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尹构被外面嘈杂的脚步声惊醒。他警觉地爬下床,凑到窗户边看去,只见两队官兵正从他殿前经过。尹构站在窗前,看着这些官兵们径直走了过去,倒不像是冲着自己来的。他暗暗舒了口气,不过还是不放心,便往狄青房间跑去。
他轻轻地敲了几下门,喊着:“狄叔叔,狄叔叔。”
可里面并没有人回应。
尹构推开门,狄青却不在屋里。房间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尹构摸摸了床被,已是凉凉的。看来狄青出去已经有一会了。尹构出门找到一个管家,询问狄青去处。
管家看见尹构醒了,便对他说。狄将军五更前就出门了,还给尹构留了话,说已经给尹构请了假,让他这几天不用去上学,待在相国寺里就好了。
尹构问还有没有其他的话,管家摇了摇头。
这两天尹构忧心如焚,确实忘记了还要去曾布家读书的事情。请了假也好,这样自己可以全心地对付眼前的事。但尹构还是有点摸不着头脑。狄青去哪里了?
这时,尹构远远地望见那些官兵停在了藏经阁门口,他怕这些官兵能找出什么痕迹,便也跑了过去。
此时的藏经阁已烧成一片废墟,一半的屋顶已经塌了,另一半也摇摇欲坠。里面抢救出来的物资就堆放在藏经阁门口,上面还沾着露水。一圈官兵将这藏经阁和物资团团围住。
看着这颓败的景象,尹构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他定定神,往那官兵靠近。
领头的一个捕头模样的人,正和两个和尚交谈着。这和尚中的年长者,尹构在昨天抢火时见过,知道他是相国寺的主持方丈。另一个,则是昨天和尹构在角楼上对禅的那位胖和尚。
那胖和尚脸上表情极为委屈,应该是受了寺里的责罚处分。方丈和他两个人,正一嘴一舌地向那捕头描述昨天的经过。但都给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那捕头一时也摸不着头绪。
这时,那胖和尚一眼瞅见了站在旁边的尹构。他就像看见救星似的,快步朝尹构走来,然后指着尹构说:
“就是他!这小孩昨天和我一起,他也看见了,那火突然就烧起来了,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众人都围了过来,那捕头看向尹构,问道:
“你是谁家的孩子,你怎么会在这里?”捕头对相国寺里的外人格外敏感。
“这是枢密使狄将军府上的。”那方丈说。
之前狄青搬家的时候,曾去过开封府借过帮手,这捕头想起来有这回事。
“你昨天是怎么看见这里起火的?”捕头又问。
“他和我一起,一起在角楼上看见的。”胖和尚说。
“你去角楼上干嘛?”
“对啊,昨天你来角楼上干嘛,就你来的那一会,藏经阁就烧着了。”胖和尚恍然大悟的样子。
尹构没想到这群人这么快就找到他头上来,他有点慌。但很快他眼睛一转,说道:
“我哪知道啊。我没人玩,和尚们都在庙里念经,我只看见了你,当然找你玩啦。”
这时,方丈问向那胖和尚:
“你当真没看见其他人?”
那胖和尚一脸委屈。“哪里有什么人啊。这小孩一上来,我就和他说了几句话,就一眨眼的功夫,藏经阁就烧起来了,哪里会有什么人?”
胖和尚不但没有注意到狄青飞速地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过,甚至都没有注意到自己那段时间确实疏忽了值守,心里一直还以为自己盯得好好的。他信誓旦旦,一口咬定那段时间没有人靠近藏经阁。
这倒帮了尹构大忙。
捕头见问不出什么东西来,便去翻看那些抢出来的资料,然后又到火场里面勘探。那两个和尚也跟着他,再无人搭理尹构。
“希望他们找不出什么东西来。”尹构默默祈祷着。
他回到偏殿,想着,狄青去哪了呢?
他一个人在殿里,无事可做,悬着的心却也放不下来。往日里无聊的时候,总是狄咏逗他。虽然他总嫌弃狄咏只会抓抓蟋蟀、捉捉虫子、掏掏鸟窝,但狄咏不在了,真的,还很想他呢。尹构担心起他的好哥哥来,不知道狄咏现在走到了哪里。
直到晌午,狄青才满头大汗地回来。
尹构一见狄青,忙搬过椅子来让他坐下。刚想问狄青,狄青就挥手止住了尹构。狄青先问道:
“今天这里没出什么事吧?”
狄青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就是怕相国寺里有什么事,管家和尹构应付不过来。
尹构把早上官兵们过来盘问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狄青说了。说那捕头转了一大圈什么也没发现,只是把藏经阁里救出来的东西都搬走了,说还要调查。狄青这才放下心来,喝了口水。
尹构等他喝完,连忙问:“狄叔叔,你早上去哪了?你不在我好着急。”
“我去见了一个人。后面的事,得靠他了。”狄青又喝一口水。
“是什么人啊?”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狄青摸了摸尹构的脑袋。
“你不去见杨怀敏了吗?”
“不去了,那个人会帮我们见。”
“哦。”
尹构满脸狐疑,但是狄青说的话,他绝对相信。因为他能依靠的,现在只有狄青。
狄青自言自语道:“希望这个人说话算数吧。”
这几日,狄青一直处于极度紧张劳累的状态,现在他坐在椅子上,想着后面会发生的事。想着想着,居然睡着了。尹构看见狄青这个样子,只感到十分心疼,他就在一旁静静地坐着,陪着狄青。
但不多久,外面开始吵闹起来。这吵闹声从隐隐约约,到越来越响。尹构仔细听着,想分辨出这声音是从哪里传来。但最后,他竟觉得整个开封城都在吵。
狄青也被这声音吵醒了,他刚想起身去看,一个穿着公服的信差急急忙忙奔了过来。
“狄将军,不好了。蔡河溃堤了,府尹大人请您过去帮忙救灾。”
狄青心里一蹬,连忙从椅子上跳下来,跟着这差使就走。
开封城里有四条河流,蔡河是最南边的一条。虽不流经开封城内城,但呈“几”字形穿过外城。河堤禁不住这一个月来大水累日地冲击,决口就发生在“几”字形的拐弯上。
狄青一路奔走着,街道上还拥挤着大量的人马。外城的百姓在往里涌,城防营的士兵则在往外赶,整个开封城都像在震动。
到了溃堤的地方,狄青看去,那溃口接近十来步远,大水正源源不断地从这里直泻而下,目之所及的几个民坊都已成了一片泽国。
狄青和开封府尹包拯碰过面。包拯统筹开封城大小事宜,他安排狄青帮忙救济下面民坊内的居民。
事不宜迟,狄青带上一支人马,立刻行动起来。准备好木筏,狄青便下水往民坊撑去。他暗暗感叹,幸好溃口是发生在白天,大部分居民已经自行前往内城或其他地势较高的地方躲避,但还有少数人被困在阁楼里,或者抱着树干求生。
狄青冲在第一个,在战场上他便是如此,现在水患时他也依然如此。包拯则在决堤处组织城防营主力封堵溃口,幸好提前有过准备,砂石,竹筐,麻袋等物质还算齐备,封堵进行地比较顺利。
狄青和他的人马顺着街巷,逐门逐户地搜寻剩下的居民,大多是老人和妇孺。他们把这些人抱上木筏,沿着水流往安置的地方划去。
这边已经有人在接应了。扎好了临时的营帐,官仓的人也在这里熬好了热粥,但还是远远不够。许多人直接坐在潮湿的地上,面色忧愁。一些和亲人失散的人,正在急急忙忙地奔走呼喊。还有一些人在嚎啕痛哭。
一个妇人正喃喃地喊着她孩儿的名字,狄青心里很不是滋味。二十年戎马生涯,他虽然亲眼目睹无数的将士在他身边倒下,但染在黄沙上的鲜血,却不如眼前这妇人的哀嚎触目惊心。
狄青跟这边的人做了交接,还想再带人回去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居民。忽然,嘈杂中有一个孩子唱起了童谣。这孩子边哭边唱,声音哀怨,就像一把小锥子在敲人的心肺。他唱着:“斑儿鬼,住相国,菩萨发怒冲了窝。冲了窝,没法活,俺们也想住相国。”
狄青听到,顿觉骇然。这“斑儿鬼”,说的正是他!他年少充军,脸上被刺字,“斑儿”,便是人们嘲辱他的称谓。
狄青身边的一个副将听到这童谣,赫然冲过去抓起那孩子,大声质问道:“大胆,谁教你唱的?”
众人纷纷看向这里,不少人捂住自家孩子的嘴吧。那孩子受此惊吓,“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狄青连忙止住那副将。副将放下孩子,一个妇女立刻把孩子抱了回去。
“这,将军,这…”那副将很为狄青生气。
狄青挥了挥手,示意他不要说了。
那些灾民并不认识狄青。他们家园被毁,本又急又苦,无处发泄。刚才那副将的举动,更是让这些灾民敢怒不敢言。现在他们见这副将被狄青制止,便都大胆起来,那童谣声竟顷刻间此起彼伏,在狄青耳边萦绕不停。
“斑儿鬼、斑儿鬼。”
狄青无言,重又带上一批人折回民坊。
一路上他都在想,“真的,是我的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