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咏和尹构来到集贤院前,向把守的衙役行了通报,便来到了院内。
这集贤院并不是学院,它是朝廷编撰图书,刊辑经籍的地方。与皇宫的富丽堂皇相比,这里显得很是寒酸。庭院四周只有寥寥十来间房屋,一条青石砖铺成的小路从庭院正中穿过,两边分别立着几颗古树,屋子的窗户上贴着简单的剪纸,栏杆和屋檐则没有任何装饰。
两人穿过庭院,走过一段回廊,来到里面的一间屋子前。曾布早已坐在屋里,等着他们。
二人照例递上拜师帖,敬了茶,行过拜师礼,便在堂下坐定,等着曾师父发话。
两个孩子偷偷打量着,这曾师父年约三十来岁,头戴儒冠,身穿黑灰色窄袖布袍,胡须和鬓发都收拾得利落整洁。隐隐然自有一股威严,这威严不同于朝廷大员的富贵逼人,它是一种大儒特有的自持和清高。
曾布神色泰然,端坐在堂上正中,头悬一幅匾额,上书“文以载道”四个大字。他开口了:
“我这一生,都是在做学生。今日是我第一次做老师。”
曾布虽然神色威严,说起话来确是十分温和。
“我做学生的时候,师父给我立下了许多规矩,我至今不敢忘记。今日我做老师,也立下三个规矩,你们可要牢牢记住。”
两个孩子齐齐点头。
“这三个规矩。第一,愚钝不教,第二,懒惰不教,第三,无志者不教。你们可记住了?”
“记住了。”
“那好,你们跟为师说下,你们都有哪些志向?”
志向?
狄咏其实从没自己单独想过这个问题,从小到大,都是他身边人告诉他,他长大后要做什么,该做什么。他父亲是大将军,大家便跟他说他长大后也要当将军。久而久之,狄咏认为这也是他自己的想法。但他父亲即使当了大将军,还是经常被人取笑、侮辱,狄咏想到昨天晚宴的事,心里很不服气。
“我要做个别人瞧得起的大将军!”狄咏赌气地说。
“嗯,很好。那你呢?”曾布转向尹构。
尹构想做的事太多了。
他想这世间不再打仗,这样他的黄爷爷就不会死;他想所有的孩子都能上学堂,特别是宾州城那酒铺掌柜家的孩子,他们是那么想去读书;他还想帮他父亲平反,给他父亲一个清白,不用再背着逆臣的骂名;他最想平息朝堂上的纷争,完成他父亲未竟的事业。
尹构知道,要做成这些,必须得当官。当普通的官还不行,必须得是那个一人之下的官。
同平章事,朝廷宰执。
但这些话,只在尹构的脑海里过了一遍,他断不可能说出口。现在他的身份是狄咏的远房陪读。狄青本就低微出生,不知道冒过多少次生命危险,才换来现在的地位。而他尹构不过是狄青不知名的远房亲戚的孩子,想必也是个穷亲戚,这才让接过来做陪读。这出身,可就低到泥巴里了。
特别是这开封城里,王宫贵胄多如牛毛。即便尹构刚刚得到赵祯赏识,但只要现在他说长大了想当宰相,那传出去肯定是会遭人讥笑的。
尹构便只是说他长大了想当官。这和开封府的其他孩子如出一辙。
“当个什么样的官?”曾布问。
“当个好官。”尹构答。
曾布本以为尹构会说当个大官,尹构却说的是当个好官。这让曾布笑了起来。他吩咐两个孩子去隔壁书房,随意找书看,只要喜欢看就行,等到晚上他会来检查。接着便去忙自己院内的事宜。
集贤院虽然装饰简陋,但里面的藏书却十分丰富。这院里两间屋子用来办公,一间用作活动库房,一间贴着封条,剩下的几间大屋,都用来收藏各种经史子集或朝政资料,乃至各种市井传奇也多有搜罗。
两个孩子在几间屋子里逛来逛去,很快就被迷花了眼。
狄咏以前的老师教他,总是直接把四书五经扔给狄咏,叫他一字不漏地背下来。那经书里面的内容晦涩难懂,背起来又拗口,再加上狄咏本就全无兴趣,哪里坚持得下来。总是动不动便逃课跑出去玩。那些请过来的夫子,都是年过花甲的老头,管教不住狄咏,只能向他爹爹告状。但狄咏吃了狄青几次家伙后,还是本性难改,以至于气走了几个老师,狄咏还是只会三字经,百家姓,及一些简单的字,于经史子集一窍不通。
现在曾布叫他们随意读书,狄咏对书籍反而没那么反感了。再加上他初来乍到,新奇于这陌生的环境,倒真想找两本书看一下。只是这集贤院里藏书门类庞杂,大部分都是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名字,一时不知从何下手。
里里外外转了几圈,狄咏还是找不到自己喜欢看的书,渐渐地又没了兴致。只是以前是他一个人在家里学习,想溜就溜。现在他和尹构一起,还是奉皇上之命在集贤院进学,不太敢逃,只得也捧起一本书,装模作样的看了起来,但无论如何,确是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狄咏捧着书,大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偷偷地看向尹构。
尹构正拿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的左手边还另撂有几本。
狄咏看尹构如此认真,忍不住地把头凑过去,问道:
“好弟弟,你这看得什么书,这么好看,能借我看一下么?”狄咏眨巴着他的大眼睛。
他虽自己不喜读书,但看见尹构看得如此专注,便以为是什么有趣好玩的书,他也想读一读。其实尹构看的,不过是《公羊传》罢了。
尹构当然知道狄咏的小心思,他从自己左手边撂着的书堆里抽出一本。
“咯,这个给你看了。”尹构将书塞给狄咏,是一本《搜神记》。
狄咏很是开心,拿过书就跑回自己座位上看了起来。这《搜神记》讲的是神仙鬼怪的故事,囊括各种江湖传说,倒是十分对狄咏胃口。狄咏越看越入迷,不习惯久坐的他变换着各种姿势,却始终不曾放下书本。在看到《吴王小女》这一章时,竟控制不住地哭了出来。
两个时辰,狄咏便看完了《搜神记》。放下书本,他还是意犹未尽,为书里面的人物遭遇耿耿于怀。
他瞟了一眼尹构,尹构仍端坐在原位,仿佛从头到尾没动过似的。狄咏又把头凑了过去:“我的好弟弟,你还有什么书,都拿给我看一下吧!”
尹构并不搭理,只是手上又递过去一本《酉阳杂俎》。
两人看得津津有味,浑然不觉天色已暗。这时,曾布走了过来。
曾布询问两人今天都看了哪些书,尹构如实作答。狄咏则夸张其词,除了说从尹构那讨来两本书外,还说自己看了《尚书》。
曾布微微一笑,问道:“那你跟为师说,你看了《尚书》哪一章?”
狄咏他哪里知道《尚书》有几章,只能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曾布此举,倒不是有意要羞辱狄咏。他于昨日大宴之上,已见识了这两个小孩,对他们的心性已有些了解。现在又是皇上下诏命其为师,自然不敢马虎。何况曾布家中亦有一女,年纪和这两个孩子相仿,曾布爱屋及乌,倒也是想认真教好这两个孩子。对于尹构他并不担心,他知道这样贫寒出生的孩子,只要给他好的环境,都不用别人去催促,自会用功。只是狄咏这样的将府少爷,已通骑射,难免自大。又天性贪玩,于诗文礼乐毫无兴趣,如若不好生管教他,这孩子日后只怕是要吃亏。
曾布吩咐尹构先行回家,只留下狄咏一个。尹构允诺,看了一眼狄咏,便出了院门。
房间里只剩下师徒二人,曾布拿起那本《尚书》,对狄咏说:“为师知道你不喜此书。你既然不喜欢,那从今往后,这书你不必再看。”
《尚书》乃“五经”之一,是所有学子必读之物,这狄咏还是知道的。现在曾布却叫他往后别再看了,他以为是自己说了谎,惹了师父生气,师父不要他了。他怕这样回去被父亲责罚,又怕事情再闹到皇上那牵连到他爹爹,便连忙跪下,给曾师父磕头,说“学生往后不敢撒谎了”。
曾布倒不是要赶他走,他看见狄咏这个样子,只觉得好笑。他命狄咏起来,在旁边的桌椅上坐好。狄咏端坐着,心里仍忐忑不安。
曾布拿起狄咏看的另两本书,要狄咏讲他看到的内容。
这个狄咏还是会的,他战战兢兢地,把书里的故事内容大致复述了一遍。曾布又问他,那你看完学到了什么。这个狄咏便不会了,他只是喜欢看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人物,却并不清楚那故事为什么要那样写,里面的人,为什么要那样做,而他看完,又能学到些什么。狄咏想来想去,也得不到答案,便问道:
“学生愚钝,还望师父教导。”狄咏主动求着曾布。他第一次,对书籍文字有了这么大的兴趣。
曾布见他来了兴致,便翻开书,一段一段地给狄咏讲里面故事的主旨。他讲解时,不仅仅局限于这两本书,更是旁征博引,从家国情怀、民族意识,一直讲到市井小民的生存环境、未来盼望。狄咏虽然很多地方半懂不懂,但他听得很认真,很开心。
到最后,曾布说:
“你们读书,并不仅仅是为了以后能做诗文,能当大官。读书最重要的作用,是让你们能明事理、辨是非,让你们以后不走错路,做人做事问心无愧。这才是读书最关键的地方。你懂了么?”
狄咏点头。曾布继续说道:
“《尚书》虽为五经,但它教化人的作用,与这志怪小说是一致的。你既然不喜欢,为师也不强迫你去读。这集贤院里的藏书还算颇丰,你可以随意取阅,只是你每读一物,都要把心中所感告诉为师,你可愿意?”
“学生愿意。”
曾布很是满意。命狄咏归去。
狄咏也踌躇满志,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一步一跳地走到集贤院门口。尹构在这里并没有先走,他在等狄咏。
尹构问狄咏这曾老师都说了些什么,狄咏兴高采烈,全盘相告。尹构说,“这回你真是遇着了一个好师父。”
两人结伴而行,同归将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