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顾朗得召入宫,素问知道,一般非早朝时间入宫,多半会在宫中用了晚膳再回,这是她溜出去的最好时机。
济世坊的方述儒与她已经很是相熟,见她又来跟诊抄方,便道:“今日不妨你独自坐诊试试?”
素问既紧张,又兴奋:“我可以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上午连看了十来个人,虽是第一次出诊,素问觉得就算不是十拿九稳,也是十拿八稳了,信心愈来愈强,内心得意,朝外唤道:“下一个。”
她尤其喜欢喊这三个字,好像已经是坐诊多年的老大夫,看过一个病人就像是越过一座山峰,期待着攻下下一个山头。
有人挑帘进来,素问整理着笔墨,没有抬头,将脉诊垫往案桌边一推,随口问道:“何处不适?”
来人并未坐下,也并未开口说话,素问朝那人瞧去,顿时吓的一个激灵,“腾”地站了起来,语无论次:“将……将军……你不是进……进宫了吗?”
顾朗波澜不惊,面色平静,反倒坐下,伸出手腕,搁在脉诊垫上,道:“听闻这里来了个新大夫,我凑热闹来瞧瞧。”
他语气越是平静,素问越是心慌,急忙解释:“我是第一次坐诊,真的第一次来……”
“那真是太巧了,我第一次来可就碰上了。”
素问不知道该说什么,愣在那里,心里像打鼓一样。
顾朗敲了敲桌子:“怎么,你就是这样对病人的?”
素问心一横,坐下来,将三指搭在他的寸口处,随着他的脉博跳动,她的心反而渐渐平静下来,认真的举按寻,探求脉象。
顾朗端详着她扮男装的样子,头发高高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眉毛画的甚是浓密,未施粉黛,脸上不晓得涂了什么,显得有些焦黑,当真有几分男子的样子。再瞧着她的神色渐渐由不安变得严肃认真,时而皱眉思考,时而微微颔首,顾朗想,要是她再贴上几片胡须,估计还会有抹胡子的动作。
“舌头伸出来瞧瞧。”素问道。
顾朗不肯:“你这庸医,我听闻医技超群者,悬丝诊脉都能八九离十,你这样肌肤相亲的摸着,还看不出所以然?”
素问道:“望闻问切,四诊缺一不可,你又不是没有舌头,看看又怎么了。”
顾朗想看看她到底是不是有这个本事,于是伸出舌头,只是没待素问细看,就又闭了嘴。
素问知道他在有心刁难,也不再说什么,开始提笔拟方,边拟边问道:“你是不是最近胃口不太好?夜里烦躁难以入眠?”
顾朗一愣,真是被她说中了。
素问见他不言,心下得意,准是被自己说中了,接着道:“你脉象弦数,尤其左手关脉处和右手寸脉处,应指急而紧,但右手关脉应指无力,典型肝火旺盛,肝属木,脾属土,肝木乘犯脾土,导致肝脾不和。再者,肝属木,心属火,木生火,肝火旺引得心火旺,肾水又不能及时上济以制心火,故夜间烦躁难以入眠。”
素问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有理有据,条理清晰,顾朗听得有些失神,再看她认真书写的神态,那种自信,那种笃定,像极了他在战场上运筹帷幄的样子。转念一想,于她而言,这一方小小的案台,何不是她“战场”呢?
但顾朗心里就是冒出了一股不知名的火气,素问没有查觉到,仍在认真拟方,说道:“不过你身子底子好,这点小事无妨,吃几剂龙胆泻肝汤就好了。”
顾朗忽地夺过她的笔,扔到墙角,冷言道:“你还真把自己当大夫了?”
看他两眼冒火光,素问这才又记起害怕,赶紧起身,讪笑道:“我们这就回去。”
马车上,顾朗闭目不语,似是睡着了,像一块包着火的冰块,素问低声咕哝着:“肝火这么旺,怪不得脾气臭。”
顾朗低沉压抑的声音传来:“我耳朵没坏,听得到。”
素问一个激灵,朝他吐了吐舌头,耳朵倒是灵,眼睛总不至于灵到隔着眼皮还能看到吧。
顾朗慢慢睁开眼,目光像刀子一般:“我问你,你给男人看病,也是这样肌肤相亲?”
素问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也是,她一副男人的妆扮,病人也不会多想,再说这诊脉,不直接用指尖感受,可是做不得准的。
素问也知道自己偷偷出来是自己理亏,先前十来个病人里有五六个是男人,确实有接触,顾朗生气也是应该的,自己应该立马道歉,只是做人不能太实诚,现在婉转一点比较好。想到这里,素问马上陪笑:“没有没有,你是我今天第一个男病人,我今天主看妇科。”
顾朗挑眉,没想到这丫头撒起谎来这么顺溜:“哦,是吗,你们这济世堂真真是个怪地方,一上午能有好几个男人生妇科病呢。”
素问见被戳穿,立马拉住他的衣袖,撒娇般地求饶:“将军,是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出来。只是这行医之事,不是看几本医书就行,一定要实践,我是想看看我是不是真有这本事。”
顾朗反而更生气:“然后呢,真有这本事了,将军夫人不当了,出来开医馆么?”
素问没察觉到他已是忍无可忍,反而认真和他商量起来:“上次我就跟你说了,你名下商铺产业也不少,不如再添置几个药坊医馆的,我能帮你打理。可你不同意……”
顾朗硬生打断她:“够了!今天的事是最后一次,我可以当作没有发生。你在将军府里,想怎么胡来,我都由着你,但出了将军府,你只能是将军夫人!”
素问不敢再说话,低头嗫嚅着:“是。”
看她垂眉顺目的样子,顾朗心里又生出几分柔软,不禁后悔刚刚对她发这么大的火,只是一想到她在医馆里和那么多不认识的男人肌肤相亲,他就觉得自己无法忍受。
他忽地心下一惊,为什么自己会这么生气,真的是因为她做了不合身份的事,还是因为看不得她给别的男人把脉,自己在吃着些没有来由的醋?
他看向素问,审视着自己的内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心里已经有了她的一方位置,或许是从她落水救人那一天,或许更早,从她在长乐殿的英勇无畏开始,或许比那还要早,从看到她历经委屈还能向阳而生开始,只是他无法直面这样的情感,他答应过元彻,等到他登上帝位,等到时局稳定,等到朝堂均衡,等到不再仰赖林逸世,便会将素问归还于他。
顾朗以为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事,素问不过是先皇一颗用来瓦解他兵权的棋子,她爱的是元彻,而自己也并不爱她,这不过是一场荒唐的婚姻,却成了三个人的困局。可他竟在这荒唐和困局中逐渐有些迷失,于是,他冷落她,回避她,可又忍不住的想要接近她。所以,他问她如果有机会的话,是否愿意回到元彻身边,他以为她会毫不犹豫的说“会”,可她却说那只是年少的一场旧梦,她不愿回头。那一刻,他心里是喜悦的,又是惆怅的,百味杂陈,但他从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一直到此刻,也不愿真的承认——他喜欢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