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阿无,无爹也无娘的阿无。
我娘还在的时候,便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装在一个小锦囊里,要我日夜带着,识得字了才能打开。
我宁愿她给我留下一个名字,女儿家叫阿无,多难听。王叔听了我的抱怨,只是点点头,说,你的大名要让你那有学识的爹来取。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我爹。我死乞白赖地求他接着讲。
王叔一天讲一段,可是刚听完我爹娘风花雪月的故事时,他就被抓去当兵丁了。
我独自跟着他生活了两年,自然是舍不得他,抱着他痛哭,鼻涕全蹭在他衣裳上。他也不嫌弃,一个劲叫我好阿无。
最后我被托付给孙婶婶家,他走了,上战场去了。孙婶婶是个不要脸的货色(村头李娘就是这么骂的),她说这人一走,就回不来了,要留我给她儿子当新妇。
我自是不干的,连夜从村里跑了出来。
我要去姑苏城,我要去看看我娘的小酒馆,或许我还能找到爹。
可是不到三日,我的三文钱就花完了。于是我只能沿路乞讨,跟着大道向姑苏而去。
好不容易,走了近一月,鞋子衣裳都破了,我终于找到了城外二十里地小酒馆遗址,果真是什么都没有了,只留得些灰木渣,昭示着此处曾经遍地大火。
我气得坐在地上大哭,惊动了隔壁的人家。
“何人在此啼哭?”
“阿无在此啼哭”我抽着鼻涕说道。
“你是男儿还是女儿?”
我顿了顿,捞开了我乱作一团的毛发,露出我脏兮兮的脸,说:“女儿。”
“你是乞儿?”
我歪着头想了想,道:“无父无母。”
他叹了口气,朝我勾勾手指头,说:“进来吧,跟我读书识字。”
他的声音真好听,长得真俊秀,肯定是个好人,于是我就跟了他。
这夫子性卫,在小酒馆遗址旁建了个小院,在院里开了个小学堂,附近乡里的农人都将孩子送来,大家都唤他卫夫子。
他果真是个学问渊博之人,温润如玉,从不打人,总对我们笑。
我甚是喜欢他。
我没有家,于是夫子让我住在学堂里。
但我不算孤单,学堂里还住着个男孩,算是遗孤,夫子捡了他来,取名为怀山,比我小一岁,沉默寡言得很,他从不与我们一同上学,只是我吃饭睡觉时,会见着他。
夫子说怀山身患顽疾,不喜见人,又怕被嘲笑,于是不许我向他人透露半分,我乖乖点头,心里莫名升起了对怀山的同情,他比我还可怜嘞。
有时候我总睡不着觉,我一想到这房子旁边,曾经是我娘的小酒馆,我就难受得想掉眼泪。
好几次,我满腹心肠无人与说(怀山总不愿意搭理我),便爬起来到院里看月亮,发现院墙上坐着人,仔细一看,居然是夫子,他也在瞧月亮。
我从不打扰他,躲在暗处,看他喝酒,看他喃喃自语,甚至看他嚎啕大哭。
今晚月牙弯弯,他又爬上院墙喝酒。
马上入冬了,风越来越大,我害怕把我们单薄的夫子给吹下去。趁着他仰头喝酒,我就跑到墙根下,这样,即使他跌落下来,我也能接住他。
可是他发现我了,他问:“阿无,你怎的还不睡觉?”
“我想陪夫子赏月亮,我从小就会赏月亮。”
夫子似乎是被我的话逗笑了,他道:“想不到你还有这等闲情雅致的长处。”
“那是自然,我在娘胎肚子里时就会赏月了!我以前天天和我娘赏月亮,她说,月亮就是我爹的眼睛。”我话语中满是骄傲,道,“我以后找到我爹,先打他一顿,然后再看看他的眼睛像不像月亮。”
夫子好像不甚在意,淡淡地呷了一口酒,才接了我的话:“你爹?你不是无父无母吗?”
我被这问题难住了,想了好一会,才说:“现在是没有,以后我会有爹的。”
“那你又为何要打他一顿?”
“他弃了我阿娘。”
夫子点点头,道:“那确实是该打。”
我溜回屋子里,拿出珍爱的锦囊,献宝似地想给夫子看看。
“夫子,你看!我娘说我识字了才能打开它,王叔说我打开了它就能找到我爹。你说,我现在算不算是识得了字。”
夫子又喝了一大口酒,像是在打发我似的,撇了一眼那锦囊,便敷衍地答道:“算是识得了。”
我像是有了圣旨,满心的喜悦,叹一口长气,郑重其事地开锦囊。
刺啦,锦囊开了,我借着月光朝里面窥视。
只有一小块破旧的布。我扯出来,仔细辨别了好一会,发现上面只有一首诗。
我有些失望,仅凭这个,我如何能找到我爹?我坐在墙根底下抹眼泪。
夫子见状,安慰我道:“阿无,你哭什么?”
“这锦囊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首诗。”
“何诗?”
即使只是一首孩童都会诵读的诗,但这是我娘写给我的,我还是要郑重地读给夫子听。
“就是夫子天天诵读的那首。”
“嗯?”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鸿昌四十一年,我,阿无,终于找到了爹。
原来,我爹的眼睛真的像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