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当马车转过山弯弯时,当阿爹已经完完全全从我视线里消失时,当我擦干眼泪时,当我转过身子正好对上宋夫人的眼睛时,我的那些感伤便突然暂停了。
一方面,是我突然醒悟,这车上不只我一个人,还有这个素未谋面的“祖母”,另一方面,我好像撞破了她的秘密,我们视线相撞时,她透露出的惊恐的表情,显然是不想让我知道她也在擦眼泪。
为了缓解尴尬,活跃一下气氛,我嘿嘿一笑,对着已经年近六十的“祖母”说:“夫人,你真好看。”
她听罢,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嘴角的细纹抖动了下。我猜她一定很开心,没有女孩子对这种夸奖是不受用的,即使带着些虚伪的成分,听者也自觉地将其归类为真心话。
私塾里的春花和小月就十分吃这一套。
可是我忘了,宋老夫人不是春花,也不是小月,更不是女孩子。要是我早点明白这一点,就不会一路上都在夸她了。
怪不得她总是哼哼,不说话。原来不是肚子疼。
我们抵达姑苏城时,已近黄昏,这是我第一次进姑苏,满心的期待。尚未过城门,我就听见了城内的繁华声音,先是城墙下坐着贩卖烤地瓜的吆喝声,一个被娘亲揪住耳朵的孩童的嚎叫声,然后是叫卖声,走路声,马车声。
城门正正对着大街,两旁的小摊贩点起了灯,挂在头顶上摇摇摆摆,却足以照亮低下琳琅满目的货品。许是正好饭点,街上的行人较少,只有几个小孩正追着我们的马车跑跑闹闹。
马车拐过好几条街,终于停下了。我从车帘的缝隙里偷偷看出去,只见高高在上的牌匾,微微掩着的黑色大门,还有庄严不语的石狮子。我心里咕咚一下,紧张起来。
“一会儿见了太翁,好好说话,乖巧一些。”正闭眼假寐的夫人睁开了眼嘱咐道。
我低低地应答了一声,随她下了马车。
去往厅堂的路上,遇到了不少丫鬟和侍从,他们微微弯曲着腰,向这位当家主母打招呼:“老夫人。”待我们走后,又抬起打量的眼光,悄悄看我,总是让我浑身不自在。
厅堂很大,那位祖父就坐在正前方,我还没仔细看看他,就随着夫人向他请安,低着头。
“爹,我们回来了。”
咕咚一声,是把茶盏放在桌上的声音,他又咳嗽了一声,是那种年老者独有的浑厚的咳嗽声,这下,他才缓缓开口:“你叫什么名字?”
我意识到他这是在问我,便抬起头看着他道:“清琅,我叫卫清琅。”
这是个年岁近百的老人,头发已全花白,身子也萎缩了些,坐在椅子里,显得有些空落落的,但他精神矍铄,即使皱纹已爬满脸上,两眼还很光亮。他在打量着我,我也在打量着他。我觉得他是个慈祥的老者,老者是需要敬重的。
“算是个好名字。”他顿了顿,又问,“你年岁多大?”
“我已十三了,是可以远游的年纪了。”
他的鼻腔里发出哼哼的声音,或许是在笑吧。
“十三?仔细算来,也该是十三岁了。你来我府上做什么?”
这个问题太过复杂,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思索了下,只能硬着头皮回答;“阿爹说我该去京城看看卫国公。”
“你爹哪有那半点孝心!”他突然勃然大怒,打翻了茶盏。紧接着是一连串的咳嗽。
一旁的夫人着急上前给他拍拍脊背。还瞪了我一眼。
我一下子无措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爹要是真想着尽孝,怎会还对那个贱人念念不忘!怎会数年守着那破落的酒馆!怎会不再踏进这家门!哪里还轮的上你这个小孽种!”
原来也不是所有老者都值得尊重的,辱我娘亲者,就不值得尊重。
“我生来十三年,未吃你家一粒米,未喝你家一滴水,你为何辱骂我娘亲。况且我的娘亲,还是因你们而死。”我盯着自己的鞋尖尖,心下气不过,道:“宋太翁保重,我本就不该来的。”
我转身便要走,却被夫人呵斥了,她说我使小性子,心胸狭隘,太翁说一两句便闹着要走,实在不像话。她挥挥手,让一旁的侍女带我下去。
我想着不能刚来一个时辰便哭丧着脸回家,这样阿爹会笑话我。于是乖乖地跟着侍女走了。
临走前,我看见椅子里那个衰老的身躯,又深深陷进去了一点,那个老人仰着脖颈,胸腔起伏着,嘴里发出一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