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春,苏州。
离开场还有半个时辰,戏场子里早已经人满为患。吃酒的、讨茶的、划拳的,都吵嚷得很大声,一个个流着油汗的脸上都涨得通红,让原本就不大的戏场子显得更加拥挤逼仄。什么人都有:长袍马褂、戴着副圆框玳瑁眼镜的,浑身黑色打扮、着对襟黑绸衫的,戴个黑盖帽,神气地披着“狗子”衣服的……杂得很。
戏场子老板正凑在坐第一排贵座那些“肥老板”面前,挨个儿奉茶送水。
戏台子后场有个独立的小间,却似与这般吵闹嘈杂无甚关系。推开带了转轴的西洋门,就看见一条通下去的楼梯。低头稍微哈下腰下了楼梯,只看见楼梯两侧墙壁上挂了各式各样的旦角的行头,各色的都有,长长的水袖垂在地上,似是失去了生气,随意铺洒在本就窄窄的楼梯上。若是不小心踩上一脚,白绸子上立即现出一个乌色的脚印儿,这么一来,这件行头就得去专门洗绸子的大娘手里走一遭,还不一定洗得净,上场前就得用搽在脸上的白粉儿铺在绸子上。到时在场上一甩,就扑簌簌往下浮出一片白雾。
下了楼梯,转头就见一面里头镶了水银的玻璃镜子和一盏昏昏暗暗的煤油灯,端端正正、煞有介事的摆在一张古旧的八仙桌上,。沿镜子边摆了一串,什么胭脂、松香,都是寻常旦角常用的东西。镜子里浮出一张扮了一半的脸,瘦削的下巴,高挺的鼻,深邃的眼。纤手拿起笔描完剩下一半眉,眉尾渐渐细成一条线。扔下画眉的笔,胭脂扑在腮边眼窝,又点绛唇。理了云鬓,插上髻钗,再换上戏服。
慢悠悠,似是不急,又许是漫不经心。
奉过茶水的戏场子老板推门探进头来:
“莫先生,可是收拾得差不多罢?场子里人满了哩。”
镜中人回首,幽然道:
“我就来。”
提着裙角,小心避开地上垂着的绸子,轻声上了楼梯,走了几步,拐个弯,就是戏台子的幕边。
京胡拉起来了,锣鼓敲起来了,原本乱七八糟的戏场子一下子静的出奇,只有三大件咙咯呤咯儿的过场在场子里回响。
莫忆跨步登场,小碎步绕着台子走了一圈,在台前蓦得立定,手抖出水袖外,缓缓往上一拢,捧住心口,目光向远处抬一点,再慢慢落下,怔怔的望向某处,幽怨之感顿出。
台下已是喝彩连连,未曾张口,便是惊艳四座。
京胡拐了一个调子,延了一顿,便是张口的时候。
凄凄惨惨又惶惶,
泪送夫君上沙场。
君去不知何时归,
从此为谁镜前妆。
奈何胡虏食我肉,
尸横遍野无处藏。
情寄君志随君往,
保我山河平四方。
宛转细腻的调子湮没于如潮的掌声中,流淌于无声。
戏场子的门忽的大开,众人听见声响的便回头去看,只一眼就噤若寒蝉。
整个戏场子像是得了疟子一样,安静逐渐蔓延。每个人大气儿也不敢喘,有些不识世面的还打起了摆子。
日本人。
走在最前头的是个戴花的准将,土黄色的军装一丝不苟,逆着光却也看不清面容,只听得“嗒嗒”的军靴敲击地面的声响,像是踏在人们的心尖儿上,一颤一颤的。
他却并不因为全场的静默而感到不自在,反像是习惯了这种对他的敬畏,甚至还有些心安理得,有些得意洋洋。
众人眼珠子像是吸在了他的身上,跟着他从门口一步步走向戏台子。他经过的过道两旁,坐着的无论是谁,都自觉地以最小的动作幅度转过头,僵硬地低下脸,并努力地缩向胸口。
他走近了戏台子,立在戏台子与第一排贵座之间的空当里站定,优雅地褪去雪白的手套,露出细长洁净的手指,一下一下鼓出清脆的响声。他扬起军帽下的脸,盯着台上人。
灯光下,他的脸映得清楚,得体而礼貌的微笑挂在这张年轻俊俏的脸上。
苏州占领区司令,山岛源矢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