵有两分手段，可她们要的，不过是执掌中宫。本质上和后宅妇人没什么区别。云濯却不一样，她的见识和手段，便是他也要为之心悸。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不知道，她想要什么。
这恰恰也是谢玠所在意的。
他收了心思，也不打算再和谢玠唱反调。左不过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不值当他与谢玠生隙。
谢玠又问：“你那姨娘，最近没什么动作吧？”
“能有什么动作？她儿子最近在官场中一帆风顺，她高兴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我？”沈清河满不在乎地笑道，“她这人虽然心狠手辣了些，可惜脑子不太灵光。”
“当初你若是肯入朝为官，现在哪里还会受他们掣肘？”谢玠望向他，提议道，“回来帮我吧？”
沈清河压下唇角的笑意，看向谢玠，认真问道：“你当真觉得我的性子，能做好官？云濯说得很对，要得自由，须守规矩。我如今在野，便守在野的规矩就是；他日在朝，该守在朝的规矩。可我这些年浪荡惯了，朝中的规矩，我怕是守不住。”
“你还是这样倔。”谢玠叹了口气，起身道，“我走了，你自便，莫将我府上的东西摔了，否则我是会派人去沈家要钱的。”
沈清河又怕他生气，走过去搭上他的肩：“你要去哪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