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暴雨,汴河的水又涨了些。河岸上沙石飞布,岸边的官兵们依然在忙碌不停。原本清澈深秀的汴河,此时已经是黄澄澄一片了。
两个孩子直赴集贤校理曾布宅邸。
曾府位于东京城外城,相比于同在内城的集贤院,从狄青府上去往曾布府上的路程要多一倍不止。且中途除了汴河之外,还需要经过同样水患严重的蔡河。狄青怕两个孩子来回麻烦,便交代他们,要他们在曾府留宿,隔日再遣人去接。
两人出了朱雀门,越过龙津桥。一路上狄咏总是偷偷地去瞧尹构,他不知道昨天他的好弟弟为啥就哭了,也不知道当时他爹爹为啥要把他支开。他看着尹构。
尹构则另有心事,他还是有些后悔,对自己昨晚跟狄叔叔的那番言语耿耿于怀,更忧心着事情后面的走向。韩琦的利害,他尹构早已见识过。这个曾经他父亲的交好,一同经略西北,推行新政的同僚,尹构拿捏不准,也对付不来。
狄咏看着尹构眉头皱在一起,还以为他只是小孩子的闷闷不乐。正猜度着尹构是受了什么委屈,也不知道要该如何去安慰他这弟弟。
路上两人无言,直到曾府。
曾布的宅邸设在开封府外城东南一隅,这里相比狄府虽然僻静,但倒更是宽敞一些。
两人来到门口,只见两个偌大的石狮子,好生威武。石狮后面,是两根挺拔的门柱,上面挂一幅楹联,写着“两袖清风,静忆此生宦况;一庭好月,朗同吾辈心期。”
行过通报,二人走到府里,便闻到一股幽幽暗香。不止暗香袭人,这里各处回廊庭榭,虽规模不大,但都甚为精致典雅。两人在仆人带领下,左拐右拐,来到书房。见过曾布,便开始早课。
而另一边,狄青正忙着搬家。
狄府所在的浚仪街,虽然地势较低,但毕竟是在繁华的内城。内城里这一段汴河的堤防,是朝廷整个防汛工程的重中之重。大批的官兵正连日连夜的加筑河堤,浚仪街一时倒也危险不大。
府里几个管事的,听到狄将军说要现在搬家,而且是搬到相国寺,都万分诧异。他们纷纷劝进,要狄青继续观望水位,不要做第一个搬家的官,即便要搬,也万不可搬到相国寺上,以免遭人非议。但狄青心中早已较定,也不做多解释,只是要搬。他不但要搬,还大张旗鼓,甚至从开封府借了衙役过来帮忙。
这边曾府上的二人,照旧过了早课。曾布又要开始忙活自己的公务,便还是安排两个孩子自去看书。两人跟着仆从,来到回廊另一边,这一排的屋子都被曾布用作藏书。仆人将这里各屋所藏的书籍分类指点一二之后,也退下了。
曾家诗文传家,藏书也自然十分丰富。虽数量上不及集贤院,但集贤院里的书,大部分是资料古籍,地方志述,可读性不高。曾布家的藏书却大有不同,从传统的经史子集,到地方志怪,到市井话本,无所不包。甚至还有很多音律、弈理、农渔方面的专业书籍。其中很多正对狄咏的胃口,他雀跃欲试,但不知从何下手比较好,又求着尹构给他找书看。
尹构意识到自己早上的失态,此时也收拾好面容。他给狄咏随意找了两本书。此时的狄咏对于读书已不像当初那般挑剔,只要有点故事情节,他都能读下去。
狄咏看着书,仍时不时地打量着尹构。他觉得这弟弟还是有点反常。往日里叫看书时尹构总是聚精会神,坐着一动不动,而现在的尹构左顾右盼,哪里像在看书。
尹构的确没有心思看书,他心里另有所想。他在想,曾布在集贤院里办公已经有好几年了,集贤院里的那些卷宗资料,曾布往日会不会也有所摘录和整理?如果有,自己在这曾府又能不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现在他在曾布家里上学,觉得有必要趁这机会查探清楚。
尹构想了想,便别过狄咏,说自己要到处走走。狄咏应了一声,再不做理会。
尹构左走右转,于这藏书房四处翻阅,终是一无所获。他心里计量,这卷宗资料曾布若是有过摘抄,也应该是在他私人之处,这藏书的屋子里定是找不到的。
他出了书屋,绕过回廊,又来到曾布书房前。曾布正在埋头处理公务,根本没有注意到门外尹构的窥伺。尹构也找不到理由进去,他在门外驻足了好一会,又沿着回廊往前走。
走着走着,他来到一处别院,之前闻到的幽香在此处也更加浓郁。这院子虽小,却极为秀丽。院子中央是一方小塘,两边生长着茂盛的竹子,在雨后显得娇翠欲滴。绕过竹丛,则是两间房屋,屋子的窗户上都贴着彩色的剪纸,檐角则挂着清脆的风铃,正叮当作响。屋子对面,正对一小亭,浮在刚才的池塘上。亭子里一个小女孩,正在石桌上摆弄着什么。
尹构心想,自己定是到处查看,找得心急,误入了人家闺院。刚想告退,那女孩儿却喊住了他。
“你什么人,来这里干什么?”
尹构报上身份,说自己是曾先生的弟子,初到贵府,不识路径,不小心打扰了小姐,便要告辞。
那小女孩却笑了起来,叫尹构过去。
尹构心里惶惑,以为自己到处乱闯惹了这小姐生气,现在被叫过去是要自己当面道歉。便低着头走了过去。
他走近偷眼一瞧。只见那女孩和自己年纪相仿,生得俊俏,穿戴也清秀整齐。脸上正笑嘻嘻的,倒也不像生气的样子。而石桌上摆着一付纹坪,看来是正在自己一个人下棋玩。
这女孩一直盯着尹构走过来,尹构与她一瞧,四目相对,倒看得尹构不好意思起来,不敢再与她对视。近到亭子前,只听这女孩说:
“你既是我爹爹的学生,那这道题你该是会的,你快来教教我。”女孩声音若铃。
原来这女孩正是曾布的掌上明珠,名唤静姝。她正摆着围棋上的死活题,眼前的这一道题,她已想了好一会,但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该往何处落子。刚好她看见了尹构进来,听尹构说是她爹爹的学生,而她的棋艺也全是她爹爹所授,便也料想尹构定也是会棋的,便来请尹构帮忙。
尹构心里正在烦躁,又不想多生是非,便称自己不会,又要告退。这女孩也不挽留,仍旧嘟着嘴杵着头看着棋盘。
尹构瞟了一眼,这棋盘上摆的,正是古谱里面的“反敲盘渡并宜防”。
他看书极广,于弈理也有涉猎。知道这一招要讲究反敲夺敌正面之长,而盘渡纵吃它子而通外,方是正解。可这小女孩在棋盘上所摆,显然已经误入歧途。尹构心想,自己若是不告诉她,这女孩可能还要在这棋盘前枯坐一天。又见这女孩面上怏怏不乐,尹构飞快地在棋盘上落下三子,便转身离去。
搜寻一日,尹构始终进不得曾布书房,在其他地方查找则更是大海捞针。狄咏早跑到院子里捉起了蟋蟀。太阳也渐渐落下山头。
曾布知道二人将在府里留宿,早已备好了晚饭。正叫上两个孩子来正厅用餐。
两人在厅上坐定,等着开饭。这时,曾静姝跟着他母亲魏氏从屏后走了出来。
魏氏虽为女流,但也工文辞,在这京城小有诗名。狄咏和尹构早就听说过。今日第一次见,更觉得这师娘仪表大方,容态端庄。曾静姝则换了一身衣裳。她穿着浅黄色裙子,头戴白簪,跟在她母亲后面。她脸上笑容可掬,甚是可爱,活脱脱一个小仙子。
狄咏和尹构初来乍到,皆有些拘束,席间没有太多言语。只有曾静姝偷偷地告诉曾布,白天里尹构教她下棋之事。
饭毕,两人正准备离席。曾静姝却缠着她爹,要尹构教她下棋。
曾静姝酷爱下棋,平日里便总缠着她爹爹。只是曾布公务缠身,并没有多少时间陪她。现在她看见自己家里来了一个会下棋的尹构,便又想缠上尹构。
曾布疼爱他的女儿,便询问尹构是否愿意教她。尹构本不想搭理,但转念一想,教她下棋,定不可能在她闺房,那就只能是在曾布书房了。这正是个进去看看的好机会,万不可错过。想到这里,尹构便立刻答应了曾静姝。
狄咏对其中的这些原委却一概不知,只是心里隐隐有点醋意。他虽比尹构年长,身材样貌也都比尹构要好,但却远不及尹构聪慧。以前他还没怎么察觉到,有时就算想到了,也不以为意。元宵节皇上赐宴是让他第一次清晰地有了这种感觉。后来狄青经常在他面前夸赞尹构,他虽也有些吃醋,但心里还是一直把尹构当亲弟弟,在外人面前也以尹构为荣。
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暗示过自己,要好好读书,争取能和尹构一样,但每次总是坚持不了多久,便又开始管不住自己。曾布虽从未批评过他,但曾布对尹构的要求却始终比对他要严格些,这样反而让狄咏觉得不快。而现在这个天仙似的小妹妹也缠着尹构不放,要自己弟弟教她下棋,却只字不提自己,狄咏心里难受。他对围棋一窍不通,也插不上话,只朝那小女孩望了一眼,独自黯然回到房里。
这边尹构顺利来到曾布书房。燃上灯,点上香,尹构和曾静姝相对而坐。曾布安排好这两个孩子,便自己离去,回到卧房看自己的书。
尹构本是想给曾静姝摆几道题,趁着她做题,自己好到这书房借机查探。但静姝平常总是自己一个人下棋,哪里有趣。眼下有个玩伴,当然不肯再做题,一定要和尹构对弈。尹构拗不过她,便在棋盘上摆下四颗座子,等着静姝先手。
数十手之后,局部已经定型,全局上尹构也已然领先,他更是大致摸清了这小姑娘的棋力。但眼下之重,是他得想个办法从这棋盘上脱身。
尹构略加思索,已有主意。接下来的中盘争夺上,尹构落子如飞,他处处紧贴着静姝的棋子,故意把局面搅乱,弄得复杂。而在两边厮杀的最关键当口,尹构觉得时机成熟,便于一不紧不慢处落下一子,开劫。
其实以尹构的棋力,要赢曾静姝并不需要做劫。他故意多此一举,就是要制造出极混乱的局面,让这小妹妹陷入长考,自己才有机会离开棋盘,在这书房查探。
果然,曾静姝看见眼前棋局,一时理不清头绪,不敢轻易落子。她紧盯棋盘,歪着脑袋认真思考着,计算着棋盘上各处的劫财数量和价值。
尹构等了一会,故意伸个懒腰,便站起来打趣道:“你再多想会,我先走两步,活动一下筋骨。”话里带着嘲弄。
曾静姝听他笑话自己落子慢,但眼前局面她又解不开,不免又气又急。她眉峰微聚,瞪了尹构一眼,视线又回到棋盘上。
这一瞪,尹构竟有些恍惚。他从未被同龄女子瞪过。曾静姝瞪他这一下,他不仅察觉不到半分的恶意,反而还觉得她那眉毛挑起的样子甚是好看。
但尹构很快站起身,开始在这书房里打量起来。这书房不算大,一付纹坪,一扇屏风,两张书案,几个柜子而已。趁着曾静姝冥思苦想,尹构将这里上上下下的书册都大致翻阅了一遍,但仍得不到半点信息。他只好作罢,心想,只能寄希望相国寺了。
回到桌前,曾静姝还在苦思,尹构不知道她得想到什么时候,便提醒她不晚了,自己得睡觉了。
曾静姝其实心里已经算计明白,此棋自己必输。只是先前受了尹构嘲弄,不愿意就此认负。但拖了这么久,她也觉得没有意思。但嘴上还是逞强,她顺着尹构的话,说要把这棋封盘,明日再接着下。
尹构看穿她的心思,只感到好笑,不理会她,径直回到曾布给狄咏和自己安排的房间。
然而屋子里,狄咏也并没有入睡,他正擦拭着他随身携带的那把短剑。