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琦将那盒中牌位双手呈上,对赵祯说道:
“此物是臣于狄青迁居之后,派人在狄府寻得。乃是十年前伏案的逆臣尹洙之灵位。狄青生前,便与尹洙交好,臣断定,狄青家里,那个姓尹的小童,定是逆臣尹洙之后。狄青包藏贼子,必心怀不轨,望陛下明鉴。”
赵祯命太监取过牌位,拿过一看,只见上面确实刻着尹构考妣尹洙及其发妻的名讳。赵祯看着那几个字,觉得极为刺眼。
右思谏尹洙谋逆的案子,赵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当年范仲淹从西北班师回朝,以功拜相,施行新政,一时间风光无二。两个月内,朝廷上新政党人不断壮大。韩琦,当年也在那伙人中。
赵祯心想,这些人确实为朝廷做了一些事,裁剪军费,官费,改革恩荫制度。但这些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是口口声声喊着为了大宋江山,为了百姓福祉,丝毫没把自己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朕和他们争论两句,他们不但不听,还仿佛要给朕扣上无道昏君的帽子。这江山是朕的江山,百姓是朕的百姓,朕的话,你们都不听,那还要你们何用?那时赵祯,便开始对这群人有了忌惮。
此时旧党眼见岌岌可危,夏竦不知从哪里弄到了一封密信,托杨怀敏交予赵祯。赵祯派人核对过,的确是尹洙的笔迹,里面所书“行伊、霍之事”,也确实让赵祯极为恼怒,再加上他对新党已生不满,便顺水推舟,不经细查,直接默认了尹洙谋逆。
随着尹洙身死,范仲淹离京,新党立刻人亡政息。赵祯目的达到后,也想过事情可能另有蹊跷。但他金口玉言,改是不可能再改的,只是夏竦等人后来提议追查尹洙遗党和遗孤的事,都被他止住。赵祯虽然手段狠辣,但这些都是不得不学的帝王之术。他本性其实宽厚仁慈,当皇帝这么多年,也只枉杀过尹洙一人,这右思谏的死,反倒成了他的一块心病。
朝官见他不想追究,十多年来,这事也都无人再提。那日元宵节上,他看见狄青家名为尹构的小书童,那孩子年纪虽小,但样貌举止却让赵祯想起了尹洙。
宫廷赐宴,只有高官亲眷才能参加,哪有把书童带进来的道理。他知道这孩子定是被狄青视若己出,绝不会是远房亲戚这么简单。又想到狄青和尹洙的关系,心里已猜到一二。只是最近这一年里,他的身体突然大不如前,也不想再费力去追查什么。便对两个孩子大加恩赐,还亲自帮他们找老师,让他们到集贤院里进学,算是对尹洙的一点补偿,也算是给自己心里的一点宽慰。
但现在韩琦又把这事摆到朝堂上,还把牌位都拿出来了。赵祯心里又烦又气。这韩琦为了个枢密使的位置,怎么就能像条疯狗一样咬着不放呢?
但事情上了台面,就不得不处理。赵祯问向狄青,韩琦所奏,是否属实。
万事都可以认,但这事,狄青认不了,这也是他之前发现牌位失踪后和尹构的对策。
“回陛下,臣确不知此为何物。”
接着狄青转向韩琦,说道:
“倘若此物真系我所为,我必会存放于隐秘之处,不知韩大人何以如此轻易寻获?况且大人参我与原右思谏尹洙交好,可这朝堂上谁又不知,韩大人当年也是与尹洙一起经略西北,主持新政的人。我若是也拿出这样一个牌位,说是在韩大人府上寻获,不知大人是否也算是逆臣?”
狄青这倒打一耙实在高明,不止为自己辩解,还讥讽了韩琦不念旧情,见利忘义的小人之心。
韩琦冷眼相对,回应道:
“是真是假,陛下只需将那孩子抓住,一问便知。况且臣得到消息,狄青已于前日将其子狄咏送出京师,目前不知所踪。若不是心中有鬼,此举又是为何?”
“犬子进学半年,日思夜寐,已有成绩。如今他志在疆场,想为大宋建功立业,我已将其送往龙州边区,希望其日后能学有所成,为朝廷出力。”
狄青并不担心透露出狄咏的去向。龙州赵鼎原为他部将,又与他出生入死三十余年,他深知赵鼎为人。况且京城到龙州迢迢千里,鞭长莫及。
“笑话,半年就算读懂了书?”韩琦仍然针锋相对。
“我儿所请,已征得其老师曾先生同意。”
赵祯看向曾布。
曾布确实答应了狄咏去疆场报国的请求,他也觉得狄咏这孩子只在他那读书,实在是屈了才。何况他平日里经常暗示狄咏要做自己想做的事,现在为这,竟又成了狄青的生死关键,他不能不说真话。
“确如狄将军所言,其子狄咏是在微臣的授意下出师的。”曾布答到。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送往龙州?你分明是看中龙州赵鼎原来是你的部将。”韩琦接着追问。
“我不送到我部将哪里?难不成送到韩大人府上?”狄青也不示弱。
赵祯见两人越说越离谱,连忙将二人打住。他讨厌看见朝臣们互相攻讦。
“韩卿,还请你拿出其他有力一点的证据,如若没有,此事便暂交御史台查办,现在作罢。”
“陛下,不用什么证据,只需将那名唤尹构的孩子抓来,一问便知。”
韩琦不肯撒手,他想尹构那小孩子,定然没有狄青心思缜密,只要吓唬吓唬,必会漏出破绽。
“朕说了,此事先交于御史台,择日再议。今天叫你们来是商量京师大水的。”赵祯显得有些生气。他不想让韩琦得逞。
“陛下,此事绝非小可,若不明察,恐大水难收啊。望陛下圣明!”韩琦跪着恳请,他又将狄青和京师水患联系起来。
京师大水,严查下来,各级官员均会有失职之嫌。他们本就心里惶惶,现在狄青被推了出来,成了替罪羔羊,众官便都趁机痛打落水狗,纷纷附议韩琦。
“望陛下圣明。”
“望陛下圣明。”
“望陛下圣明。”
朝堂上顿时响成一片。
赵祯十分恼怒,他恼怒这群人又拿这套说辞压住自己。他们明明是为各自开脱或为了攉取利益,却都说得好像全为了江山百姓一样,仿佛自己不答应他们,自己就成了无道昏君。朝廷上的人被自己换来换去,竟还是和当年那批人一模一样。赵祯怒火攻心。
但在台面上,他确实斗不过这泱泱百官。赵祯隐忍不发,吩咐御史台立刻查办此案,将尹构捉拿询问。但他交待务必好生对待,万不可严刑逼供。
说完,他感到一股热气涌上来,竟觉得头晕目眩,不一会就连站都站不稳了。他连忙叫过一个太监来扶着他,草草宣布退朝,便回到了自己寝宫。
大殿上,众人见皇帝身体有异,也乱作一团。韩琦只对着狄青冷哼一声,便昂首独自离开了大殿。
他还有后招。
韩琦并没有回到自己府里,而是直接去到了内侍省。他找到了内侍省都知,杨怀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