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豪和柳家姑侄走后,饥肠辘辘的霍海解决掉了大半只麂子,本准备趁着天色未黑,继续往前行进,一方面最大限度地避免撞见梁虹儿师傅的手下,一方面念着白启当时对自己的叮嘱,在蝮蛇寨这边好好精进骑术,练得差不多了,便抓紧去流民城里找他。
不料天色忽变,须臾闷雷乍响,大雨倾盆,霍海牵着两匹马在大树荫下避雨,想着李子豪临走前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霍海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是个好人,觉得有些新奇。他细细回想了一番,除开懵懵懂懂的年少岁月,打从爷爷离世,自己违背了老人家的遗愿,自甘堕落去当了一个混混,这本就不是一个“好人”该去做的事,且自从他加入“手艺人帮扶会”,这一路走来,好像就没干过几件寻常意义上的“好事”。
霍海也常常会疑惑,好人和坏人的评判标准到底是什么?迄今为止,他近距离接触的为数不多的人里,自己的爷爷,还有白启,俱是为人正派,持重守节,理应算得上是一个“好人”,但他们也会有在常人看来“坏”的一面,比如他爷爷生前会为了与同行抢生意,使一些不光彩的手段,再比如白启,为了实现自己挂靴从戎的理想,不惜以邪功改造血战士,期间牺牲再多的人也不在乎。
思来想去,霍海只能暂且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世界上鲜少有绝对的好人,普通人都有自己的劣根性,一个人即使大多数时候都在做好事,身体里却始终藏着坏的、恶的一面——或在不经意间,或在碰上一个特定契机的时候就会显露出来。
反过来再看霍海,坏事做了不少,杀孽更是深重,这次杀了梁虹儿,并为了让自己置身事外,对其他三人以性命相要挟,虽说他理由充分,但在思想单纯,不谙世事的柳如玉看来,大概会认为他就是一个坏人。而具备些许江湖经验,对人性之复杂幽微有所体悟的李子豪,见霍海本可以杀了他们三人以绝后患,最后却没有这样做,加上慷慨地请自己吃了一顿肉,并在自己与如玉姑娘互表心意后,送上真挚祝福,便觉得他是个好人。
柳如玉和李子豪二人的想法其实俱没有错,理由都能说得通。由此可见,“好”和“坏”的标准实难明确界定,它们永远都只是相对的概念,你会产生何种判断,取决于你站的立场——简言之,一个人做了有利于与你的事,对方就是个好人,反之就是坏人。
霍海对做一个好人没什么兴趣,他觉得“好人”这个称呼像极了一道枷锁,一旦戴上,自己便不再是自己,而变成了活在大众眼光监视下的“工具人”,凡事不得不瞻前顾后诸多思虑,束缚住他前行的脚步。
霍海深知,在江湖上讨生活,那些有关“好人”的条条框框无法保他性命,唯有强大的实力可以。未来的路途可能鲜花着锦,也可能烈火烹油,他必须更加勤奋刻苦地修炼,快速提升自己的实力,必要的时候,抛开道德的枷锁,以暴制暴,以牙还牙,以杀去杀。
突如其来的一场雨,雨势由大转小,淅淅沥沥下了快一个时辰,才算完全停歇。乌云散开,山色空蒙,转眼已到日暮。霍海无法,只得于此处再度安营一夜。
待晚上喂了马,霍海打完几遍开山拳,练了《蛮牛决》,又循着脑内心魔之眼赋予的记忆,以树干和石头作陪练,试着学了几套来自现代地球的格斗技法,其中涉及拳击、散打、泰拳、空手道、跆拳道,不一而足,之后便无所事事起来。
《蛮牛决》第一套动作的九个淬体阶段,霍海已修习至尾声,随之而来的,是力量的稳步增涨,身体素质的迅猛提升,以及经脉拓展进度的加快——至多再有一个月,他就可以跨入后天期八层境界。至于其余八套动作,则需要先天期的实力底子做基础,霍海一时半会儿也无从修炼,心头袭上一股失去目标的空虚和迷茫之感。
繁星缀夜幕,营边晚风凉。霍海透过面前跃动的篝火,盯着不远处黑漆漆的水潭,听着在夜里愈显清透的水流声,蓦地又想起《怨咒炼体决》,想起自己身上嗷嗷待开启的那些窍穴,想起流民城里陆夫子身上的那块玉佩。
在霍海看来,哪怕以最严苛的标准去定义、筛选真正的好人,陆夫子也依然能够脱颖而出。当时霍海四处寻觅修炼所需之蛊虫,听闻陆夫子事迹,并知他的玉佩里养了一只“正气”蛊后,曾在私下里暗暗观察其一言一行,事实证明,他三生有幸,遇见一个如假包换的正人君子,也是霍海所处的这个小世界里,九位大儒之一。
何为大儒?可不简单。寻常文人努力一辈子,顶多混个儒士,大儒却是其中凤毛麟角。大儒乃世上全体文人之楷模,博古识今,胸中有丘壑,精晓诗词歌赋,通达地理天文,可安邦治国,可达济天下。作为国家之栋梁,大儒影响一代皇朝气运,赓续文脉道统,烛照山河无恙,社稷长存,是比那价值连城的稀世美玉更为珍罕的存在,顶顶“国宝”级的人物。
如果范围再缩小到大虞皇朝,能与陆夫子在学识还有德行上并驾齐驱,担得起大儒称号的,唯有当朝太傅戚仲恒了。作为皇帝儿子的老师,戚太傅虽无甚实权,却十分受百官尊重,在朝中地位丝毫不低,但若要与当年的陆夫子比起来,那还是差远了。
那日霍海与白启彻夜长谈,他方才从对方口中得知,这位流民城里街知巷闻,两袖清风的教书先生,本名陆其宗,竟曾是大虞朝的左丞相,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下,只因政治理念与当朝皇帝向左,不愿违背本心,毅然辞官。后游历途中经由流民城,见此地贼痞横行,盲流四起,寻常人家的父母俱不重视孩子教育,也没个像样书院,不愿见其礼坏乐崩下去,遂起了在此办学的念头。
陆夫子身体力行,当即于流民城城东一僻静处寻了院子住下,后院作起居,前院授课启蒙,凡流民城里六至十二岁孩童皆可来学,只为济危扶困,分文不收。
从盛京到流民城,从左丞相到教书先生,其间落差之大可想而知,然陆夫子对此却浑不在意,纵使粗茶淡饭,亦能自得其乐。他很喜欢与孩子们打成一片,因其心未曾沾染世间污浊,彼此相处起来简单快乐。每日于自家院子里诲人不倦之外,抛开吃喝拉撒,陆夫子剩余时间便是看书,写字,作画,浇花,种菜,劈柴,偶尔调丝弄竹,实可谓心无杂念,日日身轻体畅,闲逸潇洒,大隐隐于市。
彼时霍海见陆夫子对前来求学的小孩儿甚是和蔼可亲,遇上小孩儿的家长或是其他四邻八坊,也表现地悦色和颜,料定对方是个好说话的,加上他做混混时抢东西抢习惯了,也不是没动过要上去抢了对方玉佩的心思。
不成想跟白启一起搜刮了蝮蛇寨的那夜,霍海无意间提起这事,遭到了白启一道白眼和一声嗤笑。而后白启便跟霍海细说了关于大儒的二三事,让这蛮子开了眼界的同时,内心不住地发毛,彻底打消了要算计陆夫子的龌龊念头。
举凡大儒,皆具备练就“唇枪舌剑”的能力——那从其三寸不烂之舌喷出来的,是真的枪,也是真的剑,且无视任何防御,攻击力十足。与大儒交往相处,你若不犯他,可尽感受其虚怀若谷,温文尔雅,礼贤下士,令人如沐春风,怎么样都好说;你若犯他,其一身正气,可转瞬化作实质武器——对付普通人则用唇枪、舌剑;对付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则使出“正气怒喝”,纵使面对阳神境界的魂魄,也能将对方“喝”至魂飞魄散。
由此可见,虽说大儒的本质仍旧是个文人,却也断不是大众固有印象中的文弱书生,轻易不好招惹。
即便陆夫子未曾系统修炼,“唇枪舌剑”的功夫还没被激发出来,也绝不是霍海这类无名小卒能冒犯的。白启又告诉霍海,陆夫子跟皇帝闹别扭是一回事,但皇帝怎可能真对他放任不管,毕竟是镇着国家文脉的大儒。未防陆夫子跑到别国,或遭遇不测,令大虞朝气运有损,皇帝一定派了绝顶的筑基期高手,于暗中监视或保护这“国宝”。
“别怪我没提醒你,你万不可对陆夫子轻举妄动,否则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白启郑重警告霍海。
白启的警告,霍海自然是听进去了。不说当时,就算现在,即使他身怀万钧之力,射术高超,在筑基期高手面前也是不够看的。借霍海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触筑基期高手的逆鳞,除非他小命不想要了。
不过话虽如此说,霍海对陆夫子玉佩里的那只“正气”蛊却是始终心痒难耐,特别是他这次施展神力,尝到了其中的甜头之后——否则他区区一个后天七层的武者,拿什么对抗先天四层实力的梁虹儿,又拿什么去震慑住柳云烟他们。
虽然也曾苦恼过力量提升引发的种种麻烦,但经过一段时间的刻苦练习,霍海对于如何控制好自己的力道,已初具心得,比方那只射向柳云烟的箭矢,他就是在出手的前一刻成功收了力,最后只让对方受了轻伤,相信过不了多久,他便能完全驾驭于他体内喷薄而出的无穷力量。
有了“正气”蛊,霍海就可以继续修习《怨咒炼体决》,让自身力量在原有的基础上实现翻倍,并且更重要的一点,通过此本功法修得的力量自带“开关”——窍穴关闭时,是修炼者当下拥有的力量;窍穴开启时,力量马上成倍增强——处于功法的第一层境界时,其力量可增强一倍,修至第二层境界,增强十倍,到了第三层境界,则能一次性增强百倍。
《怨咒炼体决》所能达成的力量增强效果,以及给修炼者带来的诸多助益,足可用“恐怖”、“逆天”来形容。如果霍海能将这部功法修炼好了,将会是他实力中最重要的一张底牌。
在修行的过程中,个体力量的增涨虽有快有慢,终究逃不离一个大致的规律。除了像白启那种,起点就是先天期的旷世奇才,对于其他大多数修炼者而言,其力量峰值往往出现在后天期九层,一般能到达四百至六百斤之间——由于进入先天期之后,身体力量的提升速度趋缓,且瓶颈难破,而另一方面,真气的修炼因其成长空间广阔,可几何倍数提升综合战斗力,修炼者们便专于此道,基本停止了对身体的打磨,久而久之,他们的力量就会慢慢退化,直至与普通人无异。
这也是为什么李子豪身为先天二层高手,却拿不动霍海那杆百余斤的大铁枪——其实也很正常,普通人里能不费力地扛起一袋一百斤的大米,都属于力气大的。至于白启,他压根儿没有经历过后天期,也就意味着他几乎没有打磨过自己的身体,其力量之一般可想而知。
霍海忍不住憧憬起来,有朝一日自己的实力进阶至先天境界,除修炼真气是必备功课之外,他也断不会停止对于自己身体的打磨,他必须要让自身的力量水平始终处于超高水准——毕竟他除了力量大这个优势,其余方面的修炼天赋没比别人强多少,因此绝不能因噎废食,丢了令他在江湖上立足的根本。
更何况,无论修炼者具备多强的实力,其体内积蓄的真气都是有上限的——就像一只水杯,不管它容量是大是小,总会有被装满的时候。一旦陷入持久战,真气得不到及时补充,这时候便只有拼自身力量了。所以说,老天爷待霍海还不算太薄,他现在所拥有的力量,哪怕将数字减半,也是绝大多数修炼者拍马都赶不上,更是羡慕也羡慕不来的。
如此胡思乱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只听得远处唧唧啾啾,嘁嘁喳喳,传来各种不知名鸟儿的曼妙鸣叫,和着瀑布流泄至水潭,源源不绝的叮咚脆响,共谱一段宛转悠扬的山间协奏曲。霍海醒转,见天朗气清,习习凉风吹得他睡意顿消,秋意渐浓。
一人二马各自吃过早饭,收拾妥当行囊,告别这一路山明水秀,踏上通往流民城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